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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春雨落长河 > 第六章 关山

    〔一〕

    站在江汉关钟楼的阁楼俯瞰长江,你是听不到江水声音的,只能看到无形的江风,它大力搅动浪头,激出气流,市井中喧嚣的声音在这些气流中被加上了模糊的重音,它们混合在风声里,鼓**在人的意识之中,时而有形时而无形,若即若离似真似幻。

    如果一颗心能跃至更高的地方,在云之上,在天之上,如果你愿意从那里再次俯瞰这个尘世,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将被打破,整个世界化为一个混沌的整体,人与人的聚合与碰撞哑然无声。

    是由谁来安排,这庞大的、无法掌控的一切,这随时会变得无比渺小的一切?个中玄机由谁来界定?

    当你在高处,在高于万物之上的高处,世间的事,再无大小之分,谈不上远近先后。只是一片混沌。可是,有一片躁动的喧嚣,依旧是存在的,它是独属于微尘之众的动魄惊心。

    1932年秋天,在伦敦普惠洋行总部,核心管理者们正无比头疼地为缩减东亚的各个分部做着计划,经济不景气带来的诸多压力促使他们要做出革新,稳重内敛谦让的英伦标准在商业上趋于传统,欧洲老牌贵族彰显的气质遭遇到漠视和动摇,逐渐让位于激进、重视效率与速度、用人制度灵活的美式风格。这个时候,一封告知信被放在了会议室的桌上,被云淡风轻地传看了一遍,之所以说是云淡风轻,是因为它的内容实在没什么分量,无非就是涉及普惠在中国中部一个城市分部的人员变化。只有一个董事对信中提及的两个中国人名字引发了一点好奇:“他们难道不是父子吗?怎么一个姓潘,一个姓郑?”他自然不知道这随意问出的这个问题,在距离他们十分遥远的那个中国城市汉口,实则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更令牵涉其中的人深陷旋涡,体会到旷日持久的变动。

    各大报社得到消息,普惠洋行华账房将在这一天有重要消息公布,也就是说:潘氏家族有要事宣布。其实商界和报界对潘氏主掌的华账房人事更迭早已有了确切预知,潘璟琛必然会毫无悬念地升任总买办,但假使说今天要宣布的就是此事,如此急迫地以临时记者会的形式公开,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江汉关的钟声悠悠地从远处飘来,时间到了上午十点,两个年轻人当先带路从洋行巍峨的楼宇中走出来,正是于素怀和李南珈。他们身后是潘盛棠、潘璟琛、闵、谢、邵、许等人,这都是百年商行中最顶尖的人物,镁光灯立时砰砰作响,挤在台阶下的记者们蜂拥而上。

    潘盛棠抱拳一礼,用憔悴的沙哑嗓音道:“多谢各位,各位久等了。”

    众人屏息以待。

    不难发现,潘盛棠病容憔悴,脚步蹒跚,说话时有气没力,手都在颤,看来因病退出的消息并非虚言。风度翩翩的潘家大少爷站在盛棠身边,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不时关切地看一眼盛棠,小声提醒他注意脚下台阶,神情谦和依旧,但已透出一种主事人的气派,这一点,也从另外一个细节得到了确认:邵慈恩、闵百川、谢济凡等元老均站在他的右侧身后,以拥护者的姿态。

    盛棠目不斜视,笑着说道:“诸位报界朋友拔冗前来,盛棠感激不尽。今天有两件事要在这里向各位宣布。盛棠年近六十,自弱冠从商至今,已四十余年矣。余素体健,唯去年水患引发肺疾,今岁加重,群医束手。天有不测风云,倘若盛棠一朝身去,揆诸生寄死归之理,亦无所介怀,沉笃之时,唯有两事悬寄于心。一件,自然是华账房的生意不能有所耽误,盛棠病体难料,实难再胜任总买办一职,从今日起,华账房由郑银川先生主事。”他顿了顿,加上一句,“这位郑银川先生,正是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我的养子潘璟琛先生。”

    时间似凝固了一瞬,鸦雀无声,很快,就似炸开了一样,人群开始大声聒噪。

    盛棠轻轻侧首,看了一眼身边已成众人焦点的年轻人,他绷紧了额头,漆黑的眼珠精光四射,嘴角却轻轻舒展,露出已训练有素的淡定笑容,这让盛棠重拾了一种久远的心情,这心情曾出现在他背起行囊离家从商的路上,曾出现在他拥有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商行、在向往的世界夺得一席之地那一天,也曾出现在他几乎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终于坐上总买办之位的那一刻。当年的他何尝又不是这番模样:紧张,兴奋,郑重,充满了防备和警醒。

    这个世界从不缺少他们这样的人,顽石一样冷酷,刀锋一样残忍,不相信有什么会真正稳固安宁,随时要应对失去,随时会去争夺,永远都不认输;这个世界也从不缺少这样的心情,它狡黠的魅影不会随岁月的流逝压入无形,即便被放置在记忆的废墟里,也会时刻如野火熊熊燃起。

    “人生比戏本里唱的可要精彩多了。”盛棠在心中说,“阿琛,好好将这场好戏看下去吧……”

    妙不可言的轻松让他忽略了肺部的刺痛,更过滤掉记者频繁提问带来的不耐烦,他抬抬手,示意众人暂时安静,继续说道:“今天要跟大家宣布的第二件事,正是银川的身世。鉴于对他以及他亲生父母的尊重,有必要将真相公布于众。说实话,自来祸福相依,潘家这些年发生的波折变故,究其原因统统是为了一个‘钱’字,而宣统元年仲夏,郑氏恩公将银川交托于我照料,后来骨肉分散一朝竟成永绝,不幸之始,依旧是因富贵招险之故。诸多前尘,因缘复杂,在这里就不赘述了,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郑家对潘家恩情如山……盛棠责无旁贷,自将银川当作亲生子看待抚养……”

    有记者忍不住打断道:“潘先生,请问您为什么要将郑先生的身世留到今天才说出来?”

    盛棠淡淡一笑:“银川的生父,是不幸被歹人杀害的,郑家三代单传,潘某为保住这郑家的唯一血脉,自然要惕厉警醒,不待十拿九稳之时,哪敢轻易向外言说?”

    有略知珠江旧事的记者立即追问:“那么您说的这个郑姓恩人,是否就是当年广东第一买办郑庭官?”

    盛棠扫了银川一眼,后者站立得纹丝不动,目光深处是只有他才能捕捉到的挣扎的痛苦。盛棠叹了口气,以无奈的苦笑回应了这个问题:“不。虽然他们罹难的原因相似,但却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

    他在“毫无关联”这个词上加重了音量,以表示确定。问话的记者显然有些失望,旋即露出更多的好奇,正待继续追问,盛棠一拱手,又是一礼:“该说的已经说完,其中涉及家事私隐,还请各位恕盛棠有所保留。总之,郑银川之名今日已正,他依旧是我的异姓爱子,潘家依旧是他的家,并且从今天开始,他将接替我正式成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请各位像当年关照我一样,对他多加爱护帮助。盛棠谢过诸位了!”

    说完,他深深一躬,然后缓缓直起身子,似乎筋疲力尽,难再发一语。银川扶他走下台阶,记者们几乎将他们团团围住,素怀和南珈利落地应付着,辟出一段距离。

    盛棠出了会儿神,待车开过来,转过脸对银川笑道:“今后有得你忙了。”

    银川也笑了,道:“您就放心吧。”

    西式自助午宴安排在璇宫饭店,人不多,主要是华账房高层和记者,按银川的话来讲:招待的是自己人。

    “好小子,终于有点主人的意思了。”邵慈恩嘿嘿一笑,转头对许静之等人道,“董事会可不止他一个人,真以为老潘一走,就没人能制得住他了么?”

    许静之道:“这羊排做得不错,你吃点。”

    邵慈恩掩不住怒意,额头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了:“明明知道我们年纪大,偏预备些生鱼片和羊排,这倒也罢了,不吃总可以吧?现在连个座次也不排一下,端着盘子随便乱坐,什么规矩?”

    闵百川坐在他右手方,懒懒地瞟了过来:“有得坐就行了,有得吃就不错了。别忘了咱们的股份是怎么一点点送到这郑先生手里的。”

    邵慈恩怒道:“这小子两面三刀,买通黑帮流氓坏我生意,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有一天我……”

    闵百川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总有一天,哪一天?

    您老人家百年之后?”他叹了口气,看了看放在面前的一小盅佛跳墙,缓缓舀了两勺吃了,道,“又不是没有能吃的东西,也不是没有能坐的位子,他有他的分寸,我们也得有老一辈应有的知足,再怎么表面上也算是他的‘自己人’嘛,你说对吧,济凡兄?”

    谢济凡取餐后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但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才抬起头,仿佛刚从恍惚中回过神。他没有回应闵百川的话,侧过身子,对邵慈恩说道:“他买通黑帮坏你生意?”

    邵慈恩冷笑道:“老谢,别装糊涂。我们四个人里面就你跟他走得最近,叔叔长叔叔短的。”

    “他对你们难道不是敬爱有加?”

    “敬爱有加,”邵慈恩说起来咬牙切齿,“若真是敬爱有加,就不会往我家里寄子弹,不会让人在我货栈里塞鸦片了……谁发家的时候没点说不清的历史,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早认定监管处一直盯着我,给我挖这么一个大坑,害我只能像剁手一样分给他一半股份。

    谁能消化他这番敬爱有加?你能吗?”

    谢济凡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许静之叹道:“阿琛一向低调,这些年跟着盛棠,竟大有青出于蓝的样子。我们几个老辈压在他头上也有几年了,见他老实,明里暗里也给他吃了不少亏,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没做过。现在他秋后算账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就是有些太狠辣了……济凡兄,这孩子的为人你一点都不清楚?”

    谢济凡颓然地摇了摇头:“我是真的不太清楚了。”

    闵百川道:“只要大家的生意能做好,谁来当总买办都一样,反正盛棠这些年乖戾专断,我们早就深受其苦。年景这么差,华账房要真能有些起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忽然颇有兴味地看着大厅入口的方向,“哎,老邵,你女婿来了。”

    邵慈恩立刻转头,果见潘璟暄从外面进来,他的头发比平常男人的头发略长,恰到好处地遮掉耳部的缺陷,可即便这缺陷会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也没人会否认他的英俊,当然,是有些可怜的英俊。

    邵慈恩苦笑道:“真沉不住气,还说不来呢。”

    “这可是正牌潘家大少爷,咱们被拿走的不过是一些股份而已,跟他比起来,可就算不了什么啰。”许静之意味深长地道。

    谢济凡皱了皱眉。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买办世家的传统,”闵百川慢悠悠地道,“现在一个姓潘一个姓郑,老规矩怕是不适用啰。”

    璟暄缓缓走到银川身旁,见银川正被两个记者围着说话,便安静地站到一旁等候。

    银川向他微笑点头,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是新的时代了,随着我国经济地位的提高,华账房将要面对的情况会更复杂也更繁多。但是,我将所有的变化都看作是好的机会,也常和同仁们说以往我们的强项不会有什么新的作为了,最需要的是找出不足之处,找到可以改进的契机,朝新的目标去努力。”

    “外国董事对您上任后在华账房即将推行的革新举措有没有意见?”一个记者问。

    “老牌洋行也需要适应新的变化,更何况华账房涉及到以整个中国为基地的生意,他们也希望有新的改观。”

    另一个记者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璟暄,大胆地问道:“郑先生,如今您公开了真实的身份,您的养父潘盛棠先生说您在潘家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那潘家其他人是否也这样认为?”

    银川似是而非地答道:“在我的心中,他们是我的精神动力,永远在鞭策我,让我不能懈怠。”

    璟暄恰到好处地走上前去,银川无比热情地揽着他的肩膀,眼眶微红,好像感慨万分。

    璟暄从一旁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银川见了,笑道:“你平常不爱喝这个的。”转过头吩咐侍者去拿雪莉酒。

    “没关系,都一样,”璟暄举杯微笑,“大哥,我代表潘家人衷心祝贺你!”说完,哗的一下将酒泼在银川脸上。

    大厅里陡然变得鸦雀无声,两个记者瞠目结舌,所有人的目光也全聚拢过来。于素怀快步走来挡在银川身前,南珈则是迅速走到一个拿起相机的摄影记者面前,礼貌地阻止他摁下快门。

    素怀沉声道:“今天是华账房的重要日子,潘先生,您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潘氏家族的脸面,还请您自重。”

    璟暄将空酒杯放进托盘,冷笑:“哪位潘先生?是这位还是我?”

    银川用手帕擦了擦脸和头发,静静地看了璟暄一会儿,在他肩上宽容地拍了拍,再向众人微微一欠身:“恕我失陪片刻。”说罢转身往外走去。璟暄快步跟上,银川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道:“素怀不许拦着潘先生。”

    于素怀犹豫片刻,终还是将试图阻拦的手放下。

    休息室在楼上,是个小套间,他们从旋转楼梯走上去,裹挟着两团寂静,反衬四周推杯换盏的热闹笑语。

    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嬉笑着从三楼下来,当先一个脸蛋胖乎乎的,他敏捷地迈着步子,裤兜里抖了两颗糖果出来,他自己没注意,走在后头的小男孩却发现了,后者大眼睛忽闪一下,弯下身子将糖捡起,飞快地揣了一颗到自己兜里,拿着另一颗追上前头的小胖脸:“你掉了一颗糖。”

    小胖脸大方地道:“送你啦。”捡到糖的男孩摇摇头,将那颗糖塞回他裤兜里。他们勾肩搭背地下楼去。

    璟暄的脚步倒是缓了一缓,将头探到扶梯外,恰能见到一楼大厅的一角:胡桃木圆桌,上面摆置一个留声机,正递送着悠扬音波。爵士乐像暮色黄昏的光,又像秋天的细雨,一点点筛着时光透出的哀凉。那个小胖脸确实更活泼一些,跑到留声机旁踮足瞅了瞅,抬手移开唱针,小号声便戛然停在半空,像来不及发出的呼唤。另一个小孩则静静立在小胖脸身后,脸蛋被什么东西挤得一鼓一鼓的,原来在吃糖,也许就是刚才捡起的那一颗。

    璟暄抿了抿唇,一时间百感交集,像也有一颗糖含在嘴里,说不清滋味是苦还是甜。

    〔二〕

    银川将脸捂在毛巾里,话声闷闷地从盥洗室传出来:“多亏你给我解围,说实话我还真是一向不喜欢应酬。”

    “你累不累?”璟暄坐在沙发上,语含讥讽,脸带讥笑。

    “当然累,从天没亮就忙到现在。”

    “二十多年了,你跟我们演着这场戏,父子情深,骨肉兄弟,你的演技跟花楼街的白面小生真是有得一比,虽说你很有演戏的天赋,但是……你真的不累么?”

    银川一边擦着脸一边走出来,坐到璟暄对面,他的相貌曾经是那般内敛的清俊,就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但现在每一个表情都糅合了人世间的味道,充满了矫饰的圆滑。

    他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

    璟暄道:“从小到大,我什么也不缺,去争去夺不是我的本性,以前抢你的玩具,跟你斗嘴,无非都是出于孩子气。十六岁那年,父亲要在我们两个人中选一个去洋行见习,我以为你是真心让着我,所以我才会去。说实话我没什么志向,天天脚不着地地忙碌,并不是我向往的生活。

    我怕累,也知道自己没有吃洋饭的本事,但我觉得能有资格去见习,可以让我在外人面前显得聪明能干,这是出于虚荣心,但这样的虚荣心并不会持久,我做不了也做不好洋行的事。一直以来,母亲那边的亲戚总提醒我防着你,说你如果当家一定会容不下我们兄妹,我从来都不信。后来……你从洪泉根手上救我回去,我更是认为这样一个为我连命都不要的人,怎么还会容不下我呢?”他眼眶微红,微微抬起了脸,“我崇拜你,信任你,视你为榜样,可没料到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处心积虑,你所有的好都有不可告人的动机。现在你拿走了潘家全部的股份,普惠洋行再无一个潘家人,父亲数十年的心血就这样被你一手抹掉。你家当年究竟施予了潘家何等恩惠,要我们剥皮削骨一般偿还给你?”

    银川深深地注视着他,平静地道:“潘家家产我一分也不会要,为了维系和你们的情分,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并且,现在这样的安排,是你父亲同意了的。”

    “潘家,我父亲,呵呵,改口得倒也挺快。”

    “没人愿意一辈子撒谎,不论是出于何种理由。”银川笑了笑,“现在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可以告诉你,你们在洋行的股份,我拿在手中问心无愧。”

    璟暄冷冷道:“那么,你在我的账目上做手脚,害父亲不信任我的能力,后来又要我去代管舅舅的外庄,我好好一船德国零件,被人调包换上仿制商标,弄得洋行大班对我深恶痛绝。做了这些事,你还是问心无愧?”

    “那么你呢?当年早知道绑匪打算绑架的人原本是我,你却没有透露一丝半点,在我冒险舍命去换你的时候,你又是否心安理得?”

    璟暄面色大变,震惊地看着银川。

    银川淡淡道:“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太认同你现在对我的态度。”

    璟暄轻声道:“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早就为这件事后悔不已,也想过偿还你,但我能力太有限,即便我努力为你做点什么,如果用你的心来揣度,难免会被你曲解——因为你一直觉得我试图抢夺而不是为你分担。”

    银川脸色一动,旋即蹙眉不语。

    璟暄失望地笑了笑:“没说错,对吧?其实股份也好,外庄也好,如果你要,我可以将我的全部给你,双手奉送。因为我知道我亏欠你,曾经差点害死你。但是……在你开始算计我的时候起,或许我们俩之间所谓的兄弟情分,也早就没有了吧。”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银川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伤感,“我们和以前其实一样,我并没有离开潘家……”

    璟暄摆了摆手:“郑先生,你是生意人,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好处都让一个人得的生意吧?钱也要,情也要,人心也要,是不是有些太贪心了?”

    他走到门口,说道:“父亲去武昌疗养了,我们潘家人商量了一下,都不希望你回去住,这样相处太尴尬了。你也说你可以离开,我想你应该已经有合适的住处。如果还是想住在潘家……不,你应该不会愿意留在一个不欢迎你的家里。”

    “阿暄!”

    璟暄眼中却落下了泪:“大哥,你走得太快太远,我们都追不上了,保重吧。”

    “站住!”

    璟轩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不会脱离和潘家的关系,绝不会。”银川大声说。

    “你已经脱离了。”璟暄悲凉地道,快步离去。

    窗外的光在地板上折成几道细细的线,缓慢地移动,银川木然地看着那些光线,看着它们一点点黯淡,看着一重重渺茫的情谊和记忆,随着光线慢慢消失。

    他起身换了衣服,下楼去一直应付到午宴结束。素怀与南珈忙着打点记者,尽量让那件尴尬的意外最多只留在口头上,客人们走后,银川让饭店做了一碗牛肉米粉,自己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前吃。

    谢济凡从外面走进来,拉开银川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银川没抬头:“谢叔叔稍等,我中午没吃饱,有什么事您让我吃完再说。”

    “嗯,你慢慢吃。”

    他额发垂下,盖着白皙的额头,睫毛很长,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依稀还有一丝天真的情态,他看起来真是饿坏了。

    一碗米粉三两下就吃光了,银川用餐巾擦了擦嘴,不无歉意地道:“谢叔叔,上午潘盛棠的声明,确实有一些语焉不详之处,没办法,一来我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我父母的隐私之事,二来,与潘家保持表面的亲和关系,对我目前在洋行是有好处的……”

    谢济凡抬了抬手:“做生意,过日子,人的背景简单些好,如果你在外人眼里是一个城府很深表里不一的人,即便顶着个为父报仇的孝子之名,将来生意上也会遇到很多阻碍。权衡利弊后这样处理,本无可厚非。”

    “但……我怎么觉得您好像在怪我。”

    谢济凡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下一步怎么走?”

    银川沉吟道:“现在各个势力太分散,需要将有用的股份集中起来。我要清理华账房。”

    “所以你让佟春江帮你往邵慈恩的货仓里放鸦片,所以你用类似的办法逼许静之等人卖股份给你?”

    “佟爷可是您介绍给我的朋友,您说过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请他帮我。”

    谢济凡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是的,这事儿怪我。虽然我和他交情很深,但说实话,一想到你现在做事的方式,我还是有些痛心。”

    银川的脸沉了下来。

    “阿川,你高兴么?”谢济凡转过脸来,看着他。

    银川僵硬地斜了斜嘴角:“自然高兴。”

    哐当一下,联排的长窗有两三扇被风吹得震了震,黄包车的铃声、汽车的喇叭声脆生生地蹿了进来,陡然出现的声响并没有缓解他表情的冰冷淡漠。

    谢济凡道:“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需要拥有华账房的绝对控制权。如果您愿意,您可以给我您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请放心,我绝不会让您吃亏。”

    谢济凡不可置信地看着银川,但又非常明白他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个长时间一无所有的人,如此无所不用其极地积攒让他觉得足够安稳的东西,并不奇怪。

    谢济凡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给你。一星半点股份也不会给你。

    这一次我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银川蹙了蹙眉,挺直了背脊:“没关系,不管怎样我都永远会记得谢叔叔的恩情。”

    “你父亲于我有恩,但他从未要我回报过,我为你做的一切,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心安理得,我不需要你来记。不给你股份,不是不信任你,也不是真的不愿帮你,只是我觉得你需要放缓步子。银川,如果当我是长辈,有句话希望你能记住:有人飞奔着往前走,有人被甩在后头,走在前面的未必是赢家,因为前方很可能是悬崖,我希望你慢一些,看着路。”

    银川无声一笑,正要说话,一个侍应推开门道:“潘先,哦不,郑先生,有一个电话找您。”

    电话是云升打来的,听筒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云升扬着嗓子问:“大少爷,能听见么?”

    “你不是陪老爷去武昌了么?”

    “已经在这边的码头了,正等车开过来。老爷突然想起一件事,非要我马上给您打电话。”

    “说。”

    “老爷说,收购启润商行之前,他还有一份评估的文件放在卧室书柜里,他要你今天回家后一定记得看一看。”

    银川握着听筒的手立时一紧:“他身边还有谁?”

    “护士陪着他,司机去开车了。”

    那份报告其实早在上午就已经由潘盛棠亲手交到了银川手上。

    谢济凡站在不远处,见银川扶着电话桌发怔,眼睛异样的亮,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眼神:那种不掺一点假的,最真实的惊慌。

    〔三〕

    生活总比戏剧还要离奇。潘氏家族在1932年秋天给汉口的市民提供了足够议论好几年的谈资。

    潘盛棠失踪了。这个病恹恹的老人,在武昌码头支走了管家以及照顾他的护士,消失在穿梭的人群中。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太像是被绑架,不论潘家还是警方,在接连几天内没有接到任何索要赎金的信息。随着时间推进,潘盛棠自己出走的可能性大了起来。

    “还有一份文件在卧室书柜里……一定要看一看。”

    这是潘盛棠失踪前交代给云升的一句话。

    书柜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文件,连账册也没有,书全被清理出来堆放在地板,第三层的内壁有一个小小铜质拉环,往外一抠,咔哒一声,书柜内壁似乎动了动,再一推,一个狭窄的黑洞仿佛一个细长的眼睛,缓缓张开,静静地凝视着来人。

    云氏低呼一声,向后便倒,璟宁和璟暄抢过去将她扶住。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情况骇住了。

    探员的手电往密道里照了照,潮湿的霉味很呛人,但绝没有尸臭,一级一级狭窄的台阶往下延伸,仿佛通往幽冥。两个探员大胆地下去查看,发现这个密道应当是房子修建时便有的设计,巧妙地利用了欧式建筑宽阔的楼道间隙与拐弯处的空间,一段狭窄的小路之后,是一个相对宽敞的密室,灰色砖墙,有电源开关,摁下后一盏灯闪了两下就亮了。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像个简陋的办公室,此刻显得尤为诡异可笑。桌上放置几份文件和一个灰扑扑的算盘,探员拿起算盘擦了擦,算珠油光透亮,每一颗顶部均有一点点凹陷,显然是主人长期使用造成的痕迹。书架上是账册,很多,只有少数几本生了霉,可见它们要么是常被翻看清理,要么是常被更换。桌上的文件被带出来给潘家人看,从笔迹推断出在那幽闭空间办公的人就是潘盛棠本人。密室的另一侧,是一段约一百来米的狭窄小道,一直通往潘公馆围墙外,出口被茂密的灌木掩盖着。

    潘盛棠的肺病未必是在洪水那年得的,他常年闭门不出似乎也有了新的解释,他的失踪,或许另有意义。

    “这个人得有多爱钱呐。”两个探员交头接耳道。

    密室里所有的文件全搬了出来,基本上全是各种生意的明细,每天大概又挣了多少钱,收益增加了多少,还有开销,甚至连家用的开销也在里面。没错,是潘盛棠记的账,他自己的账。

    潘家乱成一锅粥,直到深夜警察也没走开。

    仆人们窃窃私语,眼神里闪动着兴奋,云升颇有些威严气势,仿佛现在这家里唯有他尚有主持大局的能力,尽管他的胳膊上绷带还没拆,但他呵斥扶着门框看热闹的小君,语气依旧中气十足。云升命令小君和另外几个仆人赶紧去准备招待警察大爷们的茶点,又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璟暄和一个探员身前,故作亲密地凑到璟暄耳边道:“我觉得老爷的那些账本子应该先让潘家的律师先看看,不能轻易给外人翻……”

    “金探长!”璟宁的声音忽然响起,她脸色苍白,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和璟暄说着话的探员向她颔首一礼:“潘小姐有什么吩咐?”

    璟宁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你们刚才也说父亲不像是被人绑架的,而且也没什么证据证明我大哥,”她顿了顿,重新道,“没证据说明郑先生和这件事有关系,为什么还不释放他?”

    “失心疯了么?”璟暄指着璟宁怒喝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怎么还会想着帮他?!”

    “他是个好人!他没有罪!”璟宁声音颤抖,“我可以不认他当大哥,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坏人!二哥哥,他也救过你的!”

    “他别有用心!”璟暄怒道,“你这个傻子!”

    璟宁执拗地看着金探长,浑然不理他的责备,金探长想了想,待云升走开,方平静地道:“潘小姐,我们扣押郑先生,并不是怀疑他绑架了您父亲。相反,我们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他和你父亲失踪没有关系。”

    “那么为什么……”

    “普惠洋行有一些资金上的漏洞,是你的父亲潘盛棠先生造成的。假如潘先生没有失踪,被带走的人可能就是潘盛棠先生了。潘小姐应该知道,你父亲已将他在洋行的所有职权包括股份转给了郑银川先生,现在郑先生——这位还没有和你们分家的郑先生,必须代潘先生补上这些漏洞。”

    他说到这里,连璟暄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多大的漏洞?”

    金探长嘿嘿一笑:“洋人什么时候真正信任过中国人?这漏洞如果不大,何以通过工部局向我们施压将郑先生悄悄扣下?不就是怕他也跑了嘛。可怜郑先生倒霉,如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估计真得替潘盛棠先生顶罪了。”

    璟宁觉得胸闷,脚步虚浮地走到沙发边坐下,大门开着,门厅里刮着穿堂风,寒意森森,她双手抱肘,瑟缩了一下。璟暄走过来,将撂在一边的披肩盖在她身上,叹了口气道:“妹妹,潘家需要我们俩振作起来。”

    “这个世界真可怕,人心更是可怕,”璟宁喃喃道,“原来我们根本就不明白父亲在想些什么,从来都没有明白过……他可是我们的父亲啊!他有没有把这个家当成家?我们算不算他的骨肉亲人?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弄成这样。还有大哥哥……”她忽然顿住。

    璟暄默然了一会儿,说道:“也许父亲的目的就是想要现在这样的局面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哥也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我也希望他能想出一点办法,脱离此刻的困厄。可是宁宁,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应该做。”

    警察站在客厅,从佣人端来的托盘里拿饮料和食物,这间屋子在潘盛棠失踪后曾挤满了陌生人。这是璟宁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是她的家,这里曾发生过许多事,愉快的不愉快的。

    她从未想过会眼睁睁看着警察将银川从这里带走。

    那时银川刚刚从外面赶回来,家里很乱,她和璟暄以及母亲将父亲的失踪怪罪到他头上,说了很多绝情的话。他不反驳也不回应。晚上警察就来了,不由分说地要带他去警局,没有解释是什么原因,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立刻便很配合地跟着警察往外走。

    云氏一路追到外面,高声叫好,就像打了胜仗,她又哭又笑地道,快看看,这就是他的下场,这个忘恩负义的小骗子!老天爷看着呢,天网恢恢啊。

    银川回头,面容平静,目光在寻找着谁,但他失败了,因为璟宁躲在门厅的一个博古架后头,他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再次回头,她恰好探出身子被他看到,无法辨清他处在黑暗中的表情,她只听到他响亮的声音:相信我!

    相信他什么呢?相信他是清白的,还是相信他那份永无法得到她回应的爱情。

    就是在那一刻,她发现心里有一只蜘蛛,也许它早已经出现,只是未曾被察觉,它悄无声息地织着网,慢慢地爬,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爪子轻轻地攥着心,不致命,却足够让她痛。

    〔四〕

    银川的笑声是沙哑的,一边笑,一边抽了好几口烟,像肚饿的人吃饭,带着一股凶狠。关押他的这间屋子空气窒闷潮湿,他挽起了袖子,松开了领口,肩背和膝盖却觉得寒冷,偶尔一吸气,嘴唇会轻轻颤抖,连夜失眠让他憔悴不堪。

    这是他被秘密关押的第九天,于素怀和李南珈通过佟春江的帮忙,终于见到了他。

    他不停在笑,好像听到了一个滑稽无比的笑话。

    “是的,密道就在他卧室,书柜里有机关。”素怀道。

    南珈则用开水涮了一个茶杯,给银川泡了杯茶,银川端起喝了一口,笑道:“潘家所有人都不知道?是啊,连我都不知道,还有谁可能知道,除了潘盛棠自己!真是太好笑了。真是百年难遇的奇人。像他这样自私寡毒谁也不相信的人,何必要有一个家庭?这不是给他自己找难受么。”

    素怀苦笑道:“听说警察在书房发现密道的时候,潘家所有人都在,潘夫人当场就晕倒了。”

    银川又是一阵笑,但笑着笑着,渐渐沉下了脸:“那栋房子的旧主是个英国人,工程师也是英国人,有密道不足为奇。在中世纪的英国,这些密道用来逃生或留给传教士出入,到了我们这儿,潘盛棠用它来当他真正的办公室了,那里应该是让他觉得最可靠的地方。真是可悲又可怕!”

    他阴沉着脸,扫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一张电文,上面写着两个字:“傅病。”

    这是富兴银号内部的密文。近十年间,华中军阀混战,银钱业对金融上的风险十分警觉,一有风声或变动,便会立刻将各暗语发给各分号及主要负责人。

    “傅”是富兴的代称,“病”,是指有挤兑的风险,若是“病重”,则为该分号停兑,“病故”则为停业。现在富兴面临的只是三种危机中最轻的一种,但由于它已在一年内遭遇过官办银行发起的两次恶意挤兑,若无强硬资金作为后盾,必会面临灭顶之灾。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素怀咬咬牙,说道:“密道被发现后,潘家周围就被军警把控着了,潘家人凡是要出入,必然有人跟着……不是为了保护他们,实质上就是软禁,怕他们也像潘盛棠一样跑了。”

    “他们的生活和安全是否成问题?”

    “除了出行不太方便,其他还好。”

    银川松了口气。

    素怀继续道:“两年前潘盛棠在麦加利银行外差点被刺杀,之后便很少外出,但潘盛棠不只掌控了明面上的生意,暗地里可能已经对您有所怀疑,所以瞒着您做了不少事。”

    “他做了什么?”

    “前年冬天,他替埃德蒙私下打通了和陆军总长的关系,搞到批文,包下一条铁路支线用来运煤,他负责总理经营,所有收益上交洋账房,每年按规矩拿买办该拿的佣金,以洋行外庄的名义单设煤栈,独立会计部。这件事没有让华账房知晓,打通关节的钱是他自己出的。去年底,军队派系斗争激烈,强行将铁路收走,煤栈则开始清理账目,进行财产交割,到今年夏天差不多结束……”

    银川忽然道:“钱少了?”

    素怀微微露出震惊佩服之色,点了点头。

    银川冷冷道:“老狐狸看来真是被我气极了,不光报复了我,还报复了埃德蒙。他带走多少钱?”

    素怀的脸色很难看:“除开一切开支和员工遣散费,一共一百七十多万。”

    “一百七十多万,”银川重复了一下,“将近两千两黄金。”

    “显然这笔钱是存在潘盛棠自己的账户里,尚未交接给洋行或者埃德蒙。在他失踪当天下午被从麦加利银行点金库转走了,不过并不是提现,而是汇到了汇丰银行的一个账户里,詹姆斯找到汇丰去打听了下,但汇丰口风非常紧,除了说这笔钱尚未被提走之外,别的就什么也不透露了。潘盛棠是煤栈的总经理,煤栈作为外庄挂在华账房名上,您现在是华账房的接替者,又是潘氏家族的当家人……可能没有办法脱开干系。”

    银川嘿然一笑:“除非我放弃总买办的位置,除非我和潘家彻底断绝关系。”

    素怀不太敢看他,轻声道:“用处不大。先不说事后再撇清关系已为时已晚,这些业务发生时您是副总买办,依旧有责任。另外,潘盛棠挪用资金用来买公债的事,您是共同参与了的。您用来要挟潘盛棠的把柄,埃德蒙为了自保,同样可以用来要挟您……”他顿了顿,想了下合适的措辞,“现在埃德蒙凭空少了一大笔钱,必然迁怒于您,不可能让您全身而退。不过现在他倒是说,洋行不打算真的上法庭,只想解决问题,这是在暗示希望这件事私了。”

    银川沉默了好半晌,问:“我还有钱能补上这个空么?”

    素怀道:“之前为了五百万现钞的发行权以及印钞的花费,我们已经用掉八十多万,剩下的钱需要继续让富兴用来应付挤兑,要不然,别说办银行的事泡汤,富兴银号……”

    “会破产。”银川涩然道,“如果将那笔钱拿出来给普惠,银号则会被釜底抽薪,我依旧会坐牢,且声誉扫地,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骗子,在商界永不能翻身。”

    南珈之前一直没作声,此时方道:“郑先生,也许您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银川蹙眉:“你要我舍掉普惠?”

    南珈点点头:“对,不必管普惠,也不必管潘家,只尽全力保住富兴。普惠那边如果撕破脸上法庭,您也不是第一责任人,顶多判几年,我们再想想办法,还可以争取让刑期减短一点。”

    “你想让我坐牢?!”银川大声道。

    南珈静静地看着他:“如果不可避免,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您就当苦修一段时间,或许许多问题,您自己也能看得更清楚。”

    银川紧紧盯着他的脸,揣测他的言外之意,南珈非常冷静,目光中甚至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风从灰墙裂罅里钻进来,冰冷彻骨,银川搓了搓眼睛,说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潘盛棠不管演得再好,他的病绝对不是假的,他一个人跑不了。我想了很久,接应他的人里,目前最可疑的只有一个。”

    南珈和素怀不约而同问道:“是谁?”

    “吴丰林。他也许根本就没离开汉口,说到上海去做生意只是一个幌子,用来障我的眼。是我太疏忽了,把很多事情都想当然,我怎么就能相信老狐狸那么容易就孤立无援?我怎么就不想想,他一个人带着那几个不靠谱的经理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收购了启润?那个密道……如果他不透露口风,估计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密道这件事。他真的很厉害。”银川笑了笑,由衷地、不带一丝自怨自艾,却又充满自嘲,“没错,是我活该。”

    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陷入低落情绪的人,定了定神,道:“告诉佟爷,请他想办法找到吴丰林,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一定尽力找,另外,让他帮忙解决一下富兴银号的问题,能解决一点算一点,毕竟他也是股东之一。还有,带话给云升,让他将潘家人照顾好。”

    素怀犹豫道:“这个人一直很不老实,您不怕他落井下石?”

    “跟他说:只要我还活着,他的那些产业,我会叫人替他收拾得妥妥当当,不会出一点问题。我不是何仕文,坐牢不会要我的命。我过得不好,他的那点小产业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他不是没吃过苦头。”

    素怀应了,站起来道:“郑先生,我们得走了。”

    南珈道:“箱子里有换洗衣服,另外还有两床被褥,全交给了看守,他会给您的。”

    银川欲言又止,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期待,南珈想了想,还是说道:“是潘小姐给您收拾的衣服。”

    银川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于李二人离去,看守将皮箱提进来放在桌上,手搭在箱子上,望着银川龇牙咧嘴笑了笑,银川脱下手里的表递给他,说:“真是麻烦您了。”

    看守将表揣进衣兜,银川则将箱子拉近身前,看守转身出去,两分钟后提着一床被卷过来,放在窄小的床板上,用聊天的语气说:“看着挺宽的,对折一下再铺,睡着软些。”

    银川没有吭声,也没看他一眼,盯着已被他打开的箱子。

    看守又道:“您想不想吃点什么?”

    银川的手指缓缓落在柔软的衣物上,轻轻划动,四件毛衣是他平日常穿的,里衣里裤则用单独的一个小布袋装着,袜子被卷成圆球,一个个塞在空隙。另有五个苹果,以及一本英诗选集。

    看守绕过来道:“哟,这么好的苹果,我尝尝。”伸手就拿,银川抬头看着他,眼中露出杀意。

    看守一愣,将手放在脑后挠了挠,笑道:“开个玩笑,哈哈,开玩笑。”边说边往外走,在门口回头看了下,消瘦的年轻人形单影只地坐在囚室中,如同一棵冷松。

    那天夜里银川终于难得地睡着了,但是,他只睡到了半夜。

    门被推开的声音让他凛然一醒,幽闭在黑暗中,感觉是出奇敏锐的,他睁开眼睛,这个角落伸手无不见五指,但危险却显而易见。

    一个人揪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提,银川睡觉的时候将一件毛衣穿在了身上,这时手腕上部的衣服被揪成了一团,羊毛和皮肤摩擦出火烧火燎般的痛。他被拽下床,手臂被旋扭到背后,另一人飞快走过来,这一团高大的阴影挡住了铁门外走廊里透进的灯光,光线立时随着无声的扭打晃来晃去。

    “喀嚓!”肋骨断裂的声音,随着紧接而来的剧痛,在黑暗里被放大得无比清晰。

    银川跪在了地上。

    自胸腔里发出的呼声窒闷颤抖,浑身血液都仿佛被抽走,通体冰凉,额头却如同火烧。天花板散发着阴冷寒气,他试图睁大眼,望向前方,先是一片雾蒙蒙,紧接着便金星乱冒,他的身子不受力地向前一倾,双手撑到了地上,这原本是他非常厌恶的动作,因为白天看守朝地上吐了痰,现在他很有可能就在接触那令人恶心的痰迹。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被打得像一条狗,毫无还手之力。他听到自己的骨骼被打碎的声音,就像一团针,被忽然散开,往五脏六腑到处乱扎。

    又有一个人慢吞吞从门外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他面前,在微光中俯视他,那个人有一张忠厚的脸。

    徐德英。

    徐德英伸手过来,做出搀扶的姿势,银川往旁边一挣,扶着床板偏偏倒倒坐下,像个得了肺痨的病人,艰难地喘着气。

    两个打手离开的时候将囚室的灯拉开了,德英看着地上的血迹和呕吐物,绕开几步,拉了根凳子坐下,说道:“痛吧?我戳了自己一刀,那感觉可比你现在痛多了。潘大哥,你应该很清楚,挨这顿打不委屈,这叫一报还一报。徐德英没什么本事,却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无耻之徒,落井下石的事情我向来不屑做,但今天看你这样,我心里倒觉得释然了许多。”

    银川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将眼睛闭上,只作不理。

    德英道:“我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想再提了,自今天就此放下。我来呢,一是想来发泄一下憋了很久的委屈,二呢,是想告诉潘大哥,自从各个租界被陆续收回,对于一些实力大不如前的洋行,财政部一直在想办法让它们中国化,以我父亲现在的能力,虽不足以让你马上出狱,但至少能在一定时间内让政府帮忙解决掉洋行那边的问题。也就是说,能给潘大哥一个脱身的契机。”

    他始终称银川为“潘大哥”。

    “潘大哥才华横溢,又是牛津的高材生,坐牢这种事虽然不一定要人命,却足以摧毁你的声誉和前途。我们都晓得这世上没什么地方比洋行更势利了,而潘家呢,潘老爷一走了之,如果没人顶上,那真是抽心一烂。你如果能重获自由,抵得过一切损失。”

    银川始终不发一言。

    德英叹道:“大哥不接我的话,是猜到了我的条件是什么吧?”

    他并不着急等待回答,将目光移向布满霉斑的石墙,很是感慨地摇了摇头,就好像看到银川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觉得万分不忍。

    水珠凝结在潮湿的墙面,发出迟缓的滴落声。

    “潘大哥,你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吗?”德英轻声道,“以前我不太信,现在慢慢有些相信了。”

    〔五〕

    新月号在川江的航线即将重启,大钧与绿伯爵号在东南亚的合作也进入到最后的日程,这两件事进展得还算顺利。道群的身体大见好转,坐镇家中,偶尔参与公司要事决策,大部分时间还是用来养病休息,旧友或亲朋时常来看望,若是天气好,他很乐意陪他们在花园里喝茶说话。劳碌大半辈子,却是借这一场不合时宜的重病,享受了一点闲暇的安逸。普惠洋行以及潘家的事,道群也有耳闻,潘盛棠的失踪被传得比戏文还离奇,对大部分的传闻,道群是持怀疑态度的,可他也很清楚,这些事不论怎样对大钧都没有坏处。挺过这一番大波折后,道群觉得自己连同孟家的事业都算得上是起死回生,很是振奋。

    子瞻到秋冬会犯哮喘,道群把朝南卧室让出来给小儿子,自己搬到朝东的一间屋子里。那间屋热水管不太热,孟夫人担心他受不住凉,要他去和子昭睡一屋,道群不愿意,怕打扰子昭休息。大病之后,他尤为珍惜和家人相处的时光,更对两个儿子寄予了厚望,尤其是正承受巨大压力的子昭,就像一只在风暴中硬着头皮飞翔的雏鹰,不光是孟家事业的顶梁柱,也是他孟道群的精神支柱,道群不容许他有任何闪失。

    子昭回家晚,但只要看到父亲屋里亮着灯,仍旧会过去请个安,道群会给他留夜宵,让他吃完再回去睡觉。这一晚亦是如此。

    子昭进屋去,道群还没睡,靠在**朝他点点头,孟夫人正在翻箱倒柜,这间屋子有个大立柜,装着一些皮货和平日里不大穿的衣服。道群向子昭指指床头柜,意思是要他赶紧喝了放在上面的一杯牛奶,子昭走去坐到父亲床边,对母亲笑道:“妈妈这么晚了还在翻什么呢?”

    孟夫人并没有回头:“我记得前年你给我买过一件白狐的围领,怎么找不着了?”这句话却是对道群说的。

    道群说:“不见得就放在这柜子里,你屋里不也有几个箱子么,明天再翻翻。”

    “哪里来得及,一大早人家就要走了。”

    子昭越发奇怪,问:“谁要走?”

    “你堂姐要去东北,今儿和你三伯伯来家里坐了会儿,我见她越发瘦怯怯的,想送点什么给她。”

    “哦。”

    孟夫人忽然回转身来,对子昭道:“要不把那条玄狐披肩给她,等你以后娶媳妇,妈还你一件紫貂的。”

    子昭笑起来:“妈妈,你拿紫貂换狐皮可不是亏大了嘛。”

    “我才不怕亏,怎么样,这买卖可做得了?”

    “过段时间去欧洲,我不想支公司的钱作川资,所以将披肩拿去换了些钱。”

    孟夫人咦了一声道:“前两天给你晒衣服的时候我还看到了呀,好好放在柜子里。真是小气,哄我做什么。”

    “就昨天拿走的,不信就去我房里翻翻。”

    “真要翻出来你怎么说?”孟夫人笑道。

    子昭闷声不吭喝完牛奶,站起来,淡淡道:“那您跟我一块去看看吧。”

    孟夫人正待说话,道群却道:“拿些小东小西去换钱,总不是长远之计,也让人笑话。不过现在公司和家里确实有难处,要不把武昌那栋房子卖了吧,子昭走之前就把这件事办了。”

    子昭看了父亲一眼。

    孟夫人接口道:“昭昭现在要管的事那么多,就让他省心点,这事儿我来办。”

    子昭打了个哈欠。

    道群对他道:“快回去睡吧。”

    孟夫人跟着子昭走出去,子昭笑道:“妈难不成真要去翻我柜子?”

    孟夫人佯怒,假意要去拍他的脑袋,子昭皱眉一躲,孟夫人将手缩了回去,笑道:“我是要跟你说,明天一大早我去送你三伯伯他们一家,你早上起来后,记得守着你爸爸吃药,他虽然好了些,病情还是会反复,千万不能大意。”

    子昭答应了。

    孟夫人又道:“你到处走动忙活,也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咱们这家呀,经不起折腾了,尤其是你爸爸,一点刺激也受不了。说实话,幸亏跟潘家的亲事没有成,要不再摊上他们家那一档子事儿,还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

    “妈要不要进来再坐会儿?”子昭推开自己屋的门,回头道。

    孟夫人笑道:“不了,你好好睡觉吧。”

    子昭一宿没睡着。

    次日一大早,伺候好父亲吃完药,子昭便匆匆出门去。

    太阳升起来,万道通明橙红的光线,如烟如雾的晨曦,水色与日光一同闪烁一起跳跃,停靠在江边的船舶随着波浪轻轻起伏,仿佛静谧是一种习以为常,惊涛骇浪不过是意外的点缀。子昭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差,但还是尽量克制,即便璟宁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

    阳光斜照下来,高高的棚架上蒙着布,被风吹得扑扑作响,间隙里透出雪白花岗石的边缘。太古洋行正在修建的大楼距离长江不到一百米,因营造厂正在闹罢工,这片工地在早上几乎没什么人。

    璟宁总算来了,眼皮有些浮肿,穿着平底鞋,人仿佛矮了一头,子昭接过她手里的提包,问道:“怎么这么晚?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家里有点事耽误了下,早知道就该让你别等我了,我坐轮渡过江也是一样的。”

    子昭道:“别废话,新月号马上就要去川江了,再过几天你也坐不了了,更何况还是我来开船。”

    璟宁不由一笑,习惯性地伸手去挽他的手臂,在穿过巷道步向沿江的大道时,子昭轻轻挣脱,说:“这两天我父母把我看得蛮紧,保不定有人跟着我。”

    璟宁默不作声又跟着他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要不算了吧。”

    子昭愣了一下,没接话。

    “系里有几个老师对我很好,我突然休学,很对不住他们的,其实我今天不太想去学校,”她停顿了片刻,说道,“可能我也还没太准备好。”

    子昭忍着气,去拉她的手:“好,潘大小姐,我牵你的手,这样好了吧?”

    璟宁将手挣脱。

    子昭压着声音道:“我今天心情很差,别跟我闹行不行。”

    璟宁道:“我现在真的没能力照顾你的心情。”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想了那么多办法,做了那么多,我们只要一出国就结婚,你还想我怎样?”

    “我没逼你跟我结婚,大可不必做出这么一副亏钱折本的样儿。”

    子昭强力压制着不发作,再次去拉她的手,笑道:“怕了你了。

    我娶了你比捡到金山银山还高兴,什么亏钱折本,你真说得出来。小手怎么这么凉,乖,我给你捂捂。”

    璟宁看着他。

    四目交投,从对方眼里都读出了疲惫和倦怠,原本确定的信念忽然有点松动,心里刻意忽视的那道伤口,也痛了起来。他们都觉得很爱对方,爱是他们时常不离口的一个字,但“爱”是什么呢?那一瞬两个人都很茫然,仿佛置身于一个当局者迷的游戏,他们太幼稚,根本不会玩。

    璟宁眼圈儿忽然一红,说:“子昭,我不想出国去,我家现在这样,怎么能一走了之?即便结了婚,你家还是不接受我怎么办?结了婚,你会对我家的事不问不管么?我要是向你诉诉苦,你也会像今天这样说你心情不好,要我别跟你闹么?”

    子昭正色道:“你可以怨我现在能力小,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会在能做的范围内做到最好。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要组成一个属于我们的家,但很多事情只能一步步来。宁宁,我绝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所以不会也不敢轻易许诺什么,因为有些事情以我目前的能力真的办不到。而且……我家现在也有困难。”

    “那你就先忙你家的事,别让我分你的心。”

    他的怒气终于不加控制地倒了出来:“潘璟宁,公平一点!我做了这么多,你到现在还说这样皮里阳秋的话!”

    眼泪在她眼睛里滚来滚去:“是,没错,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可怜我,还要跟我在一起,这对你本来就不公平。”

    子昭烦闷到极点:“你除了说这些话,还为我们做了什么?”

    “我想为你分担,你给过我机会么?”璟宁哽咽起来,“我大哥在监狱里被人打了,肋骨都被打断了,昨天下午刚刚被保出来,我家现在一团乱!你说我怎么办?你让我今天去退学,退学以后我怎么办?你要我跟你结婚,但你只是想让我当孟子昭的妻子,却忘记我是潘家的女儿,要让我逃避家里的一切,也让你自己逃避。你根本不想摊上我家这个烂摊子!”

    “我逃避?我要逃避就不会和你纠缠在一起!”

    “是我不要脸纠缠着你,行了吧?!”

    子昭气极反笑:“不就是那个人挨了打吗,至于难过成这样吗?

    他挨了打是很可怜,但毕竟还是从牢里出来了,这不是好事么?我倒不明白了,你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现在他也换了个姓氏,早就不是你潘家的人了,你怎么就为了他跟我闹成这样!”

    “你什么意思?”璟宁指着他,将音量提高。

    “别指我,我讨厌别人指我。”子昭冷冷道。

    璟宁将手放下,转开了脸:“孟子昭,我对你的感情怎么样你应该清楚。很抱歉让你心烦,很抱歉我无法为你做什么还一味地要求你照顾我的心情,很抱歉我指了你。现在请你给我走开。”

    子昭转身就走,但只往前冲了不到三四步,又重新回到她身边,将她用力搂入怀中。

    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哭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不断柔声安抚,他太年轻,虽然聪敏,却天性单纯,涉世未深,毫无准备地挑起家里的重担,这重担上又多了一个她。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你的家也是我家,我不会不管的。”他不停地说着,见她平静一些,便携着她的手道,“走,我们过江去。”

    她听话地跟着他走,脚步轻飘飘的,额头渗出了汗,这已经是很凉的秋天,她却时常突然就发热。子昭察觉她在哆嗦,尽量语气轻柔地问她又怎么了,生怕她误以为他不耐烦,简直赔尽了小心。璟宁只觉无比绝望,说:“我还是去坐轮渡吧,我那个……那个什么了,不太方便,不舒服。”

    子昭凝视了她一会儿,道:“真不要我陪?”

    她摇摇头。

    他只好说:“回去的时候到码头来跟我说一声,我今天到下午都会在。”

    璟宁嗯了一声:“那你快走,我慢,跟不上你。”

    “记住一定要来找我,我还有东西要给你,不来可就没了啊。”

    他故作神秘地说。

    她说:“你好啰唆。”

    子昭嘿嘿一笑,其实十分烦恼,加快脚步走了。

    一辆车驶过大道,车轮与道路摩擦,发出嗡嗡的声音,璟宁觉得晕,脚下的地面好像舞厅的地板,有几百双脚在上面同时跺。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有货车开过,铁条子叮当作响,怎么这么多的车,一辆接一辆,汽油味浓得散不开;曾经温柔地、光芒万丈地笼罩她的碧蓝天顶,突然要恶狠狠地压下来。

    她胸口急促起伏了两下,开始呕吐,吐完了,就跟被抽了筋似的,踏一步都要使出全力。

    她撒了谎。

    她最终没去坐轮渡,也放弃了去找子昭;她也并非来了月事,恰恰相反。

    她怀孕了,孩子不是他的。

    在潘家还没出事时她就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出于不祥的预感,她偷偷去了一个偏僻的小诊所,最终确定的一刻,宛如五雷轰顶,立即清楚自己已没有了与子昭继续下去的资格,本就辜负过他一次,这下来了一次更狠的。她自欺欺人了一段时间,晚上做梦,梦里的自己并没有怀孕,她在梦中庆幸无比,一醒来却被深沉的绝望笼罩——身体的反应在早上太明显了。

    将孩子打掉,她是不愿意的,也许是因为害怕,连死一只鸭子她都会难过很久,何况亲手杀掉一个人,更何况那个人是自己的孩子。

    每一天她都被愧疚、恐惧和强烈的不舍折磨得无以复加,子昭为他们的未来每做一点努力,她的痛苦便加深一层。然后便是盛棠失踪,银川被捕,家中大乱。然后便熬到了现在。

    梧桐树的枝条窸窸窣窣摆动,潘公馆大门口照旧停着几辆汽车,除了巡捕房的,从昨天起又多了一辆——银川被保释回家的时候,是由徐德英陪着的。云氏没下逐客令,既因没这能力,也因潘家的烂摊子确实需要人收拾,潘盛棠的黑锅需要人来背——背黑锅的人被抬进了屋。

    谁也没有想到徐德英会跟在于素怀等人的后头,悄无声息,面上却做出一副堂堂正正的神情。

    这个世界颠倒混乱毫无章法可言,璟宁觉得骇异。此时此刻,她坐在黄包车里痴愣愣地盯着家门看,仿佛不论下不下车,都会有一个深渊不动声色地等着她。

    从那天起,她不再与子昭联系,直到他找上了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