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要讲什么?我竟然是在最终完成的时候才确认的:回头是岸。这个故事要讲一个人艰难地回头。
在复仇的道路上,以加倍的恶报复最初遭受的恶,踩着别人鲜血与生命走向复仇之路的郑银川,有无可能还会回头?他最终的回头从表面上是由璟宁来促使的。银川曾对璟宁说:不要欺负弱者,因为弱者的反抗有时候是会让你招架不住的。但他自己却忘记了这句话。璟宁设计让银川杀了她,这个始终被愚弄、折磨和欺骗的弱者,以最残忍的方式完成了她对银川的报复。
是报复,也是救赎。
自始至终,故事的脉络宛如一个个拧着的结,一路写来,看银川是怎样艰难地把它们一一解开,有的解得轻松,有的很难,解得指甲掉落,鲜血长流。到最后他彻底地释然与归途,其实还是他自身的回归。
写《盐店街》的时候,我着重于“舍得”,林静渊在舍掉私心、放孟至衡自由的同时得到了她的宽恕,并与自己的痛苦达成了和解。
《春雨落长河》之《惊梦》与《浮生》两卷,讲的却是一个“求不得”的故事。云琅对银川的求不得,璟宁对子昭的求不得,子昭对璟宁的求不得,银川对璟宁的求不得,潘盛棠对权势金钱的求不得……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处处不可得,处处是难关。千万个故事,本质上都在讲同一个道理,佛理化身千万,世界碎为微尘,渺小无穷尽的人生就是在一个接一个循环的故事里推进。
回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它不意味着彻底否认过往的经历,而是去除与清洗掉性格与选择造成的过错和罪愆,试着努力得到新的机会。
有许多纠结的关系与问题。比如,一个人可不可能同时爱两个人(璟宁对银川和子昭),爱的分量是如何分配的?仇人之间是否存在和解与相互的救赎(盛棠与银川爱恨交织的“父子”之情)。如果舍弃曾认为最珍贵的一切,是否真的就一无所有?放不放下,割不割舍?后退还是前进?
谢济凡说得好:刚柔并济,心地光明。但试问谁能做得到?
人有时候需要靠自己突破格局。
我写的角色,从来没有一个是完美的,他们都充满了缺陷。他们面临的问题,放之于我们的平凡人生,其实所有人可能都会遇到。甚至那些很轻易就可能会遇到的“恶”。
比如宋允端抱走了小乖。有人会认为,这人有毛病吧?有没有良心啊?迁怒于一个完完全全无辜的小婴儿,简直是个变态。人的心灵在扭曲和失去理智之后,真的是很难预料到会做出什么的。人性太复杂了。作恶者的心灵底线一旦崩溃,恶在他心中的定义就会发生变化。在宋允端的心里,佟春江夫妇以及郑银川才是作恶的一方。作恶者不明何为恶,这就是最可怕的恶。
一直在努力写故事,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像画笔一样绘出一个个平凡的江湖,江湖中的人物各有个性,各有私心和缺点,但他们中总会有一些人会在一定的时刻选择放弃自己的个性、私心甚至生命。不论是在爱情面前,还是在国家的命运面前,这样的放弃有时候就是最大的成全。
本书的最后一章停留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初,停留在中华民族最惨痛的一刻。写到子昭殉国的时候,我止不住地泪流满面。今年是纪念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作为一个平凡的老百姓和一个卑微的写作者,我想借我笔下的故事,对那些在民族危亡之际为这个国家付出巨大牺牲的人们致以最高的敬意。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先生在颁奖礼上说出了一个写作者必然会经历的一种常态:“当一本书快要写完的时候,你会感到它开始离你而去,它已经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他们闹腾得很,已经没有心思听老师讲课了。我甚至可以说在你们写到最后几段的时候,书已经表现出一种敌意,恨不得赶紧摆脱你。你刚写完最后一个字它就离你而去,结束了,它不再需要你了。”
等待了《春雨落长河》三年的读者,宽容我拖稿的亲爱的编辑团队,是的,这本书已经不需要我了。
但是它需要你们,它是你们的了。
愿美丽心灵的阳光永恒地照耀你我。
江天雪意
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