第一章疾风
〔一〕
“海舶几多浑莫辨,地球何处不相同。”
上海,中国乃至世界轮船航运的核心地带,世界最繁华的金融中心之一。从黄埔滩头开始,银行、信托公司、交易所鳞次栉比,除中央、交通、通商等少数几家本国银行外,几乎全是外国的银行:汇丰、麦加利、中法、正金、华比……从九江路折入,沿途尽是证券交易所,另有花旗、大通、三井德华等银行,钱庄票号更是数不胜数。连同宁波路、北京路、河南路一道,高楼云集,夜来灯火辉煌,真正名副其实的“金光闪闪”。
子昭和父亲走出汇丰银行的大楼,迈下台阶后,他回头看了看楼前的两尊雄视前方张着大口的石狮子。
道群淡淡一笑,道:“汇丰这一只大狮子,一开口就不知道在中国吞了多少钱,亏本的买卖他们是从来不做的。这一次若真要从他们手里借到了钱,可就是被狮子咬住脖子,不能轻易乱动咯。”
“那咱们干脆全部自筹,又不是没有钱,不就买几艘船吗?”
道群见儿子一派天真,不愿跟他多说忧心之事,只一边走一边告诉他一些和船业金融有关的轶事,将话题岔了开去。
烟水苍茫,轮船的汽笛声漂浮在黄浦江的上空。
暮色降临,天空好似还和白天一样明亮,但街道上已明显感觉暗了下来。华灯初上,车水马龙。道群和子昭慢悠悠走在江边,眺望江上缓慢穿梭的轮船。
“以前中国的内河航运,哪里轮得上洋人说了算。洋货要运进来,得用民船从广州起运,”道群说,鬓边的白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霞光映在他眼中,“国贫民弱,中国不论是在政治还是经济上都不争气,几场仗打下来,从旗昌、怡和开始,到太古、日清、日邮……内行航道几乎全被洋人给占了,连远洋的航业也基本上都在洋人手里。本土的船运公司,除了招商局有政府做靠山,其他如我们大钧,还有卢老板的民生公司这样的后起之秀,无不是腹背皆困,吃尽了哑巴亏。政府不扶持,即便扶持也多是试图拿走股本,名为帮助,实则想借机收归国有,到最后我们被排挤出去不说,辛苦了几十年的家业,也说不定会被那些鸡零狗碎贪得无厌的腐败官僚挥霍破坏殆尽。”
他看着沉思的儿子:“你未来岳父说我古板固执不懂得变通,老是和洋人作对,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跟那些官僚相比,洋人们做生意至少会严守契约的规则,有一种,怎么说呢……”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形容,闭目想了想。
子昭揣摩着道:“职业精神?”
道群睁开眼睛:“没错。比如说这一次为我们进行财务核算的英国公司,他们给我们做的财务报表,事无巨细精确无比,每一项风险、利益,都给分析得条条在理。当时他们建议我从汇丰贷款,提到汇丰新大楼在上海落成之时总董蓝恩的一段话,我至今记忆尤深。”
“那个总董是怎么说的?”
“他说:‘本行不惜巨资造此华厦,实因坚信中国商务之发达无可限量,今日中国社会及政治诸多情形,虽多可悲,致受外人之干涉……倘至必需之时,则敝国虽以武力为后盾亦无不可,盖非此不足以恢复中国安全之秩序,亦为大多受害之中国人所欢迎。’”
子昭蹙眉:“他是说虽然中国的经济会有繁荣的可能,但这个国家变数很大,投资人的钱随时可能打水漂,汇丰有一个强国做依靠,一旦遇到这种风险时刻,他们会不惜以武力来保障大家的利益……嘿嘿,让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使用武力,政府跟孬种有什么区别?洋人侵占我国,还打着‘为中国人撑腰’的旗号,真是可笑至极!”
道群道:“所以说,我们这些商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孟氏既要保护和发展大钧,又要想办法不被政府或洋人控制,谈何容易。潘盛棠之所以现在跟我较这番劲,也是因为时局变化不定,他既想让洋行重视潘家,也想在航运这碗饭上给潘家多寻一双筷子。说到底,我们这些老骨头,折腾来折腾去能耗到什么时候?今后的商场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儿子,你加把劲吧!”
子昭挠挠头:“以我现在的经验和智慧,可能还是得慢慢来,而且我那未来的妻兄,看起来就很不好对付啊。”
道群沉吟道:“潘家大公子小小年纪就这般精明内敛,又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会成就大气候。这孩子……我看就连他父亲也未必压得住他。只希望今后他不要成为大钧的敌人,要不还真是很棘手的一件事。”
子昭眉毛一扬:“他虽然不好对付,但我却并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比他差的。”
“是吗?”道群不禁一笑。
子昭道:“爹,我会争气,我落后他数年,从今天起加倍努力赶上去。”
道群赞许地点点头:“好,我等着看。”
孟家在河南路有栋小宅子,一进屋,子昭便飞奔到了电话旁,给璟宁打电话。因是长途,需要接线员转接,等潘公馆的佣人去将璟宁叫来,已经好几分钟过去了。
璟宁在那一头轻轻喂了一声,子昭早等得极不耐烦,抱怨道:“总是慢吞吞的,平日里活蹦乱跳跟泥鳅一样,就接我电话的时候慢得像蜗牛。”
璟宁没接话。
他以为她在琢磨如何反唇相讥,结果她沉默许久,只解释了一句:“我在睡觉。”
“都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你还睡觉?”他很是不满,“是不是和琪琪她们疯玩去啦,回家就犯困?”
那边又是半天不吭声,他误以为断了线,提高音量喂了一声,她方慢吞吞应了句:“是的。”
他嘻嘻一笑:“想我吗?”
“想。”
“有多想?”
“很想。子昭,你别生我的气,好吗?”她微微有些哽咽。
他被这楚楚的声音搞得心软,投降道:“好了,我不怪你了,只是下次接我电话的时候得利落点,知不知道?想你想得发疯。”
“知道了。”她吸了吸鼻子,心情似乎好了些,嘱咐他注意休息,他也别有用心地叮嘱:“你要小心别中暑,天太热了,要玩的话等我回来陪你玩,这几天就乖乖在家待着,最好哪儿也别去。”
“你回来难道天就不热了么?”她不禁笑了,语声中却依稀还有些苦涩之味,他想这一定是因为她对他相思的缘故,不免又是得意又是甜蜜,挂上电话后,嘴边的笑容许久都未散去。
接连两天,道群约着金融界和实业界的熟人吃饭,子昭知道父亲已在做最坏的打算,官价结汇的申请很可能得不到批准。尽管徐副市长对父亲很有信心地保证过,但以父亲的性格,对所有事情都会预估一个最大的风险,做足准备。可是,购船的那笔款子中的百分之十五,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万一真得靠大钧自己来解决,如何解决?
夜里,道群疲倦至极,却通宵失眠。他本有糖尿病,最近常突然间心跳加速,口唇发干,起床喝水后又会频繁小解,折腾一宿再也无法入睡。子昭见父亲日渐憔悴,无比忧心,弄了张躺椅到父亲房间,晚上就睡在那里。有时道群醒了,似有感应,子昭立刻也便醒了,给父亲端茶倒水,陪他说话放松心情。道群见儿子懂事成熟了许多,老心大慰,如此几天下来,子昭倒没能抽出时间思念璟宁。
银行的限期将近,徐祝龄从汉口打来了电话,和道群进行了一番长谈。
挂上电话后,道群陷入了许久的沉默,然后对子昭一笑道:“看来还是得靠自己了。”
“当时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子昭愤然道,“这些当官的说话不算话!”
“没有很明确地说没戏,只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推搪之意。也许他是真的有难处吧。”
“都到这时候了,若要我们自己筹钱的话,怎么筹啊?”
道群沉吟道:“万不得已是不能发行债券的,价若不高,就会被人恶意收购,这样一来,我便是将大钧船业推到了悬崖边上。不行,我得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看能不能重新找到帮手。”心力交瘁,胸口忽地一闷,重重坐倒在沙发上。
子昭大惊,担心地问:“父亲,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中午有些积食,不妨事。”道群摆摆手,见儿子双颊瘦削,黑眼圈都出来了,怜爱之意油然而起,便说,“银行既然愿意延长筹款的时间,我们该做的也做了。放你一下午的假,想去吃什么玩什么尽管去。明天我们回武汉。”
子昭的眼睛不由得一亮,道群心里暗暗叹气:唉,这庞大的家业迟早要交给他,他无忧无虑的日子总会结束,趁我这老朽之身还能挺一段时间,让这孩子轻松一天算一天吧。
就近便是城隍庙,子昭买了几块臭豆腐,边吃边走,琢磨着给璟宁买点东西,但买什么好呢?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潘家自然不缺,他溜达了几圈便没了主意,心想原来自己并不很会讨她喜欢,惹她生气倒极擅长。而一想起她生气时瞪圆眼睛含嗔带怒的可爱模样,顿觉归心似箭。人声如沸,因爱人不在身边,一切都索然无味。
恹恹地回到住处,道群坐在客厅喝茶,见他手里空空无物,眉头一蹙,说道:“快成家的人了,只知道玩,一点都不会处事。”杵着拐杖站起来,“走,我跟你出去一趟。”
子昭大惑不解:“爸爸,您就好好休息吧,天都黑了,还没吃饭,出去干什么?”
道群瞥了他一眼:“晚饭要吃,礼物也要买。让你出去玩你就真出去玩了?也不想着给你未来的妻子买点东西。”遂叫司机去开车,子昭无奈,只得跟着父亲出去。
车行至静安寺“鸿翔时装公司”门前,道群摇下车窗,见秋季最新款的服装已上橱窗,连初冬的大衣也上了架,便说道:“我给你妈妈买一件大衣,你给璟宁也买一件,女人家,喜不喜欢你买的东西另说,晓得你有这片心总是没错的。买了衣服再去趟霞飞路,看看有什么可以给你未来的岳父岳母带回去。”
子昭心中温暖,不敢多话,急忙扶父亲下车。店员殷勤招呼问候,端茶送水,拿出新款衣装的图册耐心介绍。道群说:“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买实用些的吧。”子昭亦是这么想,朝父亲笑了笑。
道群给孟夫人挑了一件酒红色的毛料大衣,子昭则一眼相中一件紫貂,店员将大衣取来给他看,毛色细软有光,手抚过去如划入一道清凉的泉水,剪裁精致,极衬璟宁的高挑。官禁虽开,高档皮货不再算什么稀罕物,但这件衣服依旧很贵。子昭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指着一条白狐披肩道:“买这个吧。”见父亲看着自己,便笑道,“一个小姑娘家,给她买条披肩就可以了。”
道群点点头,念及之后两家的婚事还需一大笔花费,公司又处在困难中,钱是得计划着用,便没说什么。店员将披肩和大衣分别包起来,道群见儿子频频回顾,似颇有不舍之意,不禁暗暗伤感。
〔二〕
璟宁已经在花园坐了很久了,从太阳落山一直坐到夜幕低垂。
虫声唧唧,脚边的蚊香早已变成一圈灰烬。喷泉没有喷水,她嫌水声太吵,叫花工将水泵关掉。玫瑰谢了一大半,花床边开得最热闹的是紫茉莉,红、白、紫、黄,这是属于夜晚的花朵。她手腕上套着紫茉莉串成的花环,月光下是苍白的粉色,一如她眉间弥漫的苦涩和哀愁。
“这是我给你煮的艇仔粥,油条是现炸的。”
银川将托盘轻轻放在喷泉池边。
她抬头,清婉的脸庞被玉兰花灯照得犹如透明,呈现出一种少女不该有的脆弱疲态,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但好像远不如以前那么明亮了。
她说:“孟子昭要回来了。”
银川锁住眉心,沉下了脸,但见她神情凄然,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柔声道:“宁宁,你瘦了。”
她却带着孩子气的执拗追问:“子昭要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这也是那天她清醒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大哥哥,我该怎么办?
银川安静地看着她,以近乎残酷的冷静对她说:“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只有面对它,接受它。”
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大眼睛里迅速溢满了泪水,依旧执拗地看着他,但是慢慢地,她的嘴角开始抽搐,细弱脖颈无力地垂下,后肩露出一片皮肤,隐现一道道鞭痕。
银川蹲下,看着她:“宁宁,别难过,你并没有错。”
璟宁咬着嘴唇,胸口急促起伏几下,放声哭了出来。
“他会发疯的。他那么要强,那么要面子,我却这样羞辱了他。”她泣不成声,语气固执,“能瞒一天算一天。我会对他好,只要他念我的好,可能就不会太责怪我。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向他坦承。
但是现在,能瞒着他最好。”
银川勉强安慰道:“父亲不愿跟孟家撕破脸,也有挽回的意愿,即便不顾着你,为了生意,也会尽力隐瞒此事,你可以先放宽心。”
她顿时流露出欢喜之意。孩提时他为她买来香甜的栗子,或偷偷带她出去玩耍,她亦是这般表情,眯起眼睛,笑得像个甜糯的小点心。银川但觉一颗心被苦涩凿穿,手忍不住轻轻抬起,抚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但也只是轻轻一触便放下了。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打你的。”
想起数天前发生的事,已恍若隔世。
那一天,其实夷马街的凃公馆里还举行了一个小型晚宴,由银川主持款待日清洋行的高级管理人员,还有两个记者采访拍照。这栋洋楼即将转租出去,晚宴之后,银川带着客人们参观楼中陈设与房间布置。
楼道间通风很好,窗外浓郁的花香、湿润的雨气簇拥着飘进来,带着几分淡淡的秋凉。雨声细碎,人声嗡嗡,时不时夹杂用日语和中文表达的赞美。窗外的雨时急时缓,浓云碎片被风吹散,夜空被汉口街市的华灯映得诡异的亮,广玉兰的枝条湿漉漉的,不时拍打着雕花铜栏杆,噼啪有声。他们从一楼茶室、客厅、饭厅,再走到二楼的书房、起居室,以及卧室。李南珈在前面带路,每到一个拐角处,便提前将灯打开。
灯一盏盏亮起来,照亮走廊之中精美的壁纸和画框,南珈推开了二楼南向卧室的门,可当灯亮起的一刻,走在最前面的人全都惊到了。
**那对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也如梦初醒似的睁开了惺忪睡眼。
镁光灯砰地一闪,银川回过神,迅速转身拦住记者摁下快门的手,再往前两步将众人视线一挡,示意他们往后退一步:“不好意思,这是我之前邀请来的两位客人,看来他们还在休息。时间也不早了,诸位要不然先请回吧,房子交接的手续我们明天一早就办。南珈,给诸位先生带路,把车子安排好。”
待众人离去,银川站立着,平静地吸了口气,脸上的血色却在一点点消失,他重新推开了门。
徐德英一脸惊慌愧疚,正跪在璟宁身前,喃喃不休说着什么,璟宁蓬头散发,神情木然,听到银川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害怕。
银川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去,瞳仁里泛起晦色阴云,额上青筋清晰可见,他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咯吱响声,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此刻脸上布满狰狞。
德英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璟宁往后瑟瑟地一缩,怯怯地道:“大哥哥,我该怎么办?我……”
银川一拳向徐德英挥去,德英猝不及防,跌坐在地,璟宁尚未回过神,面上已是火辣辣一痛,银川拽她起来,又一记狠掴,娇嫩的脸颊顿时红肿,璟宁完全被打懵了,怔怔地看着他。
银川一时说不出话,浑身都在发抖,璟宁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语气是那般痛心绝望:“潘璟宁!我打你就是打我自己,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璟宁大声呜咽,身体颤抖。
银川咬牙切齿看着她。不,她怎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他想杀了自己,却先将匕首刺向了她,那上面覆满了毒药和欲望。恨意,悔意,绝望,像狰狞的火焰烧进五脏六腑,对她所做的一切让他升腾起奇异的快感。原本就想毁了她,原本就试图毁掉这一切,要是能连自己也一同毁掉那就更好了,因为在这出戏里演得最投入的,不过只有他自己。
当他再次扬起手时,徐德英拦住了他,用冷静到诡异的眼神看着他:“璟宁没有任何错。所有的事我一个人担。”
“你担得起吗?徐德英,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信不信?”
“不劳你动手。”德英放开他,后退一步,从桌上拿起一把银质裁纸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冷光,他朝璟宁看过去,微微一笑,“宁宁,不管怎样都是我害了你,徐德英对不住你!”
噗的一声轻响,小刀没进肋下,白色衬衣迅速晕出一团刺目的猩红。
命运之河是否就在此刻改变了流向?恰如窗外急坠的夜雨在黑暗中纵入江流,奔向无可逆转的苍凉。
一夕之间,自小受尽宠爱的潘璟宁,这个从不知愁为何物的千金小姐,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从天堂落入地狱的滋味。
凃公馆在大多数时间是闲置的,在里面做事的佣人也不过只有两三个,徐德英和璟宁会面那天,由于银川特意叮嘱过不要去打扰,所以佣人将午饭备好后便去了邻楼的休息室里,待下午李南珈过来安排晚宴的准备工作,饭厅里早不见了徐潘二人。这件羞耻的荒唐事被定义为当事者酒后失德的结果,但由于徐德英的自杀,伤势极重,生命垂危,潘家反而被尴尬地置于极其被动的处境。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徐家的问责或报复,一时间根本无从谈起。
璟宁被关了起来。
父亲的暴怒,母亲的抱怨,银川愤怒之下的掌掴,以及只有她自身最清楚的耻辱,令她变得沉默寡言。
一个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当受到伤害的时候,会渴望马上投入到亲人的怀抱,让他们给予最大的安慰。这是孩童身上表现得最明显的特点,摔一跤,哭一声,亲人们便来了,给他揉一揉伤口,吻一吻他的额头,再说些安慰的话,哪怕没有改变什么,孩子也会觉得好受了许多。
可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了。曾经她也以为,在这个家里她会永远享受一个幸福的孩子拥有的所有权利,但她再不是孩子了。
她犯了致命的错,没有谁帮得了她,现在谁都可以指责她。
银川忙着善后,有时候会去医院看看徐德英的情况,更多的时候是在洋行和家之间来回跑。徐德英在抢救中,刀伤到达了肺部,随时有生命危险。盛棠一直处在震怒之中,因为有记者拿着相机在公馆外头晃来晃去,他发怒的时候潘家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尽量躲起来不敢惹他。云氏除了唉声叹气之外,便是流着泪跑去责备璟宁为何不懂得检点和分寸,为何不晓得保护自己,这么多年的教养如何就被轻易抛之脑后,迫着她说出那天的来龙去脉和诸多细节,以便找出些破绽,好用来和徐家人对质。
“徐德英糟蹋了你,别想脱了身去。”云氏恨恨地总结。
璟宁听到“糟蹋”这个词,身子猛地一抖,板着脸将手中的茶杯奋力掼到地上。
云氏简直无法理解她到这个时候还使小性儿,怒道:“怨不得阿琛打你,你真是任性得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又怎样?”璟宁尖利地说,“我再没救再下贱也是你生的!你不想着疼惜我帮助我,现在却只顾着自己的面子。我都这样了,妈妈在家里还有什么面子?!”
“疯了,这个孩子疯了。”云氏哭哭啼啼地离开女儿的房间。
璟暄也来看过她。
璟宁打开门,冷冷地道:“大哥哥已经打过我了,现在该轮到二哥哥来教训我了吗?”
他递给她一袋冰,柔声道:“敷一下脸。”
她想哭,但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流出来。
璟暄的头发留得比一般的男人要长一些,从鬓边垂下,是为了要掩住残缺不全的耳朵。有一段时间他曾试着戴一个耳罩,是那种黑色的、橡皮做的耳罩,可以牢牢固定在残存的耳廓边缘。戴了几天后他还是放弃了,那个东西像劣质货品上的商标,他就是那劣质的货品。
他看着他唯一的妹妹,她是潘家的小公主,是曾有着银铃般欢乐笑声的可爱女孩,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破损的布娃娃。但这还仅仅是开始,等待她的将是无穷无尽的难堪和痛苦。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正如当年没有任何人能安慰他一样。谁会去感激苦难,经历挫折过后的成长,只和自己的努力有关。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时光总有结束的一天,但还得坚强地活下去,不是吗?
璟宁关上了门,泪流满面。
“我们都废掉了。”璟暄的眼神告诉她,“更可怕的是,人生还很漫长。”
所有与孟子昭有关的回忆,曾经让她无比幸福,此刻令她痛苦不堪。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子昭解释,一想起他她就头疼得厉害。她试图摘下那枚宝石戒指,手指却肿得厉害,用尽力气也无法将戒指摘下来,只好任由它像一块烙铁一样贴紧自己,提醒她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一切都像噩梦一样。会不会真的就只是一场噩梦?无计可施之下她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停地睡,不吃不喝,只是睡觉,或许这不过就是一场梦,醒过来以后一切都还是过去的样子,什么都没发生,她依旧是个清白的姑娘,是个幸福快乐的人。
可当她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都会恐惧地意识到,真的已经发生了。
再也无可逃避。
事情发生那天,大哥哥凶狠地将她拽回了家,他给她的那两耳光,让她暂时逃过了父亲盛怒之下的惩罚,但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她不怪大哥哥,因为他早就警告过她,要她断了德英的念想,是她自己不够坚决,为虚荣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怪罪德英。当德英自杀的时候,当他沾血的手伸向她祈求原谅的时候,她脑中一直响着大哥哥说的话:“你认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视别人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为爱你的人都是弱者,弱者的反抗是会让人招架不住的。”
而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喜欢被他们喜欢。”
璟宁蜷缩在**,身子颤抖,浑身都是凉的。
“你该死,你自作自受。”
她咒骂自己。
但她还是不觉得她错了。
虽然年轻,但她并不轻浮,她并不是天真冥顽到了不明白贞操重要性的程度。可她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并不是主动犯错的,她喝醉了酒,糊里糊涂和德英发生了关系,当时她没能有力量拒绝这件事发生,她的心从未往不道德的方向偏移过。不能因为德英自杀,所有人便认为她也有错。
晨光透进了窗户,照亮床前摆放的相框,里面是三年前她和哥哥们的一张合影,她穿着藕荷色套裙,脖子上的丝巾随风飞扬,她斜靠一辆新款的沃克斯豪尔DX,车里是二哥,笑着探头出来,刚回国不久的大哥背倚车头位置,沉静而温柔。那时家里还算得安宁,或许也能称得上幸福,至少她从未被忧愁所扰。拍下这张照片后不久,沃克斯豪尔换成了劳斯莱斯,紧接着父亲险些遇刺,如今家变迭生,欢声笑语早已逝如云散。
“以后怎么办呢?”璟宁怔怔地看着照片。
以后也许什么也没有,但还是要争取。
“我没错。”她坐起身来,喃喃自语,“我是被迫的,我根本没有力气反抗。错不在我。我要让自己好好的,好好地等着子昭回来。
那天我除了喝酒这件事错了,其他的我都没错。我没有愧对子昭。”
眼泪依旧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她倔强地用手掌不停地擦着。
突然之间,她生起了一种虚幻脆弱的意气,她想她完全有可能纠正之前的差错,只要孟子昭相信她,给她机会。从前她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依然是什么样的,她不能虚度时间,不能就这么垮掉坏掉。
她要想一个办法出来,一定要找个办法,解决掉现在的难题。
而在此之前,她要先从这逼人崩溃的窘境中将自己拽出来。
于是她去了琴房。
许久没有在潘家出现的钢琴声再次响起。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个大小调,每一调都包含了前奏与赋格,这是一组她从小到大最爱的练习曲。精密排列组合的音符,是锻炼思维澄净头脑的神灵,它们会欢快地跳跃,在她的指下发出光芒。
璟宁微微闭上眼睛,一首接一首地弹,从C调开始往下弹……有人开门走进来。她的听觉在此刻是敏锐的,立即辨出了是谁的足音。这一刹那仿佛时光已经倒流,往事悄无声息浮现,她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那个被兄长监督着勤奋练琴的小女孩。
她朝银川调皮地挤挤眼:“我弹得好吗?”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别弹了,父亲听到会生气的。”
她扭过头,撅起嘴:“爹爹也喜欢我弹钢琴的,这个琴房还是他给我布置的呀。”
灵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键上飞舞着,音符流动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弹到C小调的赋格曲……“宁宁,我带你出去玩。”他哀求道。
她听到了他心碎的声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伤口,他在为她难过。
“我求你。”他像小时候一样哄她,“哥哥错了。”
“你有什么错呢?”她偏着小脸,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泪意在灼烧,但这并未让她觉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打我没错,我是该打。”
她低下头,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声却未如预期般响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来。
银川立刻挡在璟宁身前,却被一把推开。盛棠先是抓着璟宁的肩,可能觉得不顺手,转而攥她的手腕。他还穿着睡袍,皮肤是长夜失眠的枯黄干燥,他右手紧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头了,是他早年间在欧洲定制的。
银川瞳孔一缩,他记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过他的母亲。
璟宁被盛棠摔开,向前跌扑,倒向了谱架旁的钢制雕花烛台,尖利的钢刺从她手掌一直划到手腕,鲜血吧嗒吧嗒滴了下来,她痛得整个身子一矮,肘部轰地撞在琴键上。
古老的斯坦威,尽管这两年她几乎没有再弹过,但隔两天她便会亲自来擦拭,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愤怒中发出了狰狞的轰鸣。
“不要脸的东西!下贱!”盛棠赤红的眼中怒火熊熊,挥起手杖,啪的一声抽在女儿纤弱的背脊上。
骤然而生的疼痛让璟宁浑身发颤,薄薄的衣裙被瞬间撕裂,后背肌肤皮开肉绽,血痕立现。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银川大惊,疾步趋前,当脚步迈出的那一刹那,眼中似蒙上一层薄冰,晶辉裂处尽是旧日阴霾,他看到了母亲屈辱的面容。
有一瞬的快意涌上心头,报应啊,真是报应。潘盛棠,你活该挣不脱这种羞耻的轮回。这就是你的报应。然而,在他片刻的迟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挥了下来,璟宁又受了一击。
将天然采光利用得无懈可击的琴房,慢慢吸敛着户外逐渐明朗的日光,从花园传来了清灵鸟鸣,白色纱帘在清风中徐徐飘动,这是多么美好的清晨啊。可是,钢琴可怖的轰鸣,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划开了流血的伤口。汉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车珠宝霓裳以及上流社会全部的浮华装点得完美无缺,终于被劈开一道森冷的裂缝,露出了腐坏的血肉和霉变的宁静。
璟宁吃力转头,一双眸子呈现出病态的亮,她愤怒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没有能力反抗罢了,凭什么你们就觉得我做错了!
我错在哪里?!”
“你竟然还敢犟嘴!身为女子就该守住贞洁,更遑论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这样的贱人就该浸猪笼!还没进你夫婿的家门,就学下贱女人偷汉。我潘盛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小畜生!”
这充满羞辱的咒骂远比鞭笞更要伤人,璟宁一动不动盯着父亲,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辩驳。
但这愈发激怒盛棠,女儿眼中的淡漠不屑让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个女人也曾像她现在这样,嘴角牵出冷笑,嘲笑他的挫败和耻辱。
他将手高高扬起,银川扑了过去,将璟宁牢牢地护住,火炭灼烧般的痛飞快蹿到了后颈,银川颤抖了一下,终于知道怀中的人正在承受多么残酷痛苦的摧残,他拥紧了她,握住她洁白纤细的手腕,她掌侧蔓延到手掌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将黑白相间的琴键染成诡异的殷红,也染红了他的手掌。血不断流下,银川惊惧地看璟宁,她牙关打战,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如纸。
可是一滴眼泪也没再流。
盛棠已经打红了眼,闻声进来的璟暄和云氏将他的手用力拦下,璟暄大声道:“我们都是你的骨肉,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父亲,您为什么这么铁石心肠,您的心难道不会疼吗?”
“滚开,我就当没你们这两个没出息的儿女!”
璟暄眼中全是泪水:“可我们还好好活着,这真遗憾,是不是?
我们是您的孩子,这是事实,我们没出息,这也是事实。可我们错在哪里?或许我们不该是您的儿女,从一生下来便是个错误。”他颤抖着,向盛棠跪了下来,“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早说?如果打死我们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您就动手吧。杀了我们,一了百了,您再没有烦恼了。”
银川将璟宁小心拉到一旁去,回头凝视盛棠,说道:“父亲,比起责打亲骨肉,想办法应对家门外的那些事可能更为明智。要解决现在的麻烦,父亲您手中的这根棍子未必有什么用处。”
盛棠脸上阴晴不定,呼吸越来越重。他低下头,看到手杖上斑驳的血迹,它们像一团火灼烧了他的眼睛。一口气呛在喉间,盛棠抚胸大喘,终究还是松了手。
“孽障!”他切齿咒骂了一句,将手杖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