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月货轮是一艘旧船,船龄已经过了二十年,它三年前停航,一直放在码头的仓库里,直到今年才重新让它出现在江边。次日清晨,和璟宁分开后,子昭顺道返回武昌这边的码头,看着在江水薄雾中轻轻起伏的小货轮,感慨万千。
这是父亲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当时他在柏林,父亲给星月轮拍了一张照片,寄给他。子昭随手就将照片夹进一本书里了。“大钧”对于年少的他来说,确实是“大钧”,它太重了,重得让他一想起来就要畏惧。他从来没想过将来要和父亲一样一辈子和轮船打交道,可还是入了这一行,第一次学开船,开的就是星月货轮。
货轮是橡木的船骨,船帮凹凸不平,散发浓烈的沥青味儿,因船肋粗大,看起来十分笨重,当它行在江上,却是非常敏捷平稳。子昭记得刚刚来码头,老船长蓝师傅一见他就给了他一个冷笑。
“好个漂亮少爷!”蓝师傅抱着肘。
这个船长身材瘦长,凸目方脸,脾气很暴躁,在大钧是最受敬重的老字辈,道群要他当子昭的师傅,教子昭开船,让他熟悉码头及与货运有关的一切。其实子昭小时候也曾坐过他的船,有次过年,道群将大钧的老字辈请到家中吃饭,蓝师傅还抱过子昭,夸过他机灵。但他似乎并不喜欢现在的子昭光鲜油滑的模样。
子昭并不生气,嬉皮笑脸地将衬衣一挽,亚麻色马甲脱了扔到一边,噔噔噔进了船舱,手里晃**太阳镜,用镜腿敲了敲船舵:“听说要当你徒弟得会喝酒,云里雾里开着船好过瘾。今儿我来拜师,需要喝多少?”
蓝师傅面无表情道:“小伢,别处玩去,小心弄脏了你的漂亮衣服。”
船工们却开始起哄,有两三个好事的抬了一坛酒进来,将两个碗摆在桌上。
子昭手一抬:“再拿八个碗。”
众人讶异,子昭一笑:“凑足一米,一米一米地喝。给我满上!”端起酒,不喘气连喝了八碗,面不改色。见他喝得就跟拼命似的,旁观的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怕出事,却又不敢拦阻。子昭喝完一轮,待要再满上,蓝师傅抬手搭在他胳膊上:“小伢,我问你,船工为什么要喝酒?”
“驱潮气,壮胆子。”
“嗯,你还没喝迷糊,我再问你,你可知星月号这个名字的来历?”
子昭眼光灼灼,微笑道:“二十一年前,父亲和您开着这艘船夜行瞿塘峡,大雨不绝,过夔门的时候,江上在下雨,但左侧山峰上却云开一线,露出一星一月。见此奇景,父亲大是振奋。后来,船平安到了巫山靠岸,曙色微露,大雨骤停。父亲接到电报,得知我母亲那晚顺利生下了我,于是给我取名子昭,寓意坦**光明;更将这艘货轮取名为星月号,以纪念那次险境重重却有光明护佑的夜航。”
蓝师傅的脸色温和了一些:“可是船旧了,快开不了啦。”
“新的动力设备已经买来了,我会带人组装好,星月号再用二十年都没有问题。”
蓝师傅眉头一动:“你会装机器?”
“这是我的专业。”子昭笑容灿烂。
每天,他天没亮就会来到码头,不在乎衣衫变得潮湿,不在乎皮肤和头发上散发出机油味,工作的时候认真专注,毫无浮躁之气,但当工作结束,他必然会跑到洗澡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体面的衣服,照样是西装笔挺,油头粉面。蓝师傅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小子在追求汉口潘家的大小姐。
半个月后,星月号终于焕然一新,正式试航那天,子昭对蓝师傅神秘兮兮道:“一会儿有个姑娘要来,您给瞧瞧。”
其实来了不止一个姑娘,但蓝师傅一眼便看出子昭说的是哪一个:明眸皓齿,三分娇气七分矜贵,好看得不得了,眼神里却有股奇特的劲儿,怎么说呢?成千上万人在这码头来来去去,富贵的贫贱的,蓝师傅见得多了,却是第一次从一个富家小姐眼中看到洒脱任性的江湖气。在汉口码头,这样的气质会让人心生亲近。大少爷的确有眼光。
“师傅,怎么样才能让船走得稳些,我怕宁宁不舒服。”
一向看起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孟大少,那天非常紧张,牙关紧咬,握在舵上的手都在发颤。
蓝师傅看着船舱外的江水:“让船走得稳,既看你开船的手艺,看船是不是好船,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老天爷心情好那自然好,老天爷要跟你过不去,你就得硬扛,一个浪头打过来,挨不过去,还得顺着它走。”
再会开船的人,也避免不了风暴来袭,正如世事万端,变故陡生,永远会超乎人的想象。
婚约解除的事,蓝师傅是知道的,他怜惜子昭,因为这孩子把苦痛全憋在心里,每天早上还是雷打不动地来码头。星月号改装后将承担往川江运输的任务,正式运营前尚需试验一段时间,与此同时,子昭成了大钧的总经理,孟道群则只担任董事长的职务,子昭成为了他名副其实的接班人。
那些日子里,子昭一口酒都没喝,他是怕自己借酒浇愁一发不可收拾。在某个深夜,他不眠不休地守着工人修理一个出故障的设备,蓝师傅却递给了他一瓶酒。
“去甲板上坐坐。”
子昭没接话,也没有动。
蓝师傅笑道:“连机器零件都要时时上点油,更何况人?松活松活总是没错的。走吧。”
秋月当空,疏星相伴,澄江静如练。江岸停靠的船舶投下巨大的阴影,在月光下显得深不可测。
蓝师傅抽着烟,缓缓道:“其实二十一年前那天晚上,除了老爷,船上其他人谁都没有看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子昭一怔:“难道他看错了?”
蓝师傅摇头:“当时真的很险,大家的心气儿都颓了,只有他一直镇定自若。后来我在想,或许因为他想看到那点亮光,所以就看到了吧。
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有点念想还是很管用的。这星月轮这么旧了,为什么还留着它?你父亲要买一百艘比它好的船,也不是没能力。”
子昭喝了口酒,眼中炯炯有光。
“老爷为什么要留着星月轮,大少爷应该知道。”蓝师傅看着子昭。
江水浑厚的脉息仿若在敲击着心灵,子昭的眼睛渐渐湿润:“父亲想让我知道,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希望。他心里的信念,在艰险路途上看到的光,希望我也能看到,希望我能让它们延续下去。父亲想说,星月轮能穿过险境,大钧能,我也能。”
蓝师傅拍拍他的肩:“人生在世,如果什么风浪都遇不到,永远都平平静静的,又有什么趣味可言?你是汉口船王的儿子,生来就是要和风浪打交道的,所以一定要挺住,我等着看你领着大钧乘风破浪呢。”
子昭心潮汹涌,仰起头,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
蓝师傅饱经沧桑的脸庞露出慈爱的笑容:“少爷,苦痛憋在心里,不是江上人的做派。想喝就喝想骂就骂,想要什么,就大大方方地去争取。不论输赢,也不管最后得到与否,关键是看自己有没有尽力。”
子昭淡淡一笑:“有的事,即便尽力也无法挽回了……”
“管什么结果?能受天磨是铁汉,尽力而为,是汉子就不能当逃兵。”
晨光慢慢在起变化,将黑暗驱逐,云层厚重的天空裂开缝隙透出玫瑰红,江面雾气蒸腾,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唤醒了江城,也将子昭从回忆中唤回。风吹过来,脖际发间香泽微闻,是璟宁留给他的气息。
他心中**漾着宽悯的柔情,更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上早班的职员已在办公室里准备报关的表格,见新任的总经理步履矫健走进来,忙站起问好。子昭平时汉口和武昌两边都跑,按说码头的工作只是船业全部业务的一小部分,但现在特殊时期,从轮船的机械设备管理,到运输、货物进出口报关,甚至装货卸货等杂事,他也都会过问。
货上了船,如何装、该装多少吨,是大有学问的。道群曾告诉过子昭,一家日本洋行就曾在装货上隐瞒重量,压死了工人。“商人挣钱,天经地义。但大钧要有良心和风骨,一定要善待自己的工人。”
子昭记住了父亲的话,因而尤为谨慎,每天都会去码头一趟,很快,码头上上下下从普通职员到搬运工人,都与他熟络了。
船工们在江堤上吃早饭,子昭步出办公室,穿过廊桥,工人们跟他热情地打招呼,其中一个特意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糊汤粉,子昭笑着接过,靠在栏杆上埋头就吃,狼吞虎咽中抬起头,见蓝师傅端着一碗面,似笑非笑看着他。
“师傅,”子昭擦擦嘴,笑道,“早啊!”
“你昨晚没回家。”蓝师傅搅了搅面,挑起一筷子放进嘴里,慢吞吞道,“陈伯来我这儿找,我说我们的孟大少爷去硚口那边看设备了。”
子昭哦了一声,并不做什么解释,顺手看了看表,道:“我还真得去趟硚口,那个买主不像是内行,好设备落他手里只怕可惜了。”
“心疼?”
子昭耸耸肩:“心疼没有用,谁让我们缺钱呢?再说机器又不是美人儿,难不成我还能抱着睡觉不成。”
蓝师傅知道他心结已解,哈哈大笑:“你这小子!”
子昭展颜,露出明亮笑容。他去星月号看了看,盯着工人检查船舱,这艘以旧改新的小货轮不日就将重返险峻的川江。子昭随意地擦了擦衣袖上蹭到的机油,没有意识到这种曾经距离他无比遥远的生活,已不知不觉成了每天经历的日常,真是造化弄人。
可这世间最恒久不变的规则却是:一切都在变化中。为人力所不能掌控的变化被称作“无常”,无常是操控世事的能手。
1930年到1932年之间的经济衰退是国际性的,对于中国来说,更凭空增加了一点令人更为恐慌的因素:天灾,战乱,混乱不堪的政治。从九·一八事变到一二·八淞沪战役,经济上的颓势加快了速度。从天津、河北到长江流域水患连连,秋收无着,冬耕停滞。政府不顾民命,与美商联合倾销麦粮,国内粮价被压,农民粜一石谷,做不了一件衣服。
百价狂跌,市景萧条。尚未从1931年洪灾中恢复过来的汉口,依旧是华中地区现金的集中点,钱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只会越来越残酷,越来越惨烈。为了钱,三大洋行会联手摧击大钧船业;为了钱,普惠洋行会暗中运作对启润商行的收购,而它内部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动;为了钱,朋友顷刻成为敌人,敌人也能转瞬变成朋友。
为了钱,什么出人意料的事都会发生。
〔二〕
普惠洋行收购启润商行的最后一道手续终于完成,对于盛棠来说,颇有临渊而立的悲壮。
盛棠给普惠洋行做买办超过三十年了。三十年,他统筹各商行,将面粉、棉纱、呢绒、布匹、桐油、蔗糖、皮货、猪鬃、大豆等数不胜数的货物送入了普惠洋行的仓库以及远洋的货轮,又将洋烟洋酒、珠宝、洋布带到了中国居民的日常生活中。他对货物的鉴别力和行市的判断,历来为洋行高层钦服,源源不绝地进出口货品,化作洋行巨额的利益,也铸就了潘家豪富的基石。
在地位与财富之上,盛棠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数十年弹指一挥间。
他天生就会运筹算计,以精克自信,做生意稳重踏实,绝不做风险大的投机买卖,只要是和钱有关的事,他事必躬亲锱铢必较,从不假手旁人,包括妻儿,因此,他在财富积累的过程中几乎没有遭遇过大的损失。
所有的损失都是看似意外发生的。比如二儿子被绑架后损失的那笔巨款,这是盛棠无法掌控的。但这件事也让他更加小心防范,防微杜渐。世道凶险,他自己也差点被匪徒暗算,为了尽可能杜绝这样的危险,他能做到连续两年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变成了汉口洋场最神秘古怪的商人。
谁都清楚,潘盛棠谨慎到了一般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因而当他重新步入众人视线,不顾洋行几乎绝大部分股东的反对运作收购启润商行时,许多人都被他这个冒险之举震住了。
在别人的眼中,或许觉得他潘盛棠年纪越老越刚愎自用,没有谁会清楚他心中有多么恐惧。在盛棠看来,世上的事无非只有两件:一件是他自己的事,一件是老天爷的事。他只能将自己的事做到尽善尽美,老天爷的事他做不了主:比如天灾人祸,眼前萧条的经济,以及洋行不可逆转的下坡路。
买办是什么?既要买,又要办。买,是采买货物,办,是运作金融、运输、仓储等事宜。作为总办,则要完全兼具“买与办”的功能,只买不办只办不买,都是失职。农业哀鸿一片,谈不上收成,也就无从采买,桐油产量也不高,需求又大,这是普惠洋行盈利的大项,但盛棠手中的业绩其实很差。金融紊乱,进出口生意时有时无,身为总买办,具有为洋行效忠的“崇高义务”,为挽救颓势必须采用一切必要的措施。洋行的资金收入陡然降低,是让盛棠不寒而栗的事情,他更怕自己作为买办首领的权威烟消云散。于是他开始反省自己在商业上诸多的谨小慎微,得出结论:他一直以来的保守,对于这充满变数不断发展的市场真是越来越不适用了。
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最终迎来引发突破的一个:“如果收购一个有实力的跨国商行,开辟一些新的业务,会不会让死水一潭的普惠洋行有点起色?”
启润商行原本是盛昌洋行名下的小商行,起先代理的是综合业务。盛昌是美资洋行,受美国金融危机影响,加上远东的自然灾害,生意一落千丈。启润商行两个最重要的大股东便跟盛昌买走了它全部的股权,将商行从盛昌分割出去,做起了独门生意,他们另辟蹊径,开始代理东南亚一带的烟草及亚洲小国的黄金业务,财力及实力渐渐壮了,反而让商行在萧条的大环境里杀出了一条生路。
这几年,埃德蒙接到不少收购的邀约,大部分都来自分崩离析的盛昌洋行。英资和美资洋行亦敌亦友,盛昌洋行走下坡路的时候,启润是率先脱离盛昌的商行,像一匹烈驹充满了生命力。商行的总经理兼董事长克劳福德兄弟是美国南方人,对中国的生意之道可以说一窍不通,却希望拓展在中国内地的业务,这就需要有一个可靠牢固的提携者,在一次酒会上,他们主动向埃德蒙提出了让普惠收购启润的建议。
埃德蒙当晚就给盛棠打了电话,让他分析这件事的利弊,调查启润的资金状况,评判收购的可行性。
这是一段漫长的秘密流程,个中艰辛一言难尽。度过了无数焦虑无眠的夜,盛棠的身体也接近油尽灯枯,熬到最后掀开幕布之时,将这个大项目的原委坦然告知各大股东,他还需要面临从洋账房到华账房几乎一致的责难与怀疑。
他们振振有词:潘盛棠弄来了一个所有人搞不懂又不是真正需要的生意,烟草另说,这是普惠原本就有的业务,但黄金?这年头怎么玩黄金?大笔的钱投进去,需要时间才能看到盈利,在盈利之前资本是冻结的,根本无法作为!
“我们需要钱来变钱,它带来的必须是利益,我们不应该用钱去买亏损的风险。”洋账房的大班詹姆斯很明确地表达了态度,“潘先生现在是在向我们展示一个他一无所知的市场,招揽来一些我们可能既不了解也不会喜欢的客户来建立一项他完全不擅长的业务。我可以想象,这将会是在错误的时间因为错误的原因做下的愚蠢的决定。”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这些洋人哪里会懂。普惠洋行是一匹老马,也很有可能变成像盛昌洋行那样的死马,不冒险搏一把,就会放过一个能让它起死回生的大好机会,而这样的机会能有几个?盛棠拼尽全力抓住了这个机会,顶着巨大的压力去争取,为此不惜用自己在华账房的钱垫付了一部分收购所需的资金。
合约签下,整个汉口商界都为之一震。其他洋行的会计所立刻就帮普惠算了笔账,从业务规模上来看,普惠洋行达到了自百年前创立以来的五倍。如果说风险,普惠应当投入了超过300万的资金,但启润带来了几乎是相等的账面价值,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资金投入的风险。从长远来看,促成普惠与启润的合并,依旧并未远离普惠洋行一贯的理性经营手段,合并之后的益处应该会随着时间更多地显露出来。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次并购背后看起来低调沉默的动手者,确实是让人忌惮的厉害人物。
当克劳福德与埃德蒙含笑握手,共同迎向闪烁不断的镁光灯时,一脸病容的盛棠将自己隐藏在了一个不明显的角落,安静得像个影子。
“潘盛棠先生是普惠洋行最大的功臣,也是我们最忠诚的朋友与亲人。”埃德蒙对记者说。
听到这句话,盛棠的眼角忽然有了一点泪意,火焰似的跳了跳。
银川站在他身旁,关切地道:“父亲,找个地方坐一坐吧。”盛棠摆摆手。
银川道:“总算尘埃落定了,您没有白辛苦。”
盛棠平静地道:“之前瞒着你,不要怪我。启润是个抢手货,在没有十拿九稳之前,泄露一点点内容都会有大风险。”
“我明白。”
盛棠看了他一眼,宽慰地笑了笑。
银川将声音放低了一些:“詹姆斯眼见您现在威望这么高,也想要巴结您呢。月中他会在德明饭店组织一个中式酒宴,以洋账房的名义宴请华账房的高层,您来坐首席。”
盛棠板起了脸:“简直胡闹!我坐首席,埃德蒙先生坐哪里?”
“这也是埃德蒙先生的意思,说您辛苦这么多年,洋行应该表达一下谢意。”
“不能不讲规矩,再怎么也得让总董坐首席去。在德明办中式酒宴?这帮人真会乱来。”
“您放心,有我帮着安排。”银川道,“一定会非常得体。”
盛棠面上终究还是扬起了一丝振奋之色:“让家里人也都去,很久都没有这么值得庆贺的事了。”
“宁宁在武昌,那天估计要上课,肯定赶不回来……”
盛棠厌恶地一挥手:“没说有她。”
〔三〕
临近黄昏时,璟宁和琪琪等人从学校走出来,意外地发现见银川站在校门口,有半月没见到他了,他好像瘦了不少。他朝她们挥挥手,胳膊上环抱的几个纸袋重新换了换位置。
女孩子们对视了一眼,露出俏皮的笑意。
走到近前便闻到了香味,方刘二女笑着跟银川打招呼,璟宁则探头瞅了瞅他手里的袋子,里面是麻糖、花生、瓜子,还有热乎乎的糖栗子。
璟宁笑嘻嘻道:“大哥哥,你是不是看上琪琪还是程远啦?想追求哪一个?她们俩都有婆家了的哟。”
银川斥道:“再瞎说,我立时就走。”
璟宁向他做了个鬼脸,银川见她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郁颓废,竟是异样的明艳照人,心念一动,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方刘二人以为璟宁乱开玩笑得罪了这斯文傲气的潘大少爷,倒觉得不好意思,颇有点尴尬。
璟宁见银川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自己,心中不免有些异样,从他手里将那几袋点心交给两个女伴拿着,让她们先回住处,然后朝银川赔笑道:“大哥哥是来陪我吃晚饭的,对吧?”
银川本想发作两句,见她娇声俏语,只得道:“栗子是给你买的,想让你趁热吃,你却给了别人。即便人家会给你留着,凉了的又怎么能吃?”
璟宁笑靥如花:“那再带我去买呗!”
这宛如一切烦恼烟消云散的模样,让他的心一点点冰凉,他很清楚地知晓能让她转瞬间就变成这样的人会是谁。当即不再说什么,沉默地走向停在前方的黑色别克车,璟宁跟着过去,银川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两道目光寒如冰雪,说:“你跟孟子昭和好了?”
她点点头。
“多久了?”
“八九天吧。”璟宁反问,“难道大哥哥不为我高兴?”
银川一笑:“你高兴我就高兴。”可这笑意比他的表情还要冷,看起来言不由衷。璟宁本来很好的心情忽然间变得极差,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了。银川瞧了她一会儿,打开车门坐进去,将车发动。璟宁犹豫了一瞬,还是上了车坐到了他身边。
他有点心神不宁,开车走了一段路,却是漫无目的没有方向。阳光变成一道道细密的线条,在车窗上划来划去,他乌黑的发和睫毛被映成了淡淡的金色。
璟宁见路越走越荒,忍不住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银川回过神,索性将车在路边停下,道:“我记错路了。你现在饿吗?要是不饿的话,我想在这儿稍微歇一下。”
璟宁道:“我不饿。大哥哥是不是很累?要不你眯一会儿。”
“嗯,我是累了,很累。”银川转头看向窗外。
空气里漂浮着郊外燃烧秸秆的烟火气,落日将西方天空映红,东边的天空却如水墨点染般灰蓝。一行秋雁飞过,鸣声依稀。
他说:“后天晚上有个宴会,父亲让家里人都去,我帮你推掉了。”
“反正我也不想去,去了也指不定很尴尬。谢谢你。”璟宁感激道。
银川转过脸看她一眼,脸色疲惫,但比刚才温和了许多。璟宁心中一动,问:“你来找我,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银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不,其实你是想来安慰我的吧?不是你帮我推掉的,是父亲不想让我去,是不是?”
银川耸耸肩:“你并不需要我的安慰了。”
“大哥哥!”
“别叫我大哥哥!”他的音调猛然提高,怒声吼道,“我不想当你的大哥哥!从来就不想!我再也不想了!”
“可你只能是!”璟宁大声道,明澈的眼中闪动着执拗,而他的目光里却流淌着痛苦和失望。他们对视着,都不再回避彼此的目光。
“子昭原谅了我,我向他坦白了一切,他依旧原谅了我。大哥哥,我不懂你在生气什么。是因为我跟子昭和好了吗?不是你让我去找他的吗?”
“我只是不希望你有遗憾,”银川眉头微蹙,摇着头,“我、我原本以为……”
璟宁淡淡一笑:“你觉得他会嫌弃我一辈子?你料定了他不会原谅我,你让我去找他,只是想让我死心?”
他一怔,她说中了他的心事。
“你想让我死心,然后乖乖听父亲的话嫁给徐德英。”她的语气越发尖刻,“你说要帮我,其实只是在骗我。你怎么可能帮我!”
他气极反笑:“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又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当我的大哥哥,那你想当什么?”璟宁尖利地反问,“你心思一直很细密,小时候瞒着爹爹在外面挣钱,你骨子里和爹爹一样是个商人!你也想把我推到徐家去,让潘家得到政界的扶持。你和爹爹一样这么想的!我告诉你,潘璟琛,没人能主宰我这一辈子的幸福,你和爹爹都不能。我不是你们的工具!我只爱孟子昭一个人,你别想拆散我们,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连心带人都是他的!”
周遭一切声响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可怕的寂静。
她以为他会打她,但他没有,他只是看着她,又好像不是在看她,眼中有一团光,是一种比怒火还要让人害怕的光芒。
她从未这么近距离地凝视他,这感觉非常陌生,让她无比慌乱。
是他的模样变了吗?他憔悴了吗,他老了吗?不,从小到大她就知晓他是汉口最英俊的男人,他只比以往更俊秀齐整了,黝黑的眼珠宛如深深的潭水,修长的眉毛,白皙的皮肤,宛如雕琢的明晰轮廓。但是,这张脸上写满了失望与哀伤,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难过。
心中掠过割裂一般的感觉,她不敢确定是不是疼痛,但它显然让她放下了她的强硬,只剩下了软弱。
璟宁慢慢垂下了头,轻声道:“大哥哥,对不起。”
他轻声说:“小栗子,要是你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只要不长大,你就不会说刚才那样的话了。”
这句话终于刺痛了她,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缓缓落下。
他看着她,说:“我会为了潘家的利益出卖你?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你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一刀捅到我心里的人。”
“不,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伤你,也不想让你觉得不开心。”
她拼命摇头,不敢看他,“我的心很乱,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每天都不好过。”
银川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念头,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嚣:“告诉她,告诉她一切,告诉她你的身世,告诉她你爱她,你比任何人都要爱她,告诉她你的一切痛苦愤怒和绝望都是有缘由的,这世间唯独她是你的亲人,是你眷恋的最重要的一切!你可以带她离开,离开那些烦恼,离开那些最不堪的往事,甚至离开……”
他骤然停下了妄想。
离得开吗?父母的血海深仇还报不报?多年的忍辱负重还要不要一个结果?他回答不了,更何况他根本无法对她完完全全坦白。而当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当她惶惑地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他也顿时失去了勇气。
告诉她又如何?她眼里盛满了对另一个男人的爱,而他却从没有机会走进她的心,像窃贼一样藏匿着对她的一切情感。
告诉她之后会怎样?也许会永远失去她。
话终于说出口,已换了另一番内容:“孟子昭是怎么打算的?
他……能不能为你负起责任?”
“下个月他要去欧洲,说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她有点不安地道,“他要我跟她一起去,已经在准备手续了。”
“你答应了?”
“我不想再待在汉口,不要留在不好的回忆里。”
银川一颗心轻飘飘的,倒是没再觉得心痛了,他坐直了身子,将车重新发动。
“大哥哥,你是这家里最疼我的人,也是最懂我的人。大哥哥,如果这一次我能有机会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忍心让我放弃吗?”
璟宁恳切地道。
银川看着前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最近洋行事很多,父亲不会有闲心来干涉你。要做什么就抓紧做,但你记住,我能力有限,不会帮你,但也不会阻止你。”
“你说的是真的?”她湿漉漉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的光芒。
“是真的,”他看了她一眼,“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心希望你幸福,而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你肚子饿不饿。”
〔四〕
德明饭店一楼到二楼的宴会厅全被包下,每个角落都摆满了花卉:蝴蝶兰、月季、芍药,甚至有黄水仙,这些花在秋意渐深的汉口很罕见,也异常昂贵。旋转楼梯至二楼中间的小平台巧妙地改装成一个戏台,后置乐器及座椅,几位琴师已端然就座。詹姆斯和银川早到了一个小时,负责接迎宾客,待璟暄引着盛棠夫妇步入门厅,詹姆斯朝琴师做了个手势,轻快明亮的迎宾曲顿时响彻厅堂。
银川向詹姆斯一拱手,以钦佩的语气道:“难为大班懂我们的广东民谣,真是细心周到,博学有才。”
詹姆斯笑道:“你不帮我请来这广东班子,我怎么能细心周到呢,怎么能显出博学有才呢?”
银川一笑,朝盛棠等人走了过去。璟暄见他走来,兴奋地道:“大哥你好厉害!一个洋人开的饭店,生生被你弄成广东会馆的样子。了不起,厉害!”
银川没接话,只看向盛棠,笑着问:“父亲可满意?”
盛棠板着脸,眼睛里却是喜悦的神色:“詹姆斯爱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不像话。”
银川殷勤地说:“哪里是胡闹,今年腊月就是您的六十大寿,我是提前练个手,给您热热场子。”
盛棠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我都六十了,老了啊!”
“您可一点也不老。”
一楼门厅入口处陈设着一个巨大的紫檀屏风,镶嵌着玉石叶子和洒金梅花,似能让芝室流香。绕过屏风,坐北朝南横放两桌,作为首桌,纵向分为两列,每列各九桌,摆满了各式珍馐。耳边南音环绕,侍者们全是广东人,男的脸庞轮廓分明,女的肤色如蜜颇有风韵。潘家是汉口买办中最有名的广东帮,这场席办下来,一见而知潘家人表面虽是客,实则为主人。
见此,盛棠这才向银川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赞许之意,又嘱咐璟暄一会儿坐到邵慈恩那桌去,好生应酬一下。云氏陪他们站了一会儿,也自去找相熟的女眷们说话去了。很快,华账房的买办们全都到齐,洋账房的大班和高级经理、启润商行的重要人物也全部到场,埃德蒙最后入场,盛棠上前迎接,坚辞首席之位,恭恭敬敬地让给埃德蒙,待埃德蒙不得不笑着坐下,他方谦逊地坐到埃德蒙身边,银川与詹姆斯则坐在首桌的末席位置。
菜已上好:佛跳墙、珊瑚百花鲍、花胶炖北菰、蒸石斑、鲍身烩鱼翅、焗龙虾、豉油胆蒸老虎斑,再有风沙鸡、避风塘排骨、烧鹅……荤的素的,煎的炒的,炖的烩的,焖的拌的,一一看来,没有一样不是广东做法。
埃德蒙对盛棠笑道:“潘先生把洋行当作家,我们也当潘先生是家人,今天就跟着潘先生一起吃一顿家乡菜。”
盛棠侧过去,向他欠身一礼:“多谢埃德蒙先生厚爱。”
普惠洋行如此放低姿态为一个华经理办这么一场庆功宴,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盛棠环视四周,所有人都面带笑容,有的是谄媚的笑,有的是观望的笑,有的是不屑的笑,有的是憨厚的笑,有的是不问世事的笑,有的是咬牙切齿的笑……他对这些笑早已见惯不惊,正如同三十多年的艰辛与不堪如尘烟掠过眼前,一片蒙蒙过后,已翻不起一丝波澜,可他心里有种空,怎么也填不满,有道疤,时不时就会疼。这一种悲哀,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这里,一回头,白茫茫空****,看不到退路。
埃德蒙缓缓起身,做开场致辞,盛棠的思绪游离,眼睛有一点模糊,他低头看着青花酒杯中清澈的酒浆,那里面仿佛**漾岁月流年,如梦点尘缘;再抬头,目光恢复清晰,那一张张笑脸背后暗藏了多少恩怨与奸狡?他忽然紧张起来,心想一会儿自己得代表华账房说两句,准备好的词儿可千万不能忘了:“诸位,盛棠不才,从前清至今在普惠洋行华账房做事三十一年矣,真是岁月如飞。当年华账房艰难起家,洋行委盛棠以重任,盛棠深感知遇之恩,战兢惕励,不敢有一日懈怠。人生就是一门事业,若不做好事业,生之何益?若只投心名利,生之何益?若不做艰难之事,生之何益?若不尽职尽责服务于集体,生之何益!……”
他被自己感动了,微红了眼眶,抬起手擦拭了一下眼角。咦,不对啊,厅堂里何时变得这么安静了?他虽压根儿就没将刚才埃德蒙说的话听进去多少,却立时察觉了异样,转过头,埃德蒙恰好正朝他看过来,目光非常奇怪。
埃德蒙向盛棠微笑着点点头,道:“启润并入了普惠,它的华账房也会与我们的合并,华账房自然是以潘先生为首,但谢、邵、闵、许四位老字辈华经理,以及潘璟琛副总办这样的青年才俊,还有启润商行的刘璋、周少普二位精英,也应该加入董事会。为了公平起见,我已请示伦敦总部,由总部拟好了汉口这边董事会成员增加的新流程,各位即将加入董事会的同仁的资质,也会有一个重新评定的过程,但我可以保证,花不了多少时间。总而言之,汉口普惠洋行的高层一直需要注入新的思想新的血液,这是我和潘盛棠先生在这次并购之前就达成的共识。潘先生,您说是吗?”
如此重要的决定,岂会不经过股东们商议贸然在这么一个饭局里提出?
盛棠从游离的幻想中清醒过来,陷阱,他想到了这个词。埃德蒙已不信任他,不光不信任,还将他作为了假想敌。埃德蒙现在联合了其他人,一起站到了他潘盛棠的对立面。
盛棠是普惠洋行唯一的华人董事,手里的股权虽占华账房资本的一半,但却是普惠总资本的极微小的一部分,绝大部分股份依旧掌握在英国人手中。尽管如此,这微不足道的权力却是盛棠一点点用血汗和心力在这三十年中累积而成的,对于代表华人利益的华账房来说也意义非凡。让这么多华人进入普惠的利益核心,如同将一柄利剑分拆成了几块废铁,让他们各拿一块,但已再不是武器了。此刻盛棠在华账房已失尽人心,没有了真正和他同仇敌忾的伙伴,对于埃德蒙来说,借此时机,再没有比华人自相残杀更有效的退敌之法。
真是一场卸磨杀驴的盛大表演。
席间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声,盛棠缓缓看过去,将不同的表情尽收眼底:云秀成一脸羞辱讪色,是因为埃德蒙要提拔的华人里,压根儿就没有他的份儿;谢济凡依旧是云淡风轻;邵慈恩眉开眼笑,带着意外之喜后的感激;闵百川得意洋洋;许静之好像还没回过神,当然也有可能是装的;剩下那两个启润的人盛棠并不关心,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银川脸上,银川正好坐在他对面,安静得像块冰。
埃德蒙示意盛棠也讲两句,盛棠轻轻摆手:“老夫一贯口拙,哪敢献丑,还是让大家早点开席要紧。”
“你可是普惠洋行的明星,若不说两句,只怕大家都不敢提筷子呢。”埃德蒙满脸堆笑,目光却有种逼人的凌厉。
盛棠站起来,端起酒杯:“那我就和埃德蒙先生一起敬各位一杯酒,祝普惠洋行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话寓意多重,众人听了,都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倒是启润商行的人因新来乍到不明白普惠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寻常祝愿,率先举起酒杯站了起来。于是,所有人也都拿起了酒杯,站了起来。
“干杯!”盛棠朗声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刚一坐下,喉间有热流涌上,急促呼吸想将之压下去,却不料气一蹿,立时引起几下剧烈的咳喘。埃德蒙“担心”地看着他,柔声问:“潘先生,你还好吗?”
盛棠挤出笑来:“不要紧的。”
杯盏碗筷声中,乐师一挥手,琴师奏响扬琴,紧接着笛子和胡琴跟上,旋律由急到缓,过门之后,一个歌女袅娜地走上小戏台,婉声唱道:“不养春蚕不织麻,荔枝湾外采莲娃。
莲蓬易断丝难断,
愿缚郎心好转家。”
这是清末流行于广州的竹枝词,由这蜜色肌肤黝黑双眸的粤女吟唱而出,仿佛带来了一阵南国的熏风。尽管在场多数人都听不懂广东话,但这婉转甜美的歌声依旧让紧张的气氛缓解了许多。
谢济凡心中一动,悄悄看了一眼银川,银川似笑非笑,目光正紧紧锁住盛棠的脸。
盛棠端起一杯茶正准备喝,当歌声响起的时候,他的手便顿住了,胸口起伏,目光移向戏台,似在寻找着什么,但显然,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他面色铁青,抬手指了指银川,嘴角诡异地一斜,像想说什么,或者已经说了什么。他的嘴唇在动,只是没有谁能听清他口中的言语。
银川关切无比地站起来,绕过桌椅朝盛棠走去。
一步,又一步……戏台那边传来的歌声愈加清晰:“荔枝湾外夕阳沉,荔枝湾下野水深,
郎过泮塘莫折藕,
藕丝寸寸是侬心。”
就在这旋律中,银川走到盛棠面前,双手做出扶他的姿势:“父亲您找我?”
盛棠的手不耐烦地一拂,似嫌他多话,银川姿势优雅地侧了侧,面露微笑,低头在他耳边道:“父亲,下一首是母亲最爱的曲子呢……”
盛棠猛地攥住他的手臂,借力站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这时远处琴师重重一个揉弦,胡琴调子一转,歌女曼声唱道:“亭亭水,荔子香,修篁碧,相思长。
晚钟伴夜潮,
离情暮复朝。”
盛棠胸口起伏,像是要深深呼吸,结果一吸气,肺部猛地一抽搐,手一松,整个人往后便倒,银川待伸手拉他已来不及,他的背脊在黄花梨椅上斜斜一磕,轰一声闷响刺耳。盛棠几乎是仰面朝天、连人带椅僵直而沉重地栽倒在地。
整个大厅一片混乱,所有人都站起来,所有人也好像全都被吓住了,连一向镇定的谢济凡也显得骇然震惊。
银川定了一瞬,屈身将盛棠扶起,焦急万分,大声叫人来帮忙。
谢济凡冷眼旁观,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刻是这个年轻人期待已久的,但他发现,银川的目光平静得如同早已将此幕预演了千遍万遍。
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埃德蒙那番话,谢济凡并没有多少心理准备。银川显然私下里和埃德蒙进行了某种合作,瞒过了所有人,包括他。谢济凡暗道这孩子隐忍谨慎做事周密,只怕已无人能出其上。事情的发展往往超过想象,银川焦灼的表情与冷静的双眼显得如此分裂,让谢济凡百感交集。他曾非常希望银川能早日变得这样审时度势冷酷精明,但当终于亲眼见证其蜕变,却无一丝一毫喜悦之意,反而觉得悲哀,甚至自责。也许是无常改变了原本的心意,无常让一切都在变动之中。
毁灭,重生,推倒,调整,不论是谁都免不了被无常裹挟冲击。
人生就是一个无常之火烧灼的炉膛,谁都不会预料到自己的命运将在其中被锻烧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