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开遍园林,又春归也谁为主。
这是1949年2月的广州,在南国的城市,春天并不稀奇。
檐溜琤琮,接水的木桶早就满了。
三才立在檐下,盯着桶里清圆四溅的雨水,空气里有很润的木兰花香气。
“三才?这名字倒是好玩。”少女清澈的目光凝驻在他脸上,她调侃他的名字,“三才盖碗!”
他回应她一个笑容,知道她并没有恶意。他是客人,她是主人,长辈们在大厅里谈事,他们俩站在走廊里看雨。
见她第一眼,一个曾十分模糊的词语一下子就清楚了:掌上明珠。她真是明珠一样光彩照人。连母亲都忍不住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的样貌。
私下里,三才听到母亲的叹息:“可怜啊,可怜。”
兵罅中求生的人,都是可怜人,谁又不可怜呢?
“你们要去香港?”少女偏着脑袋,一双像小蝌蚪一样乌溜溜的黑眼睛瞅着他。
他点头,“你们呢,也会走吗?”
是留下,还是走,好像成了每个人都在谈的事。
她的手摩挲着窗棂上繁复的金色雕花:“现在还不好说。”
仆人来来去去,换了好几道茶,又有人引新来的客人,一路穿过走廊进去,他们不约而同往人少的地方退了退。
她看着天井中飞扬的雨丝,“要不要出去?”
十七八岁娇怯怯的样子,行动起来却带着不羁任性的劲儿,像个男孩子。
她开车在狭窄的街巷里飞驰,车窗外像是幻影。
骑楼,茂密的榕树与荔枝树,嗡嗡的街市人声,中山大学校门口支棱着醒目的“活命大拍卖”布条幅,雨中纷乱匆忙的人……她将车窗摇下一点,雨丝随风钻进。“学校早就停课了,教授们没有工钱,天天摆摊儿卖家当,如果想听课,咱们可以去岭大,改天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他们不熟,却好像认识了许久,他坐在她身边,心中是未曾有过的愉快。
“车开得很熟练啊,”他称赞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还会开船。”
他脱口而道:“我自然是信的。”
她嘴角浮起微笑:“我是在渔家长大的。”
“在广州……还是在湖北?”
她眼波流转,俏皮地说:“六榕寺里没有榕树,华林寺的罗汉,也是从杭州来的呢。”
因为下雨,香客寥寥,进了山门往里走,绕过一个回廊,前方便是罗汉堂。有三两人在回廊中避雨,西侧另有一个老丐模样的人,灰白短发,背靠廊柱,若坐若卧,肚子上搁着一个布包裹,隐约见到几支粗细不等的毛笔,枯瘦的手中握着一卷翻开的书,烂朽朽的纸页就像随时会碎掉飞走,他不时翻一页,像是在认真阅读,可等三才和少女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在打盹儿,半张着口,发出细细鼾声,被口水呛到还会咳一咳,手不自觉地又翻一页书,鼾声接着响起,整个过程眼睛一直闭着。
少女捂着嘴悄声笑。
三才凑近,细看老丐手里的书,封皮上是手书的“唐诗三百首”
五个字,字迹倒是俊秀飘逸,内页也是抄本,文字却是:“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纪,阴阳之升降,寒暑彰其兆。”三才不知文字出处,但可以肯定不是来自《唐诗三百首》,结合此人怪异的举止,又是在这寺庙里,倒让他有种“遇仙”之感,不敢轻视,悄然退后两步,示意少女勿要打扰。两人继续往前走了十几步,走到罗汉堂前。
田字形的大殿中,金身泥塑的五百罗汉威然分踞,撼人心魄,堂中仅有香烛幽光,不免显得阴森,少女站在殿外,雪白的纤手紧紧捏着手提包,似是害怕,又似是犹豫。
“小哥哥,你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再次问他。
“我幼时曾有一难,后来身心常不安定,这名字是当时替我治病的一个老人取的。三才,是天地人的意思。”
她指着他左边额角淡淡的伤痕:“是那次留下的吗?”
三才点点头。
“一定很疼。”
那天是他的生日,谁能料到那样的一个日子,有人会死,有人会伤,有人会和亲人永别。疼其实算不了什么,伤口已经伴随他多年,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那件事情已经在脑中变得模糊,伤口还记得。
三才从此不再过生日。
“我稍微大一点,就去老人的医馆,和他说话,他对我说,国家不太平,鱼有水,鸟有天,人害怕悬空无着,所以心不自由。可天地人原为一体,天和地都是人的依靠。我叫三才,老人是想要我懂得达生知命,万事莫去奈何,莫去勉强,要顺应天道与常理。”
“万事不奈何……”她轻声说,“奈何得了吗?”
他一笑,指了指里面:“不去数罗汉?”
她有点不好意思,顺势坐在廊下的长椅上:“倒不是害怕。听这里的人说,按自己的年岁数过去,瞧着是哪一尊罗汉的佛号,就能做终身之断。假如把我一辈子的事情都断定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听你刚才那么说,达生知命,不该去勉强,万一我知道了自己的命,却仍然要去勉强,那该怎么办呢?”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叹了口气,“我只是有很多不解。”
他又何尝不是?
天有常,法无定,他强迫自己去懂达生知命的道理,但道理解决不了心中无数的问题。
父亲是帮派中人,善缘恶缘是重重密网,牢牢绑在他们一家人身上,他自小随父母流离辗转各地,赶上兵荒马乱,去何处都像是危巢中的燕子,随风的飞絮,沾了泥的浮萍。他总忍不住问,人不能好好活着吗?为什么会有战争、杀戮、饥饿、贫穷,为什么要残害他人,抢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人无法安定,总要流离失所?
有一个神父跟他说,那是因为,世界上是有魔鬼的。
给他取名字的丁先生说,元代有一位医家,写了一本书,书的名字就是这些问题的答案。
三才追问书的名字。
“就叫《此事难知》。从来此事最难知!”
此事难知,人生实苦。
雨已经停了。
少女似乎看进了他的心里,说:“人生啊,太苦了,就像药一样苦,有时候比药还苦,但苦也是一种滋味,大口喝下去就好。”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插嘴道:“小孩子家,故作老成。”
两个少年人循声看去,只见西侧打瞌睡的老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他一只腿搁在椅上,另一只则悬空,烂鞋底时不时在青石墙面上划拉一下,他眉目慈祥,除了衣服破烂肮脏,人倒是斯斯文文的。
三才听他口音,显然来自内陆,不禁有点惊奇。
少女笑道:“罗汉爷爷,你醒啦?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爸爸说的呢。”侧过头,对三才低声道:“这是在寺里挂单的一个行脚僧,从湖北来的,别看他举止奇怪,是很好的一个人,前些日子寺里遭窃,壁画被撕去一大片,是他一笔笔又给重新画上,画艺很是了不得。我瞧他是个现世的罗汉!”
“咄!黑心畜生,快走开,快走!”老丐忽然跳了起来,把手中的书放在一边,从包裹里抽出一支怕是有拳头粗的毛笔,想来就是画笔了,他挥舞着跳进天井中,三条野狗刚从山门蹿了进来,见老丐叫骂,刹住定了那么一瞬,便飞快往里院逃去,老丐追打野狗,喧哗的叫嚷声忽远忽近,惹得来往香客有的皱眉有的大笑。
少女眼中却是隐隐的伤感;“别瞧又撵又打的,到了晚上,却是他拿吃的到外头去喂它们。”
“为什么?”
“以前这寺里有许多小野猫,人们都很喜欢它们,定时喂养,还给它们做窝,猫儿们每天晒太阳吃东西,长得胖胖的,我一开始也是因为这寺里有猫儿,才经常过来。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也就一年多以前吧,每到一个时候就会死一两只猫,死在没人能注意的角落里,直到臭了才被发现。一开始大家也怀疑是野狗做的事,野狗吃不饱,出于饥饿才这么干,可所有死猫全是完完整整的。这老人家来的时候,寺里只剩下了两只猫,他断定之前的猫就是这三只野狗咬死的。我就问他,为什么野狗会这样?为什么干脆不吃了小猫们,而只是咬死了叼到一边去臭掉烂掉?你猜他怎么说?”
三才思忖片刻,生出莫名地悲哀:“大概……是因为不平。”
少女泪光盈然:“同样颠沛流浪,同是可怜的生命,一个在外面被人追打,指不定哪天被人杀来吃了,一个在庙里被人爱护,野狗觉得不平,心中生了怨恨,进寺里来一只只咬死猫儿,为了宣泄,为了让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哪怕因此被打死,心中也是有恨的。后来,老人家每天省下自己的食物去喂那些野狗,野狗得了照顾,虽然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但心中的怨毒或许减少了一点点。现在几个月过去了,那两只猫果然无恙,在禅房后院活动,再没有被惊扰,野狗虽然偶尔会像今天这样跑进来,也只是去偷食厨房的垃圾剩饭,再不去伤害猫儿。”
膏火同煎,众生共业,乱世流离中的人,和这猫狗又有何不同?
三才心中震动,难以言喻。
老人已慢慢走回来,额头上也不知是汗还是雨,他把两只腿都放在了椅子上,这一次,整个人都躺了下来,似乎疲累不堪,将那本烂书摊开放在自己脸上,遮住天光。
少女说:“小哥哥,我去观音堂喂猫,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可好?”
三才应了,忽然叫住她:“郑静安!”
她本已转身,闻声回头,眸光闪动。
“我记得你,我们很早就见过。”三才的语声很平静,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内心的激动,“你是不会记得的,可我记得。”
“其实我也知道你。”她站定了,看着他,“父亲对我说过,佟爷一家是我们的恩人。你们一家人帮过我的父母,是你的父亲,帮我父亲找到了我。”
“可是……你有没有怪过我?我那年过生日,就是那一天,你……失去了你真正的母亲。”
静安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摇头:“我谁也不怪。我也并没有失去她。”
三才不解话中真意,她也不再解释,飞快地揉了揉眼角,灿然一笑,转身往观音堂的方向走去。
绿荫如幄。三才坐到老丐身旁,老人依旧躺着,脸上盖着那本名不副实的《唐诗三百首》,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三才知道他此刻并没有睡觉。
他轻轻问:“老人家,您的书看完了吗?”
过了许久,老人缓缓反问:
“你的书呢?”
“我的书?”
老人的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一撇一捺:“命也罢,缘也罢,就是一部大书,上半部看完了,就接着看下半部,下半部看完了,书就阖上了,书一阖上,缘也了了。你的书,看到哪里了?”
“上半部下半部?”三才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心道:这是在跟我对禅。便微微一笑,道:“估计还在楔子。”
老人把书移开,仰头凝视三才片刻,似笑非笑:“大舟有深利,沧海无浅波。上半部,很有看头。”
“那么下半部呢?”三才飞快地把话头接上,老人却闭上眼睛不再回应。
江流滚滚向前,汇入大海,春风带来湿润的气息,即便是在乱世,这属于春天的气息里依旧饱含希望。
三才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有了一点快乐,他站在融融的绿意之中,答案有没有,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