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二十六年,北伐结束已近九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十年。为了迎接定都南京的纪念日,各种典礼、博览会应接不暇。光是在上海,可供万人参观的“成就展”就不下十个,其他主要的大城市也都陆续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
这一年,化工行业的巨擘范旭东在南京的工厂生产出了中国第一批自制的硫酸铵,这种军工材料的成功生产,于强敌虎视之际,让国人为之振奋。这一年,撑起中国纺织和面粉业的荣宗敬、荣德生兄弟,终于熬过了三年地狱般的大萧条,让他们的申新公司重获生机。
这一年,郑银川在汉口高调宣布,郑氏已控制了普惠洋行汉口分行约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让汉口普惠洋行在事实上成为了一个中资商行,狠挫了英商的锐气,大涨了华商的志气。这一年,大钧船业在长江中下游的地位依然屹立不倒。这一年也是民生轮船公司成立的第十个年头,创始人卢作孚在一次纪念会上发表了演讲,他说:“撑持这些事业的险阻艰难者,为了事业忘却了自己,为了增加事业的成功忍受个人的困苦。如果整个公司的人有这一种精神,就可以建设一桩强固的事业;如果整个民族有这一种精神,就可建设一个强固的国家。”
各项生产与建设逐次展开,新式机器大量运用,资本源源不断投入到市场,中国社会呈现一种繁荣安定的表象。万物轮回不休,盛极必衰,炫耀处即是衰落之始,这繁荣安定的表象很快便被无常摧毁了。七七事变爆发,随着一场改变全中国人命运的战争到来,整个中华民族走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平津陷落,日本海军第二舰队司令长谷川清率领“出云号”旗舰长驱开入黄浦江,其下属第十战队、第五水雷战队则相继开赴长江口和中国华南沿海。八月初,中国“甘露”“皦日”“青天”等测量舰艇及“绥宁”“威宁”炮艇陆续破坏了各要塞的航标,使日军失去了导航标志,“逸仙”“建康”“中山”“永绩”舰等舰艇则由第一舰队司令陈季良指挥,与第二舰队主力由湖口与下关向江阴集结,四十九艘军舰进入长江待命,所谓“拱卫京畿”。
一场漫长而惨烈的封江之战正在悄然拉开序幕。中国金融和工商业最发达的地区、中华锦绣富庶之地,笼罩在了毁灭性的阴云之下,然而,在魔鬼伸出魔爪之前,生活在相对和平之中的老百姓们,真正要直面战争残酷的时刻尚未到来,他们不会知道,不论是渺小的个体还是庞大的国家,历尽艰难险阻所积累的财富即将毁于旦夕。
七月底和八月初之间这段日子里,南京在闷热的盛夏中煎熬着。
建设新首都的热潮仍没有过去,整个城市大兴土木,从西北最高的虎踞关到龙蟠里,自北至西再往南,修竹夹道,新式房屋鳞次栉比。市中心繁华地段,庆祝定都的彩条还没来得及撤下来,又覆上了爱国抗敌的标语。
连日干燥无雨,直到有一天,浓云携着雷声,从绕城的起伏山峦那边滚滚而来。
天空的颜色有点诡异的可怖和神秘,白中带灰,灰里又透着黑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硫黄味,又有一种难以识别的植物与泥土混杂的气味,好像整个大地所有的细胞都被一场即将来临的雷霆暴怒刺破了,连远山的树林都似在发着微光以示呼应。这种奇异的景象从下午两三点开始持续到黄昏,直到太阳落山一切回归到黑暗,除了时断时续的雷声。人们从这种让人不安的氛围中暂时缓过气来,但心情却依旧十分焦灼,因为一滴雨都没有下下来。
晚上八点钟左右,闪电开始在山尖和地平线上横劈斜砍,风声如江涛起伏不平,漆黑的夜空中怒云飞卷,令人惊骇,闪电的脉络漫天铺开,经常一刹那就会同时出现十几条,链状闪光倏忽即逝,又倏忽重来,在云层间游动驰掣。狂风卷起尘土,天与地猛然变色,惊雷狂怒炸响,就像要把世界炸成碎片。
中央大学小礼堂后台的化妆室里,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捂着耳朵瑟瑟发抖,稍微胆大的一个忍不住抬头看向宽大的玻璃窗,当又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他还是吓得大叫起来。
“别害怕。”一个清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却很快被雷声盖过,孩子立刻扑到那个让他觉得安全温暖的怀抱里去,见他这么做,其他的孩子也凑了过来,挤作一团。
璟宁把手尽量张开,让每个孩子都能接触到她,她柔声安抚了他们一会儿,轻轻退开一步,给他们挨个整理衣服。男孩子穿着衬衫黑裤,打着小领结,女孩则是清一色的白色连衣裙,袖子有褶皱的花边。
孩子们都化了一点妆,脸蛋儿红彤彤的,也有的被汗水弄花了,看起来却更是可爱,璟宁拿出胭脂和粉给他们补妆。刚才被雷声吓得尖叫的那个小男孩见她神情轻松,怯怯地问:“潘老师,雷公会不会跑进来抓我们啊?”
璟宁扑哧一笑:“谁跟你说有雷公的?”
“开水房的王伯伯。”
“好吧,如果真的有雷公的话,他也只抓坏人,不抓好孩子。飞飞是好孩子,所以不用害怕,雷公不抓你。”
其他的孩子纷纷大声道:“那我呢?”
“还有我!”
“潘老师我是好孩子吗?”
璟宁郑重地点头道:“你们全是好孩子,不过好孩子要勇敢,听到打雷别害怕喔!”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几个东西握在手掌中,狡黠地笑了笑:“猜猜这是什么?”
可爱的小脑袋一齐凑过来,璟宁笑盈盈摊开手掌,原来是一把牛奶糖。
“刚才吃饭的时候悄悄拿的,现在用来奖励勇敢的小朋友,谁是勇敢的小朋友呢?”
孩子们欢呼起来,举起手,跳跳蹦蹦地道:“我!我!”
声音很大,休息室里的其他人都忍不住笑着看过来,璟宁正要将糖分发给孩子们,一个女学生跑进来,大声道:“潘老师,准备上场吧!”
孩子们的表情立时紧张起来,璟宁将糖放回提包,温柔一笑:“表演完咱们就吃糖!”
教育厅在中央大学组织了一个汇报演出,邀请了南京各界名流前来,既为了纪念定都南京十周年,同时也希望能为前线募到善款。礼堂是平时用来办舞会和排话剧的,并不是最大的那一个,人一多便显得有点拥挤了。红色的幕布隔开一个空间算作舞台,一架钢琴放在光线稍暗的角落,灯光基本上集中在舞台中央及来宾们所在的地方。主办方准备了水果、点心和饮料酒,客人们也大多穿着正式的礼服,若不是室外正电闪雷鸣,不明白的人或许还以为这不过是太平盛世里又一个歌舞升平的夜晚。
政府的官员正在发言,为了盖过外面的风雷声,他好像将肺活量提到了最高点,音量十分激昂。台下不时爆发掌声,璟宁领着孩子们安静地候在入口,嘱咐他们一会儿要从容地走上舞台,又伸出手跟每只小手都用力地握了一握,除了她,或许没有人会在意孩子们惶恐的心情。官员发言完毕,下台步入人群中,时局紧张,人们对战争似做足心理准备,却又茫然若失,抓紧机会围着官员问问题。孩子们悄然上台,追光打在他们紧张的小脸上,这是第一次上台表演,且是开场第一个节目,会有多么紧张可想而知,璟宁其实非常担心,而台下越来越大的说话声,对怯懦敏感的小朋友们绝对不是一种鼓励。
身处的角落光线较暗,只有雪白琴键在微微闪光,她抬起了手,并未起身致意,也不给出任何暗示,手腕轻垂,手指轻巧地落在琴键上,音符坚定地跳跃而出。
谈话声停了下来。那一个个音符是不饶人的,不给人们留出一点喘息的罅隙,步步紧逼,像散落四处的透明却锋利的丝线,刹那间一齐收紧。
将《爱之忧愁》与《多年以前》编在一起弹奏,是璟宁的小小心机,为了孩子们,她在演奏与编曲上用尽了全力。旋律时而轻柔,时而激越,绚丽的华彩乐段之后回归到《多年以前》原来的前奏,孩子们已被琴声安抚了。飞飞挺起了小小胸膛,开始领唱那首古老美好的歌谣,轻灵的童声像水晶一样透明,吟诵希望与爱,追忆着幸福的往日时光。
整个礼堂,除了这悠扬的旋律和天籁般的童声,再无一点杂音。
一曲毕,雷鸣般的掌声中,璟宁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明亮的双眼如星光晶莹。孩子们向观众行礼,排着队走下台来,朝她露出放松的笑容,璟宁也笑了。她起身,跟在孩子们的身后往后台行去,然后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站在一个灯箱旁边,靠近通往后台的过道,身后雪亮的灯光让他变成了一团高大的黑影。他穿着一身考究的礼服,手里还拿着一个玻璃酒杯,里面的饮料淅沥沥往地上洒,杯子是斜的。他脸色灰白,发着烧似的打着抖,中央大学的合唱队要上台,走过一个人就会撞他一下,他任他们撞,石雕泥塑一般立着。
他的模样和三年前毫无二致,俊秀的眼眉,雕琢般的轮廓,那双湛湛的眼睛,充满了爱和渴望盯着她的眼睛。要是说他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的神态显得更坚韧更执着了,“小栗子!”他向她挤出一丝笑,却更似在哭。
璟宁定了定神,侧过身子让学生们上场,然后继续快步往后台走,经过银川的时候,一眼都没再看他。孩子们在化妆室外头等璟宁,见她终于出现,奔过来要糖吃,她微笑着发糖,表扬道:“今天每个人都表现得很好,比练习的时候还要好!”
孩子们却将目光投到她身后去,看向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他紧紧跟在潘老师的后头,还伸出手去拽她的胳膊。从来没发过火的潘老师脸涨得通红,眼圈儿也是红的,她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很伤心。
“放开!”她说。
“跟我走,”银川急迫地道,“孟子昭也来了,我带你去找他!
现在就去!”
璟宁万没料到他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禁愣住,在这一瞬间和他目光交汇,那些支离破碎的晨昏与无从言说的万千思绪,猛然涌上心头。
窗外电光一闪,一阵惊雷轰鸣之后,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在回学院的汽车里,飞飞愤怒地指着和他们一同坐在车里的银川,大声问:“你为什么拽着潘老师不放?”
银川没理他,反而更加用力地握着璟宁的手,璟宁再怎么使劲往外挣,他就是不放。他对自己发过誓,如果上天再让他看到她,他不会再放开她,绝不会。
璟宁低声道:“别当着孩子们的面给我难堪。”
他看着她:“先送孩子们回去,然后我带你去见孟子昭。他在南京,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谁也不想见。放开我,你把我弄疼了!”她的声音大了一些,飞飞一听到她说疼,便过来掰银川的手,其他几个男孩也扑了过来:“放开潘老师!放开潘老师!”银川岿然不动。几个小女孩见状,想救老师却无能为力,忍不住急得哭了起来。
外面下着大雨,间杂雷声,驾驶室里的司机和陪他们来的校工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吵闹,车子在笔直的中山大道行驶着。璟宁生怕孩子们磕碰着,一边用力挣,一边嘱咐他们坐好,一边又按捺着怒气央求银川放手。银川仍然不放。
“你是谁!放开潘老师!”孩子们嚷嚷着,小拳头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璟宁又是急又是难过,却也觉得有一点莫名的滑稽,正要再次恳求,银川忽然大声道:“我是你们潘老师的丈夫!潘老师是我老婆!”
飞飞正准备张口咬他的手,闻言顿时懵了,仰起小脸:“丈夫?
老婆?”
银川眼睛都没眨,理所当然堂而皇之地解释道:“你们要是把潘老师当妈妈,我就是你们的爸爸!”
“妈妈?爸爸?!”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齐齐瞪着他。
璟宁浑身发抖,大声道:“郑银川,你真是无耻!”声音猛地一闷,原来是被他搂在了怀里。
他颤声道:“小栗子,我好高兴,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她的脸庞贴在他胸膛上,耳边是他如鼓的心跳,鼻间尽是熟悉的淡淡清香,他最爱的白檀和香根草香。
从小到大,从未见他如此无赖过,璟宁气得快要晕去,空出来的那只手握起了拳头,狠狠捶了他几下,他由着她打,面不改色,平视着前方,胸口的衣服被她的泪水浸湿,然后他收紧了胳膊,将她抱得更紧。
雨水汇到屋檐下的沟渠里奔流着,云层变薄,夜空如舞台墨蓝色的背景,炎热被一扫而光,空气极度湿润,一呼一吸间尽是凉意。
璟宁在宿舍里照顾孩子们换衣服睡觉,银川候在外面走廊上,脸上肩头全是雨水,浑然不觉。雷声并没有减弱,但她回到了他的世界里,他的一切就有了依托,看待事物的视角、所投入的情绪与感觉全部发生了转变,狂风暴雨又怎样,此刻于他,就是千金不换的安宁。
屋里的灯熄灭了,银川的心扑通一跳,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但门紧闭着,璟宁一直没出来。
校舍间高树蓊郁,风雨散,晨雾起,天渐白。他在走廊上待了一夜,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一生中遇到一个真心爱的人不知道有多么难,但他遇到了她,如此幸运,很早很早就遇到了她。她现在就在身边。
不爱就是不爱,转身即忘,电闪雷鸣,分分钟就可以了断。
爱就是爱,变成火,烧成灰,化蝶也要在一起。
“你究竟要怎样?”她说。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银川一醒,从墙角噌地站起,可惜用力过猛,眼前顿时黑了几秒钟,他扶着墙,尴尬地朝她笑了笑。
她模糊的形象逐渐清晰,苗条高挑,容颜依旧娇美,但却一脸憔悴愁容。
璟宁无可奈何地看着银川,他的出现搅乱了一切,像一把锋利沉重的斧,执拗地击碎了封存在心底的往事。那就让他给她个准话吧,至少能让她稍作确认,确认一个连轮廓都不太清楚、但对她的人生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你究竟要怎样?”她质问他。
银川揉了揉眼睛,无比坚决地对她说:“宁宁,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可能。”
“我会死缠烂打下去,直到你答应为止。”
她崩溃地道:“那你为什么还说让我去找孟子昭!”
这句话点醒了他,他立刻道:“对,你应该和他见一见面。我现在就带你去。”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真是一个充满矛盾与热血的时代。
君子易和而难狎,与世皆亲却自有怀抱,商场上的郑银川是尤为孤傲的,他有利益同盟却没有知己朋友,但现在,所有人都与国家的命运发生了最紧密的联系,共济国难,已是必然的选择与担当。
曾与永和行在进出口上有过合作的实业家范旭东,在南京拥有具备亚洲一流水平的化工厂,日本人早在蠢蠢欲动之时,便想了很多办法想从范氏手中夺走工厂,范旭东宁肯与之玉石俱焚,也不愿厂子落入敌人手中。七七事变后,范旭东立刻组织工作人员拆卸机械仪表,运走图样、材料和模型,即便是搬不动运不走的大型设备,也要或拆或埋,哪怕扔进长江,仪器和图纸分批装船抢道西迁,会经过长沙和武汉,而这一部分工作,郑氏的永和行及孟氏的大钧船业均对其提供了帮助。
银川这一次来南京,不仅仅是为范旭东工厂的事情。早在四月,银川便已经来过几次南京,为的是响应政府号召,和其他银行家、商界名流在首都开会,讨论是否集体认购上千万“爱国公债”用于协助国家进行军事防务。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于许多兢兢业业的商人来说,这可能是倾囊而出有去无回,但目前看来,钱是非出不可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将不存,何谈民生?这十数年来,银川以商致富,运筹帷幄,一出手便弹眼落睛,声色不动间财富尽收。这是平生第一次,他不讲任何价钱,不做任何算计,全盘接受国家运命之大势对自己事业的安排。
到达南京第一天便见到了孟子昭,来的目的虽然大同小异,但子昭是直接接到了政府的紧急通知,具体分配给大钧船业的究竟是什么任务,子昭并没有说,临分别前,他将自己在南京的住处告诉了银川。
风雨夜之后,郑银川带着潘璟宁去找孟子昭,孟子昭却正一步步走向他一生最终的结局。
风晓得,雨晓得,天知道。
但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二〕
写字台上堆满了文件和纸张,茶杯里留着残茶,烟灰缸是满的,烟头尚有余温,会议室里刚刚有过一次彻夜不眠的会谈。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了孟子昭与民生公司的创始人卢作孚,后者已经是交通部次长,此刻满面沧桑。
“沉船断流……”子昭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瞬间的茫然和虚空袭来,浑身上下似乎都暂时失去了力气,然后笑了笑,眼中闪出了奇异的光。
“带着十余艘星月货轮一路沿江而下,我还以为帮军队执行完采石任务就可以回到湖北,嘿嘿,我是真没想到,它们即将悉数沉在长江之下!父亲生前常骂我是个不肖子,迟早会败了家,他骂得对,真没想到我这次来南京,竟然就是来毁我孟氏的家业啊!”
卢作孚脸上闪过了歉意,但更多的是重托:“我非常抱歉也非常难过,但是子昭,恳求你考虑一下。刚才陈部长的密电你已看到,你也应该已经清楚,单靠我军在海上和沿江狙击几乎是没有胜算的,现在需要抓紧时间将国家的财产西迁以保住国家财富命脉,更要将敌人的航线阻断,沉船封江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身处中国内陆的民生公司在战争甫一爆发,便积极地投入了战事,无偿提供轮船护送数十万川军到达抗战一线,卢作孚所说的陈部长,是海军部长陈绍宽。
卢沟桥上的枪声打响,华北燃起烽烟,不久后战火必将烧到南方,日本海军实力强大,与弱小的中国海军形成鲜明对比,海军部长陈绍宽不得已提出了一个悲壮而惨烈的作战方法:沉船封江。就在同一时期,国民政府的德国顾问团也制订了一个作战指导方案,其中明确说明了:“淞沪方面实行战争之同时,要以击灭在吴淞口内之敌舰,并绝对控制其通过江阴以西为主,协力于各要塞及陆地部队之作战。”7月28日,南京最高国防会议最终确定了封江计划,决定制敌机先,阻断敌军长江航路,防止其溯江而上,截断其第十一战队十三艘舰船与大批日侨的归路,以博取与日交涉的筹码。行动时间定在八月十二日。这个秘密的水下封锁计划,兵分两路,划为两条线:一道沿江阴长山脚至长江北岸靖江罗家桥港,主要沉没老旧军舰。另一道在江阴北漕航道,以沉没大小商船为主,轮船招商局、民生公司、三北轮船包括杜月笙的大达公司均收到了征用通知,二十四艘船,一共四万余吨,即将在预定时间施行沉江。
不仅如此,由于此时的长江正值汛期,水流湍急,水位高、河床宽,大船下沉后,水下封锁线仍然会有缝隙,在狭窄的航道里,需要用大量小型民船、商轮趸船载满泥沙和石子将这些缝隙充填。刚刚过去的这一晚,孟氏大钧船业知道了这就是它将要承担的任务。国家需要这个老牌航运公司用“大钧”之力,以自毁的方式,在中国的母亲河上为这一场战役画上重要且壮烈的一笔。
距离执行的时间只有四天,前期工作已基本完成,航标大多破坏完毕,中国两个舰队的主力在江阴江面集结,甲午海战后中国海军的第一次对外行动,成败将直接影响国家的命运。
这一份沉甸甸的选择现在放在了孟子昭的面前。说是选择,其实谁都知道,这无可选择。
子昭双肘支在桌上,将额头抵在手上,极轻地叹了口气。
“卢先生,您还记得你们民生创立时有多么艰难吗?”
卢作孚道:“八千块钱起家,还找你们家孟老先生帮我做了担保。第一艘船是个七十吨的浅水铁壳小船,沿着长江一路开回重庆,一路走一路招揽客人,我亲自上船接待,伙夫不够我就去帮厨,到最后,很多旅客都因为喜欢吃我炒的回锅肉成了回头客。就这样一步步艰难地过来,钱挣得多一点了,就总想再买船,一艘接一艘,好不容易才到今天。哪里会忘!”
“您贫寒起家创立事业,我是空着两手白白从父亲手上接过的家业,您为民生付出了十余年,而我为大钧工作不过只有数年,”子昭微微一笑,“这次真的是破釜沉舟啊。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血沉入江水,您的心情应当比我更加难过。”
“不。和你是一样的,因为过去的每分每秒,我们都是用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去付出,”卢作孚眼中泪水微闪,但他始终面带温暖的笑意,“子昭,我们放下最珍视的东西,但留下的是一份旷世功德,今天做出牺牲,说真的荫蔽的是中华的命脉。我的心虽然很疼,但我并不难过。”
子昭点点头:“卢先生,我想请求您帮我一个忙。”
“请说。”
“大钧有很多工作了数十年的老工人、老船长,他们经验十分丰富,但船没了生计也没了,这次的损失会不少,大钧短时间内恢复不了元气,我想请您接受我这些老员工,让他们到民生工作,这样我对他们的家人老小也能有个交代。不管他们会不会认为我是个败家子,但我于国家无愧,于他们是有愧的。请您一定答应我。”
卢作孚慨然道:“我答应你,一定妥善安排。”
子昭看了看时间,然后抬起头。水晶是明亮的,也是坚硬的,水晶般的光芒闪动在他的眼睛之中。
“好吧,那卢先生,今年我就先不做生意了,跟着你上前线吧!”
时间紧急,他收拾好行李,立刻就往江阴赶去,在车上拿出笔就着他常用的本子写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妻子,另外还得再写一封信给大钧的副总经理,要为之后的事情做好安排,公司今后肯定将会遇到很大的困境,战事来了该怎么办……虽然决心已下,但想着这些事仍不禁心烦意乱。汽车在笔直的大道上飞驰,轮胎和潮湿的地面摩擦,发出空旷辽远的声音,子昭一直低头摩挲着膝盖上的笔记本,没看到走在路边的银川和璟宁。
车子开过的时候,卷起被雨水沾湿的落叶,银川本能地挡在璟宁身旁,叶子飞过来沾到他的裤子上,待他走两步便落下,一阵风吹过,叶子在路上簌簌飞跑,像利爪挠着地。
银川摁了半天的门铃,没人出来,拿出衣兜里揣的地址仔细看了看,确认没错之后,便继续敲门,这一次换成了拳头,铁栅栏叮当作响,惊醒了邻舍养的小狗,小狗汪汪大叫,这一小片街区顿时变得无比吵嚷,有人打开窗户朝他们看过来,不满地指责了几句。
银川放下拳头,又改摁门铃,说道:“估计是还在睡觉,我再试试。”
“算了!”璟宁道,转身就走。
银川追上去:“或者他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再等等。”
“等他做什么呢?”璟宁冷冷道。
银川心中五味杂陈,轻声说:“其实这世上最不愿意让你们见面的估计就是我,但是……宁宁,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璟宁将披肩裹紧,抬手揉了揉眼,没有泪,说不上难过,只是有些恍惚。银川见她面色哀戚,以为明白她的心事,说道:“我们先去吃早饭,然后你休息,我去帮你找他。”
“不见了,再见面也没什么意义了。”她说。
一路上她没再说话,也没回头,只是默默地走着,漫无目的,他陪着她走,城市已经彻底醒了,众声喧哗。他们走到江边码头,天际线低矮,湿润的江风“轰”的一声扑过来。
璟宁忽然停下。
“听见没有?”
“什么?”
“鸟叫。是那种春天的鸟鸣声……每到春天就能听见的,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听过。”
银川站直了,侧耳细听:“没有啊,只有风声和水声。你说的是杜鹃吗,它只在春天唱歌的,现在已经快到秋天了。宁宁,你可能听错了。”
“明明有的!”璟宁将脑袋偏了偏,一缕乌黑头发在她雪白的脸侧飘来飘去,她眼中有光在闪烁,但这光芒很快就熄灭了,许久,她终于无奈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是听错了。”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似乎注定是一个充满悲情的年份。
八月十一日,海军部长陈绍宽接到电令,立即实施沉船封江计划,那天傍晚,他从南京江面登上军舰,在午夜抵达了东海之滨的江阴。在清晨朦胧的薄雾之中,一艘艘即将自沉的军民舰船已经停泊在江面,像凝肃深沉的巨大身影。
首批自沉军舰为“通济”练习舰、“大同”“自强”轻巡洋舰、“德胜”“威胜”水机母舰等,这些大多是清代遗留的旧舰,早已到了鞠躬尽瘁之时。而从国资和民商的轮船公司征集的数十艘大小商船也依次排开,已做好了自沉的准备。
早上八时,江面各舰由平海号轻巡洋舰率领举行升旗仪式,各舰官兵在舰舷向军旗行礼致敬,军乐声中,司令旗徐徐上升到平海号主桅顶端,迎风猎猎飞扬。
各舰陆续抵达规定位置,陈绍宽宣布了封江令,沉船开始,各舰同时打开水底门,货船则自凿沉江,此起彼伏,一直持续到日暮才初告结束。这些庞大的身影慢慢下沉,沉入寂静,沉入风涛,沉入永恒。
汽笛哀鸣,军旗低垂,苍天剧恸却无声。
这是一场血战的前奏。
8月16日,南太平洋的台风掀动了江上的云流,风狂浪高,气温骤降,微雨贴着江面像利刃斜飞。瞭望哨电话报告:封锁线外下游上空发现敌机,七架日机以近乎陡直的飞行姿态钻入浓密的云层,掩饰行踪,旋即又折返而回。尖锐的警报拉响,江阴海战正式拉开序幕。
这一场持续了108天、中日战争中罕见的陆海空三栖立体作战,也是抗日战争中唯一的一次海军战役。战果是非常悲壮的。中国海军在江阴封锁线死守近三月,掩护了上海前线七十万陆军,为拖延日军溯江而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代价是中国舰队一部分在山东沿海沉没,主力则全数沉在江苏江阴,第1、第2舰队全灭,这是甲午之战以来,中国海军遭遇的又一次毁灭性的重创。
让我们回到水下封锁线行动之初。十二艘大型旧军舰均已经自沉完毕,二十余艘满载石块的大小商船也在指定的位置沉入了江底。正在汛期,水流非常急,军队发现第一批沉船已多半被水流冲离出最理想的原位,导致封锁线出现一些致命缺口,长江封锁于中部防御至关紧要,是国防之最要点,为了推进防御,必须继续将缺口尽快补上。
大钧船业的小型货轮几乎全数被征用,与其他被征用的民船,使用了六万余担石子充填沉船空隙。最后的几天,小型的船艇继续进入余下航道,专业的技师协同军队将露出水面的船舰桅杆一一全部割去,以免日后敌军军舰发现水下目标,会选择避让。
孟子昭死于八月十六日江阴之战当天。
他只剩下一艘小货轮,是当年父亲送给他的那艘星月号,曾在川江的险道驰骋过,有着最轻灵敏捷的船身。那几天,子昭眼睁睁看着一艘艘船沉入江底,就像与自己的孩子、兄弟、亲人死别生离,他焦虑难眠,也因不舍而哭泣过,但为了让牺牲不白费,他擦干了泪水,与数位大钧的工程师留了下来,为他们的船送上最后一程。八月十六号清晨,子昭起得很早,替换一位已经筋疲力尽的技师,开着那最后一艘星月货轮陪军队的战士检查航道。
敌人突然空袭,突发的战况让小货轮处在了战火之间,返程已经不可能,前进只会对我军战舰造成阻碍。这留到最后的星月货轮还肩负着下沉填隙的任务,它将是最后一艘沉没的商船,若立刻凿船让其下沉,最快也需要耗时两三个小时,唯一的方法,只有炸船。
炸药放在船舱之中,早就准备好了的,正是为了应对这种最糟糕的状况。但此时炸船,没有舰艇会来接应他们。
子昭脑子里暂时一片空白。
“孟先生,你坐小船走吧,”一个年轻的战士对子昭道,“我们来。”
货轮上还有一条木船,不是没有求生的机会。
子昭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航道很险,需要开到的规定位置才能沉船,否则会影响我们的军舰。你们不熟悉这艘船,掌握不了它,赶紧走吧。”
那个战士很年轻,有一双天真未凿的眼睛,嘴唇上还覆着一层浅浅的绒毛,子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小年纪想当英雄么?死在战场上也不错,挺好,挺好,不过别死在我的船上,我的船不是战场,你们赶紧走,去打日本人吧,打死一个算一个。”
那战士咬咬牙,向他轻轻鞠了一躬,跑上甲板,和另外几个战士解开了套在船侧的绳子,将木船放到江中。
江风呼号,风雨飘摇,江面上升起的黑烟和交错在天水之间的火光混在一起,这样的奇异的景象,子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的牙齿在打战,手也是抖的,尽力镇静心神去看导航图,手握着轮盘,掌握最准确的力度,将星月轮驶向了规定的位置。船底的铁链与水底的沉船桅杆相击,发出碰撞的声音,船微微有些倾斜,一阵水浪后,恢复了平稳。
就是这个地方。他的心陡然一静。
一瞬的时间被拉长,像无垠那么长。
他仔细检查炸药的火线,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坐了下来,将地上散落的一颗小铁珠子捡起,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已经变成深褐色的木头花生,他把它和家里的钥匙串在了一起。那是十四岁时潘璟宁送给他的,那天他们打了架,她的裤子都撕破了。
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是大笑,继而被汹涌的泪意覆盖,呼吸困难。
“臭小妞,”他想,“我这是在和你告别吗?早在五年前便告别过了,现在要再一次向你告别了。一如既往的痛苦,却是第一次真正感到轻松。从今天开始,我将不会再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了。”
一个人临死前三十秒、六十秒、一小时、两小时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知道自己即将死亡,在最后的短暂的一段能体验的时间里,会想什么?子昭无比矛盾地想:我正在体验这样的感觉,潘璟宁,我觉得有点得意却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虚荣么?是因为被自己勇敢的抉择感动了么?好像不是,都不是。
在那茫茫江面上,在这连天烽火中,其实是听不到鸟叫的,但孟子昭却听到了只有在春天才有的清脆空灵的鸟鸣,那是在年少的时候,在那些和平安宁的时光里,一次次出现在他记忆里的幸福的声音。
他想起她蹲下身子,将那几只小鸭搂在怀里,头发绒绒地在白皙的额前拂来拂去。他对那个小女孩说,我爱你。
他想起他们痛苦又甜蜜的纠缠,晨光下她噙着笑的嘴角,那张皎洁年轻的脸庞,他对那个姑娘说,我爱你。
他想起她追逐他远行的车,脸上落满泪水,眼中的执拗如烈火般闪烁,他对那绝望的女人说:我爱你。
相遇,拥有,离散,诀别。
他爱她。他容许自己在此刻重新想起对她的爱。他爱她,如同爱一个家,如同爱脚下的土地,爱借以呼吸的空气,爱东湖的绿波漫江的春水。他希望她过得平安美满,在每一个季节,即便他已永远离开。
已经有很久很久不去想她,但是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是的,这就是真正的告别了。现在时机终于到了。
子昭闭上眼睛:潘璟宁,我已经不想你了,即便想到你我的心也不会痛了。为了你,我不愿放弃我的家业,不愿放弃父母的期望,不愿放弃很多事情,我以为我错了,其实没有,因为原来这所有的不放弃,都是为了今天的放弃。不仅为你,还为更多的人,为了上海,为了南京,为了武汉,为了所有你可以平安生活的土地,我终于可以放弃你了,连同我的生命。
这一瞬他有了久违的释然和快乐,不再犹豫,掏出火柴点燃了导火索。
大国运命的宏伟画卷,布满了时间的轴线,每一条线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点,它们如此渺小,小得几乎可以让人遗忘和忽略,但它们也是这条轴线的组成部分,一条条,一点点,没有了它们,也就没有这张画卷。
火光骤然升至半空,烈焰燃烧,放出五彩的光芒,死亡的颜色原来也可以这么瑰丽,生命的烟火在这一刻燃烧到顶点。轮船发出轰鸣,就似在宣告一个最壮烈的誓言。
〔三〕
沦陷之前的南京是一座奇特的城。
戏院里依旧唱着戏,电影院仍有放到半夜的电影;大难临头要吃顿饱饭,餐馆人满为患,人们拼命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买咸水鸭的长队还是可以绕个几十米;经过百货商店,行人会不自觉地跟着里面音乐的节奏轻声哼唱,新街口的人比往常多出两倍来,这多出的一部分是“跑反a”来的,所有人都往这个城市涌进,相互靠拢,相依为命。
江阴沉船阻敌,只起到了短暂的拖延作用,淞沪战事惨烈,苏南失守,京沪铁路中断,日军虽未能从长江西进,但仍沿津浦铁路从陆路南下,首都南京岌岌可危。
战火击开了重门深院,不论贫富贵贱,一旦离城便是抛家舍业。
物价一落千丈,抛售之后紧接的是恐慌性的囤货,物价便随之飞涨。
当第一声空袭警报响起,表面的宁静就完全被破坏得四分五裂了。日机接二连三轰炸,首先受害的便是平民区与市政设施,紧接着是军事重地、工厂和交通枢纽。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市。一个久居南京貌不惊人的德国人,在自家院子里支起了一块长六米宽三米的德国国社党党旗,以对日本敌机起到警示作用,这个德国人将在三个月后以骑a八·一三淞沪会战打响,从上海、江北、苏南等地的难民涌入南京,当地方言称“跑反”。
士一般的勇气拯救无数中国百姓的生命。a那段时间南京城结婚的人很多,凡是有闺女的人家,挠破头皮也要想法把闺女嫁出去,“贞操”在乱世被看得尤为之重,女儿有丈夫的保护,做父母的便多了一点虚幻的安心。市政府已经开始疏散工作人员,将文件资料西迁,临时办公地点在简陋的防空设施里,去公证结婚的市民能把木板门都挤破。
银川和璟宁在中秋节当天结了婚,彼时南京三面被围,几乎已成了空城,他们去领了公证书,回到位于宁海路的新家,范旭东和他工厂里的几个负责人、素怀、南珈都在,大家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素怀还想办法弄来了葡萄、水蜜桃等很难买到的水果。璟宁穿着簇新的织锦旗袍,红色的珊瑚珠扣子,金色玫瑰花项链放出柔润光芒,让眉目间现出温柔的娇艳与含蓄的喜悦。衣服是银川带着她去做的,原本按一年四季都订了一套,去取时裁缝已经跑了,拿到手的只有秋天与冬天的。银川的洋服与衬衫是旧的,穿在身上仍然十分优雅,他头发梳得溜光,俊秀的脸庞光彩熠熠,时不时去握新娘的手,本已经很确定的幸福,于他仍有点不真实。
范旭东的厂区被数日前的空袭炸得一片狼藉,虽然忧心忡忡,但他一直强颜欢笑,吃完饭,向新婚夫妇再次表示了祝贺,便和几个同仁告辞走了,只余下素怀和南珈,自家亲戚一样言笑晏晏坐在沙发上聊天。公寓是银川在与璟宁重逢之后买的,花了不少钱,讽刺的是,数天后淞沪战役打响,八月十五日南京遭遇第一次空袭,地皮房价便接连大跌,这套房子折了一半还多的价。
璟宁坐了一会儿便站起来,银川拉着她:“你别动,今天我来服务。”笑盈盈地给每人的茶杯里加了茶,素怀与南珈见他眉梢眼角全a约翰·拉贝(JohnRabe),德国商人,在中国居住了近三十年,以在南京大屠杀期间的人道主义行为、以及作为南京大屠杀翔实证据的《拉贝日记》而著名,作为南京国际安全区主席的他与其他国际友人一道,在不足4平方公里安全区内,拯救了超过25万中国人的生命,被世人尊敬地称为“中国的辛德勒”。
是喜悦,由衷地为他高兴。
窗檐上挂着一串风铃,在微风中轻灵地响着,屋内是安宁温暖的气氛,与室外的惨淡疮痍形成鲜明对比。
素怀道:“知道太太最喜欢玫瑰,我们跑遍南京城,就是一朵也没买到,用假的也不合适,喜宴简单那是不得已,连朵玫瑰花也没有,想着还是很遗憾的。”
璟宁歉意地道:“我连办这桌席都觉得很是有愧,国难当头,买花做什么?还连累你们辛苦。”
南珈正色道:“不,太太的观点我不认同。办喜宴是没错的,买玫瑰花也是没错的,错的是那些涂炭生灵侵犯他人国土的暴徒。这世上除了这些恶魔,没有一个不热爱和平厌恶战争。炸弹冷血,我们有热血。好好生活、不辍弦歌,有了希望就不会放弃,总有一天胜利依旧会是我们的!”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非常激动,素怀在他肩上一拍:“说得对!
胜利一定会是我们的!哪怕浩劫将至,对眼前的和平与幸福就应该珍惜。”
银川已经熟练地削了两个苹果,切成了四份,给每人分了一块,也给了璟宁一块,他第一次露出调皮的表情,捏着自己那块苹果,在每人手中那块苹果上点了一点,像碰杯一样:“来来,我们每个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干了!”
“干!”
素怀和南珈都笑起来,仿佛回到了伦敦,回到了他们求学的少年时代,日子是那般单纯快乐。
“恭喜你,银川!”南珈道,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不叫他“郑先生”。
“银川,祝你和嫂夫人白头到老!”素怀也道。
“谢谢!”银川泪光闪烁,情不自禁地用力,苹果的汁水沾湿了他的手指,璟宁本一直微笑着坐在他身旁,这时拿手帕子给他擦手,不经意间见他与南珈对视了一眼,似甚是百感交集,亦有几分她看不太明白的含义。
结婚是在仓促间决定的,她终究还是没能躲得掉,终究还是屈服了。只不知是屈从于他,还是屈从于命运。
那些日子里,银川几乎天天耗在学校,纠缠她,纠缠孩子们,讨好校工和其他老师,终于有一天,飞飞奔出去迎接他,叫道:“爸爸来啦!”连一个路过的女学生忍不住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璟宁,道:“潘老师,你先生真好,还来陪你上班。”璟宁虽然盛怒,也知晓自己心中坚硬的堤坝,已经出现了裂缝。
战火逼近,银川想办法帮金陵女院联系到了一艘船,送走一批学生和教员,也给孩子们做了安排。
之前不论璟宁愿不愿意听,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她说起她的家人,说起了云氏、璟暄,还有盛棠,告诉她他们的近况。她强忍难言的悲伤,避之不及,生怕意志崩溃落入他的陷阱。
某天李南珈找到了学校来,风尘仆仆,他那天刚到南京。
南珈一向云淡风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无奈,他将一个旧皮箱放到璟宁面前:“郑先生发电报让我来南京,我以为是为债券的事在财务上出了什么岔子,结果他却是让我从潘公馆把这个东西带过来。我就知道肯定是找到了你。”
他打开皮箱子。
璟宁低下头。箱子里是一些旧东西,一件件摆放得很规整。有璟暄最爱玩的小皮球,有银川的那一杆小秤,还有她的玩具首饰盒、袖珍书、相册,以及洋娃娃“猫猫头”。箱子里全是他们的过去。
南珈叹道:“潘小姐,郑先生对你一片痴心,你当时离开汉口,他整个人半条命都没了。你跟他是注定的缘分,他非常爱你,爱了这么多年,你何苦一味狠心拒绝下去呢?于他于你,都不公平啊。”
璟宁蹙眉道:“世事无绝对,有什么真正的公平?更何况我不喜欢别人以爱的名义要挟我。”
南珈失笑:“要挟你?他要挟你了吗?他早已经不是以前的郑银川了,他……”
“难道没有吗?”璟宁道,“我只希望能过得平静,但他一直纠缠我不放,他爱我,不代表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侵入到我的生活,他现在就跟一个疯子一样。”
“没错,郑先生这一辈子所有丧失理智的事全和潘小姐有关。你就是他的命。”
南珈无比确定又无比平静地说。
孩子们要随着范旭东运送货物西迁的商船离开,银川一确定行程,立刻兴奋地对璟宁说:“宁宁,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去了!”
璟宁看着他,没说话。他现在又拿孩子们来要挟她了,他以为这一次她不会拒绝。
数十万人拥挤在下关码头,璟宁领着孩子们跟在银川身后,银川费力在前方开路,生怕他们被人撞倒,一身黑呢绒外衣被蹭得满是灰尘,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衣服下摆被尖锐东西撕烂在身侧一甩一甩,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璟宁心中的堤坝在一点点碎裂,很清楚如果这么一走,和银川这辈子估计就是定局了,莫名的恐惧上来,她决定再次逃离。
码头上人非常多,抢着上船,轮船都无法靠在码头上,只能从江心上船,如果要到轮船上去,得另外雇船划到江中去上。银川想了很多办法才弄到一艘渡船,专门给学校用,但仍有不少人不管不顾地抢着上来,有一人差点将飞飞扔到了水里去,银川大怒,和那个人打了起来,璟宁从来没见过他打架,也第一次听到那种不带一点余地的凶狠拳头击打在肉身发出的恐怖声音。孩子们吓呆了,璟宁和另外几个老师将他们保护着,安抚着,璟宁紧紧抱着飞飞,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亲:“你要好好的,要听郑叔叔的话啊。”飞飞惊魂未定,还没回过神,只见潘老师将自己一放,一咬牙,转身挤下了船,飞飞哭了起来,大叫道:“潘老师,潘老师!郑叔叔,潘老师!”
银川仍和那人扭打着,混乱中顾不上这个孩子的哭喊,只有另外一个老师听到后赶紧看了过去,可岸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哪里找得到璟宁的身影。
回去的路和来时一样艰难,人太多了,船是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停下不走的,璟宁记住了那艘小船歪歪倒倒的旗杆上那面蓝色的旗子,走上高处堤坝,她看到小船已经在往江心划去,大轮船的汽笛轰鸣着,舢板上的密集人影像黑色的蚁群。
高大的悬铃木搭出黑色的穹窿,沿途的宅院静寂无声,百余扇玻璃窗张开着,像墓碑一样发着幽幽的光。璟宁在街道上走着,若有所失,说不出的空虚,也许是因为留在了这个悲伤的空城。回了金陵女院,虽然仍然有一部分老师和学生在,但幼稚园这边却是人去楼空,连门房都被调到成人学部里去了,绘着黄色小花的牌子被摘下靠在墙边上,满地飞着五彩纸片,有个小朋友昨晚尿了床,裤子换了下来,是她洗干净晾在了院子里,却忘了收,此时在风中晃着、旋转着。璟宁走过去摸了下,没干,那就再晾一会儿吧,可即便晾干了又让谁来穿呢?孩子们全都走了。
也许是不舍那一张张无邪的小脸,但更像是被强烈的凄楚控制了,璟宁双腿发软,无力地蹲了下来。
闷闷的声音从远方天空传来,比雷声更沉更有力,空袭警报骤然响起,地板和玻璃窗一起震动,扣环和门环同时吱呀作响,宛如在哀哭。璟宁心一紧,直起了身子,空中一排阴影低低飞过,让目光为之一暗,虽然之前也经历过几次空袭,但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飞机。风的温度陡然变热,毗邻的一间校舍屋顶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冒起雨丝一样细的烟柱,响起冰雹一样的声音。璟宁下意识往院子西北角简陋的防空地下室飞跑,刚一进去就听一声巨响,烈焰裹着烟尘四散而开,火舌窜到半空,幼稚园的房子轰的一下垮了大半边。
璟宁捂着耳朵,虽然紧闭着眼睛,但这毁灭一切的过程却依旧无比清晰地映在脑中,她仿佛看到窗户、门板桌椅以及还有孩子们的小床全在大火中燃烧,像炒豌豆、爆玉米一样噼里啪啦作响,她看到烈焰中的课本和她攒了数年的《楚报》,连同她苦乐酸甜的回忆与往事,一并化作了灰烬。不可抑制的悲痛,令人窒息的恐惧与孤独,还有那无望无告的对女儿的思念,让她再难自已,流下泪来,然后变成了抽泣,变成了号啕。
“大哥哥!”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呼喊出来的依旧还是那个人,那个自幼年时就一直与她不离不弃的人。
“大哥哥!大哥哥!”她用尽力气呼喊着,反正他不会知道她原来是如此在意他。悲伤与快乐交织,充盈着她的身体,就像水果里充满了黑暗与甜蜜,再没了愤怒与抱怨,也再没了束缚,反正他也听不见,反正他已经离开了,也许是永远。
“小栗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分明响起了一声看似遥远的回应:“小栗子!”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睁开眼睛揉了揉,地下室的门板上全是石灰烟尘,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强烈难闻的气味。
“小栗子!璟宁!”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小栗子!你在哪里!璟宁!小栗子!”
璟宁张了张口,想回应,却发现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了,她紧紧盯着门,目光一动不动,尽管泪水已经让双眼模糊。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他跑了进来。是的,是他,确实是他!在看到她的一瞬他顿了顿,然后飞快地凑过来将她拥到怀中,她一开始抗拒了一下,却还是由他抱着了。他浑身发着颤,衣服是湿的,满是江水的腥气,冰凉的唇吻在她额头上,他喃喃道:“你在这里,还好我找到了你,我找到你了,宁宁,你还在这里。太好了,太好了!”
他连说了十几遍“太好了”,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她脸上,璟宁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两下,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船不是开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跳到江里去,游着回来的。”他老老实实地道,“没事,岸边的水不深,一点都不深,就是上来的时候被人踩了几脚。”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脸,那张清雅秀气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左眼珠鼓起,就像要爆出来似的,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被踩的,但他一脸轻松地笑着,像个为了调皮不管不顾的男孩。
“你这个笨蛋,疯子!”她哭着用手去摸他的眼睛。
“宁宁,我们回家去!”他握住她的手。
新婚之夜,明净的月色如雪光一样白亮,他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温暖的手臂围拢在她腰间,她向他转过身来,凝望着他。
她现在只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