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白色的脸田中芳树倾城之恋(张爱玲)张爱玲诅咒蔡骏醉琼枝狂上加狂

返回顶部

    四月中,风从江面上拂过来,香的。

    榆树和槐树开花了,一串串垂下,摆来摆去,发出蓬蓬的香气,混着水汽直往面上扑,她就那样仰着头大口大口吸气,心中满是欢喜。

    她踮着一只脚,绣花鞋胭脂红,婆婆为她留了端午用的几缕金线,春天还没过完,她就着急地在鞋子边上绣了两朵小金花,一只鞋一朵,让它们明晃晃开着。熏风吹得她水蓝色的布衣扑簌簌响,宛如江面波浪翻出的小小褶皱。

    大槐树下坐着几个纳鞋底的妇人,眉毛扯得细细的,扬起来的时候如同风中飘过的游丝。她们用嫉妒、不忿、玩笑的眼神看着那在汉江边,脸仰着,有着纤细腰身丰满胸脯和乌油油头发的小媳妇,手上的活儿却是不停的,针尖映着阳光,闪烁小小金芒。

    “这几天野猫都连夜连晚地叫,闹得人不清净。”

    “金金小**想男人了嘞!”

    “正当年的姑娘伢,心思多有么样稀奇的。”

    “打银匠不能来,一来拖着人家说半天,唉哟,那**的劲儿!长生撞在门框上,额头上鼓起个包,哭得恁狠!瞄都不瞄一眼,只管跟那小银匠说笑。”

    “造孽哦!长生爹不积德,早死不说,丢下孤儿寡母,招个狐狸精媳妇。”

    金金倏地转过身,一手撑着腰,一手伸出,用白生生的、葱管般的手指指向那几个女人,笑着骂:“婊子养的一群老**!嘴臭!小心我给你们撕到后颈窝挂起甩!”

    女人们噤声,却不是因为被小媳妇骂了,而是从西头小道上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已经绕过泛着蓝灰色雾气的畦町,直直地过来。当先是一个年轻人,一身月白长衫,也是被风吹得簌簌响,乌黑的头发微微飞扬,俊秀的眼睛亮闪闪的,眉头却皱着。

    金金怔立了片刻,背过身去,因为那皱着的眉头像一双桨,将她原本很欢喜的心搅得一塌糊涂。

    但她很快便定了定神思,弯下腰,挽起脚边的一个竹篓子,走到年轻人的马前,用力将竹篓举起:“大少爷,我婆婆让我在这儿等着的。这一百个鸡蛋是给您贺喜的。”

    年轻人还是皱着眉,只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谢了,很快便把脸转向一边:“佟爷帮忙接一下。”

    金金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这宋家镇是最讲礼教的,镇里未婚的男子是不能从已婚的女人手里接东西的,可自己怎么就傻傻地朝人家走过去了呢?

    年轻人身后的一个男人拍马而上,手臂轻伸,很利落地从她手里将竹篓接过,篓子里全是鸡蛋,又粉又白,被阳光照得宛如透明。金金于是叮嘱:“大爷轻一点!莫颠破了蛋哟。”

    小媳妇的声音真是又娇媚又清脆。

    佟爷的手顿了顿,除了宋大少爷,所有人都轰地笑了起来。

    金金平时也惯会说些过分的玩笑话的,这时却没跟着笑,一张脸臊得发烧发烫,觉得很羞耻,简直不敢抬头了,也不敢揣摩那斯文大少爷的脸色,屈身福了一福,一溜烟儿跑了。

    数日前,金金的婆婆摆了一桌席,招待村里的老街坊。那一天金金的小丈夫长生满四岁,吃了一个欢喜坨,几根鱼面,又被邻家的一个老婶子灌了一小口米酒,醉了,又哭又吐,还翻白眼,金金着急地抱着长生在院子外头走来走去转圈,嘴里哄:“大弟,不哭,大弟,乖,不哭。”

    她是十三岁嫁到宋家来的,那时长生也不过两个多月大。

    长生是遗腹子。

    守寡的婆婆月子一过,提了两只鸡,买了一两新的烟丝,又买了好些灯草,亲自送到金金家去。

    金金的老奶奶躺在病**,把孙女叫过来,让她给婆婆磕头,嘱托了几句,亲事就定了。奶奶一死,婆婆去帮金金办了丧事,之后金金就去了宋家。

    按规矩,金金称呼丈夫长生为大弟,等长生成年,两人圆了房后或许就不这么叫了。但是究竟又该怎么叫,婆婆没有跟金金说,金金也没有多做联想。金金觉得等长生长大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像清晨江面的雾气,梦一般的虚幻。

    宋大少爷第一次见到金金,便是长生过生日那一天。

    俏丽的姑娘穿着件红红的褂子,嘴唇也红红的,像桃花花瓣,她整个人又何尝不像一朵娇艳的花呢?她抱着胖胖的男孩,男孩头仰着,鼻涕流了一脸,嗷嗷地哭着,姑娘用张小帕子给他擦,好看的脸蹭着男孩的小脸:“大弟,乖,不哭。”

    小男孩的白眼翻着回不来了,姑娘急得脸色都变了,叫:“妈,妈!”

    她婆婆从院子里出来,利落地从姑娘手中接过孩子,抓鹅一样,捏着男孩的脖子顺了顺,又在背上拍拍,男孩咯噔一声咳了咳,白眼翻过来,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姑娘这才松了口气,重把脸蛋儿蹭到他脸上,嬉笑道:“吓死姐姐了,吓死姐姐了!”小男孩吭吭地也笑起来。

    婆媳俩这才看到了宋大少爷。

    宋大少爷骑在马上,欣赏着这热闹的人家、俗世的悲喜哀乐,欣赏那个抱着男孩的姑娘。姑娘像他在自家花园里看到的犴浆草,却不是犴浆草金色的小花,是它结的果,手一碰,就似要炸开一般,满满的全是艳。他以为她叫那男孩大弟,男孩便真是她弟弟。他完全忽略了姑娘脑后挽起的发髻,那是只有妇人才有的发髻。

    宋大少爷是来报喜的。

    汉江边的宋家镇,宋氏是大姓,镇因而得名。

    宋大少爷的父亲是镇长,也是宋氏一族世袭下来的族长。

    长生四岁生日这天,族长以长辈兼领主的姿态,让长子亲自来告诉长生的母亲,他同意把长生写入宋家的族谱。

    宋家镇的传统其实是宋姓男丁一出生就要记入族谱中的,长生整整晚了四年。

    婆婆安静地听宋大少爷宣布完整个消息,对金金说:“媳妇,抱着长生给大少爷磕个头,说多谢族长成全!”

    金金正偷偷打量着马上的年轻人,她觉得周遭的男人在她眼中全都是苕,唯独这宋大少爷是一棵树,高大挺拔,在风中一招摇,就能揽去漫天阳光。

    听到婆婆招呼,不知为何,金金雪白的下巴就渐渐开始红了,然后一直红到了耳后。但她还是听话地抱着长生,向宋大少爷磕下头去:“谢族长成全!”

    院子里喝酒吃菜的街坊们都出来了,小孩子们踩在门槛上朝他们张望,叽叽咯咯地笑。大家都在祝贺婆婆,婆婆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过了一会儿,脸上也还是有了笑容。

    宋家大少眼前晃动着金金磕头时起伏的胸脯,胸脯每起伏一次,怀中小伢的脸就被挤得偏一偏。

    这艳丽丰满得像蜜桃似的女子,竟属于那么一个可能连蜜桃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毛孩子。

    宋大少爷和两个随从骑马离去,一路上心情不太好。

    然后再一次见面,便是在江边了。

    水蜜桃一样的女子正和一群村妇对骂,污言秽语,举止那么的浪**轻佻,这是让宋大少爷无法想象且无法接受的,宋大少爷是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他觉得很难为情,真是悲哀。

    金金蜷在**发呆,最近她脑中总是充满遐思,以前她不太相信,现在她信了,春天到了,人容易犯迷糊。

    婆婆坐在院子里,往屋里大声说:“别给我犯懒!起来,家里没柴了!”

    金金扭着小腰从**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向长生招了招手。长生本来坐在母亲身旁掰蒜,噌地跃起。他家的鸡都蜷在院子里一棵小槐树上,扑扇着翅膀,凑热闹一般咯咯叫了几声。

    “大弟,跟姐姐捡柴去!”金金顺手从石槽中抓了一小把玉米,往槐树下一洒,鸡飞下来开心地啄着。

    长生蹦蹦跳跳跟着金金去了。

    婆婆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

    金金嫁去的这个宋家,和镇里的宋家是不一样的。这镇子里没有一个宋家能和宋大少爷的宋家相比。

    金金的婆母二十一岁守寡,二十二岁生了长生,月子一坐完,就把儿子婚事定了,因为她知道,趁家里还有些余钱,得赶紧买个媳妇,等长生长大了,媳妇给家里再添个丁,十年后,添的那个丁也能算半个劳动力。婆婆在见到金金的第一面时就向金金的奶奶送去了一个满意的目光,金金会是个好媳妇。

    如今负担已经少了很多。家里虽然穷,但金金很能干,劈柴烧火做饭,纺纱晒莲子编草席,样样得力。更把长生照顾得好好的,长生一年比一年壮实白胖。金金对长生好,这是婆婆最满意的。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长生大了,虽然只有四岁,但也能干点活儿。

    他会和金金一起到山上的树林里捡柴火,用削尖的木棍从地上叉起一片片干枯的落叶,那是家里用来引火的。桉树叶易燃,烧着了后会流出油脂,发出浓烈的香气。每次回家,婆婆会看到长生小小的肩背上,挂满一串串金金用细草绳穿起的桉树叶,金金背着背篓,背篓里也是满满的枯枝和树叶。

    婆婆觉得,辛苦了这么多年,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家的样子,自己算是熬出头了。

    更何况长生的名字终于被写入了族谱。

    十五那天金金和婆婆去庙里上香,金金用一文钱抽了一个签,她认的字不多,不过“上下左右吉凶喜丧”,这些是认得的。

    签上写着:吉。背后的签文就看不懂了,解签的老尼姑念给她听:“好签。凤鸣岐山走四方。”

    金金问:“岐山在哪里?签上说的是什么意思?”

    尼姑看着她黑白分明的亮眼睛,慈爱地说:“就是说施主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是金凤凰,会一鸣惊人,会去见大世面。”

    金金听得喜滋滋笑,挽着婆婆的手走了,每一步都似踩在云里那般轻飘快乐。

    “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为什么非得留在宋家镇?”她问婆婆。

    婆婆转过脸瞅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婆婆问:“离开了去哪里?长生还没长大,我们仨在外头怎么过活?”

    金金不知道。其实她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女人又能怎么生存。确实,她和婆婆今后要倚靠的是长生,长生现在还只是个小伢。

    春天的风是暖的,香的,撩人的。

    金金和婆婆把一篓子豌豆拿到江边槐树下剥。这是最美的季节,芳草鲜美,花树夹岸,绿浪翻银。

    “那是些什么船啊?”金金将豌豆壳倒进江水里,指着平时总是在这江面上走来走去的一艘艘船,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以前这些船在她眼中,就如天上的日月星辰一样寻常,是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看到了也觉得不稀奇、最最理所当然的事物。

    “运瓷器的、运盐的、运丝麻和茶叶的。”婆婆说。

    金金讶异地看了一眼婆婆,婆婆很是见过世面!

    一颗颗碧绿的豌豆从婆婆指间滚到竹篓里:“你公公以前就是船夫,什么码头没去过?这些船,都是开到汉口去的。”

    金金长长地哦了一声。她没去过汉口,但她知道汉口是个花花世界,是她这样的乡下小媳妇只能在心里想一想的地方。

    婆婆继续剥着豌豆:“我从你这年纪过来的,明白你的心思。你的心野,我也知道。伢啊,我跟你说,没有办法,真没有办法。只有等,只有熬。

    等长生长大了,出息了,你想去哪里,就让他带你去哪里。”

    金金吸了吸鼻子,闻着在空气中浮动的槐花香。

    凤鸣岐山走四方。

    金金是真想走四方。倘若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哪怕死,她都愿意死在外头。

    她唯一的牵绊,就是长生和婆婆。

    长生爬到槐树边砌的石坎上,用小手挠着槐树身上的疙瘩,没扶稳,从石坎上跌下来,沾了一身土。金金跑去把他抱起来,在他身上扑扑地拍着灰,长生的清鼻涕流了下来,金金便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签文,给他擤鼻涕,擤完了,将纸签揉成一团,扔进了江里。

    连涟漪都没起,江面上是金灿灿的阳光。

    村子里有不少男人对金金动过心思。但宋家镇是个礼教很严的村镇,人们顶多在言语上放浪些,行为上,除非不要命的人才敢不讲规矩。

    于是男人们便放任自己对金金调戏,言语下流。而金金要么是置之不理,要么就是用更出格的言语回击。她那薄薄的小嘴、发光的黑眼珠,充满着对村里甚至整个宋家镇男人的蔑视,她的恶言恶语连一些女人都无法站在她的一边。

    一开始,女人们其实并不反感她,那时金金还只是一棵小豆芽菜,瘦骨伶仃,抱着小不点长生坐在门槛上晒太阳,长生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小脸光洁,既没有眼屎也没有鼻涕,偶尔金金还去荷塘摘枚大荷叶戴在他头上,两个小家伙在田间地头一出现,真是一道十分惹人喜欢的风景。几个冬去春来,豆芽菜就变成了花朵,还是会扎人的花朵,她就那样妖娆地出挑了,光芒四射,会刺痛每一个人的眼睛。

    住在不远处的一个种水田的男人,在言语上占不了金金的便宜,便去招惹田埂上玩耍的长生。

    “长生,你平日跟哪个睡?”

    “姐姐。”

    “睡得香不香。”

    “香。”

    “哪里香?”

    “姐姐香。”

    “长生,你晓得姐姐哪里最香吗?”

    “不晓得。”

    那天晚上金金疼醒了。长生把小脑袋伸进她衣服,用小嘴咬她的胸脯。

    金金把长生推开,坐在床沿发了一晚上愣。

    早上,她给长生和婆婆做了早饭,头没梳脸没洗,抄起一把笤帚就奔到邻家农舍。

    正吃着早饭的男人被她打到院子里,跳脚怒骂:“疯婆娘,敢来我家闹!”

    “婊子养的混账杂种,敢再教坏我家长生,今天我拿笤帚,下次可就拿柴刀!”

    男人嘻嘻笑:“么样?你小男人吃奶吃得香哈?”

    金金扶着腰笑了:“他是吃得香。不像你,嘬半天嘬不来一滴马尿!”

    男人的婆娘在屋里听得冒火,站出来骂:“小**,给老娘滚,勾男人勾到别人屋头来了?臭不要脸的娼妇!”

    金金斜着眼睛看她,手里的笤帚舞了舞:“你也不恶心,出来帮你男人吆喝?我勾引你男人?我的命再烂贱,也不是那种腥的臭的只管吞的人,我上辈子缺德这辈子瞎了眼了哈?看上他那身烂肉?呸!”

    “啊!啊!”婆娘愤怒到了极点,冲了过去,却是奔向她男人,拽着他连踢带踹,连哭带骂。男人越过老婆的肩,头偏着,脸气紫了,眉毛都要飞了,对金金吼:“不要得意,妖精!你就是个沉江活埋的命!等着,你给老子等着!”

    金金整了整衣衫,握着笤帚摇摇地转身,脚步微微一凝,对面站着一个过路的男人,眉眼秀拔,牵着马,手里捏着缰绳,看戏似的看着她这边。

    是在族长家里做客的佟爷,人家佟爷是个体面人。

    金金咬着嘴唇,拉长了脸,低着头就往家走。

    婆婆在门口等她,接过她手中的笤帚。

    “伢。”

    “嗯。”

    “唉。”婆婆叹气。

    “妈……”金金转身,见婆婆一双眼睛里隐有泪光,“你哭了?”

    “没有。”

    婆婆心里不好受,但金金未必会理解。婆婆看着金金,宛如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是个牙尖嘴利、不肯吃亏的姑娘,可那时候她还有长生的爹,有个男人可以依傍,金金什么也没有,婆婆觉得金金可怜。

    女人越不服输,就会越可怜。

    宋家镇的岁月是很残酷的,所有的锋利与尖刻都在阳光里晒着,在风里吹着,在滚滚的江水里**涤着。最终都会被消磨殆尽。金金此时所有的尖酸刻薄都是让别人嫉妒的,但等她到了自己这个年岁,等她成了一朵枯萎的花,再也不鲜亮了,便再不会有人嫉妒。别说引人嫉妒,连引人看一眼、啐一口也不能了。

    婆婆没说什么,揉了揉眼睛,回屋去了。

    长生抱着膝坐在一张晒莲子的大竹匾里,怯怯地看着金金。

    “大弟!”金金瞅着他,再指了指胸口,“以后不许那样!土匪坏人才那样,晓得?”

    长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姐姐,别生气。”

    “姐姐没生气。不是气你。”金金把他从竹匾里抱出来放到地上,“给我把针线筐拿出来,姐姐给你做鞋子。”

    长生给她把针线筐拿出来,金金做鞋的时候,长生就在院子里玩,捡地上落的槐花,抓成小捧小捧放到金金脚边。

    江上的风吹进小院子,一会儿就把花吹散了。

    那一百个鸡蛋,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几天后,族长那边来了话,说请长生媳妇帮忙为四个小姐做几双鞋子。

    婆婆去族长家量了小姐们脚的大小尺寸,回来时眉目间全是喜色。

    金金于是知道,长生的名字是真入了族谱了,为族长的小姐做鞋,就算是一个谢礼。于是她熬了好几宿,做了八双绣花鞋让婆婆给送去。

    不久,族长家又来人传话:请长生媳妇去为大少爷绣喜被。这一次就得金金亲自上门去做了。

    绣喜被的绣娘,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女人。模样、手艺,样样都要拔尖的,这样才能给未过门的少奶奶带来运气和福气。金金和婆婆又惊又喜。有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无数次。婆婆对金金的手艺很有信心,只要手艺被认可,人品和家世便会被忽略了,甚至爱屋及乌也不无可能,接的活儿多了,得的钱也就多了,长生将来读书的钱也就可以开始攒起了。

    金金跃跃欲试,兴奋得睡不着。她觉得她虽然看不上这镇子里许多人,但其实这许多人也看不上自己。她要有个施展拳脚的机会,她要一鸣惊人。

    关键是,得了赏钱,她一定要带着婆婆和长生去坐一次大船,一直坐到汉口去,她要去见见真正的世面。不是靠男人,是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去见世面。

    凤鸣岐山走四方。

    金金是高兴的,虽然她依旧有些失落,被整个宋家镇年轻女子爱慕的宋大少爷婚事迫在眉睫,金金觉得自己失落很正常。

    就这样,金金去了族长家,那有着高高的墙垣、屋檐宽广得可以遮盖住天空的大宅院。她和另外两个绣娘被领到朝西的厢房,在绣完六床大喜被之前,她们在这里吃住。

    听一个绣娘说,宋大少爷并不满意自己的婚事,他受过新式教育,不愿意听从家里人安排随便成亲,他和他的未婚妻,连一面都没见过。大少爷还去找族长理论,族长很尊重儿子的意见,但他尊重的方式只是安静地听儿子理论完,然后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酒席、花轿、聘礼,嗯,还有这些绣喜被的绣娘,全安排好了。

    媳妇们偶尔会在休息的时候,偷偷往庭院里张望。小姐们是看不到的,族长有四个女儿,都还没出嫁呢。大少爷偶尔会在外面花园里散步看书,或者和那佟爷打打牌,有时候与佟爷一起去江边骑马。

    佟爷是个神秘的人物,但这神秘很快就在妇人们的嘴里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据说大少爷很小的时候在外面住过一阵子,后来被匪人绑架了,族长亲自给匪人送了钱去,可匪人却要撕票,生死关头,正是陪着族长去的佟爷救了大少爷一命。

    金金在庄园里是个安静的小女子,不再是骂街的小泼妇。她听婆婆的话,绝不在族长家说一句闲话,惹一个是非,密切注意言行举止,不和任何一个年轻男子说话。

    金金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她的两个同伴很快便把她撇开,划作了对立面。她们觉得这个小女子是在装,这段时间不少客人到族长家道喜,金金在装贤良淑德的样儿给庄园里的男人们看。

    金金的端庄是另一种形式的放浪,这妖精迟早会现形。

    第一床喜被绣完,要送去验收。绣娘们在管家的带领下分花拂柳,走进了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进入的大堂。金金低眉敛目,只看到面前有一双双脚,穿着各种各样好看的鞋子,鞋子的主人长什么样,她不敢抬头打量。

    主人们对喜被很满意。族长夫人摸着被面上栩栩如生的凤凰,笑着说:“不错,不错,仙云缭绕,展翅欲飞,翅膀绣得好,云也绣得好!这是哪个媳妇的手艺?”

    管家回道:“长生媳妇。”

    金金和丈夫还没圆房,是还没有生养儿女的处子,喜被上凤凰的腹部,她是没有资格绣的。她只能绣凤凰的爪子,还有翅膀,以及喜被边缘的祥云,可那也偏偏最考验功夫。

    “长生媳妇好绣作。”族长夫人淡笑着说。

    金金这才不得不抬头了,族长夫人瞅着她,眼中却并无嘉许之意。

    金金轻声说:“谢夫人夸奖。我家婆婆说,族长家的喜事,是宋家镇最要紧的大事,要我尽心尽力做好。”

    族长夫人似无耐心听她说完,看着站在一旁的族长,眼神似笑非笑。

    族长家的四个小姐以及女眷们全都凑到喜被前端详,夸赞绣娘们的手艺,又发表各种意见,得知金金正是前些日子给她们绣鞋子的小媳妇,不由又额外称赞了几句。金金自觉地站到最不显眼的位置,感受到一直沉默的宋大少爷向自己投来的眼光。

    金金在绣娘中冒了尖,其他两位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很快金金就发现,管家媳妇给自己预留的绣线莫名其妙丢了,她只好厚着脸皮去重新要,一次也就罢了,多要了几次,那婆子眉毛一扬,对旁边一人笑道:“这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宅子里人多手杂,什么货色都有,白吃白喝不说,还管不住自己的手脚,私拿挟带的。你说像什么话!也亏老爷夫人心善。”

    金金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碍着性子软语央求,僵僵地站了好一会儿,那婆子淡淡看了她一眼,重又从库房翻出几小捆绣线扔给她,金金待回到厢房,便死死守着自己的针线筐,吃饭睡觉都抱着。

    绣线的事了了,那两个绣娘又有了新主意。金金绣的是外围的活儿,凤凰的主体没绣完,她基本上能做的就很少了。平日关系还算过得去的时候,三个人轮换着绣,现在是那两人轮换着,金金在一旁干等,有时候甚至等到天黑,只能熬夜把活儿做完。

    要依着往日,不和那两人打上一架是绝不罢休的。如今在族长的家里,又答应过婆婆千万不能惹事,金金只好忍气吞声。

    族长家占着江边一大块地,有着最好的田亩和树林,还有一个大荷塘,白日里闲着的时候,金金偶尔会去荷塘边坐坐,看佃农清理淤泥,看远处田埂里的小孩放风筝。

    薄雾流动在远村山峦之间,风把耳边的发丝吹起,金金顺了一绺,又来一绺,心里烦得慌,她真想念婆婆和长生。

    金金就是在荷塘边遇到了宋大少爷。

    宋大少爷提着一篓子东西,独自从庄院走过来,走到荷塘边,把篓子一倾,就有红光闪闪的东西扑腾扑腾落入水中。金金不知道那是什么,又不敢近前看,她将身子躲在一棵槐树后面。

    她想等宋大少爷走了再去探个究竟,熟料宋大少爷缓缓沿着荷塘边走,走着,走着,就走到她跟前来了。

    俊美的年轻人细长的眼睛默默凝视着她,没有疑问,也不赘言,不询问她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眼睛,好似能看进她的心里。

    “是锦鲤。”许久后,他说。

    金金听到“锦”字时心怦地一跳,她以为他在叫她的名字。金金觉得自己一向是大方的,孰料在宋大少爷面前,真是局促得不行,把头垂着,恨不得跳进荷塘里,在那些绿油油的荷叶间躲着。

    “你手里抱着什么?”大少爷问。

    “针和线在里头。”

    “你在这里绣喜被?被子呢?”大少爷故作惊讶。

    “我怕丢东西,所以带在身上。来旺媳妇和长泽媳妇在绣凤凰的身子,我绣的是脚和脚边云,要等她们绣完。”金金小声说。

    “等多久呢?”

    “有时候长有时候短,得看她们做到哪儿。”

    宋大少爷俯瞰着这个卑微的小媳妇,她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子,簪上刻着桃花,发出柔柔的光泽。他心中对她的厌恶渐渐变幻成了爱怜,随即又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只怪这春风这么暖,阳光这么温柔,让人恍惚,让人产生美丽的、善良的幻觉。

    他绕着荷塘走了一圈儿,往原路折返,回宅子里去了。此间金金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塘中碧绿的水,有一只锦鲤游了过来,红红的背脊映射着阳光,金金看着它想:“鲤鱼也不该放到这里来,该放到江里去,那里才有龙门啊。”

    两天后族长家出了个小乱子,据说是宋大少爷跑了,金金为他高兴,心想:他是男儿,有广阔的去处,天高任鸟飞,鲤鱼跃龙门。

    最后是那佟爷亲自带着少爷回了府里,黑压压一群人跟在后头。宋大少爷和佟爷走在前面,倒像是两个好友郊游回来,大少爷目不斜视,脸白白的,薄薄的嘴唇边浮着一丝飘渺的笑。佟爷也在笑,老远就听到他的笑声。

    族长说:“佟老弟,辛苦了,给你添麻烦了。”

    “回来就好!外面风物再好,也不如自个儿家,对吧,大侄子?”佟爷说。

    大少爷嘁的一声笑。

    族长看都没看儿子一眼,只是笑着对佟爷说:“佟老弟,今儿有好酒,我们喝酒听戏。”

    “喝酒好啊,听戏也好啊!”佟爷笑道。

    戏班子请来了,要唱一天。一直卯着劲儿赶工的绣娘们也决定去看看戏放松一下。

    正好演着《王宝钏》。

    人们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拼命鼓掌叫好,金金个子矮小,被挤到最外围,踮起脚看了一眼,那边正夫妻相对涕泪交流,金金嘟着嘴低低咕哝一句:“苕婆娘一个,有么样看头?”

    这话被另一个人听见了,那人发出很爽朗的笑声,金金循声看去,原来是那押着大少爷回家的佟爷,站在回廊的阴影下,抄着手朝她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正是这个人扼杀了宋大少爷逃跑的希望,而那个希望,又何尝不隐约代表着自己的希望?想到这里,金金狠狠瞪了他一眼。

    第三床喜被做好,管家给绣娘们发了赏钱,并准许她们回家休息两天,金金留了下来,因为族长夫人要她给几个小姐绣枕套。

    还是婆婆说得对,真的是手艺一旦被认可,其他的能被忽略的就都可以被忽略,金金很高兴。

    长生媳妇在族长家能够抬起头了。

    活儿却还是得低着头干的。金金难得身边没有讨厌的人聒噪,心情舒畅地捧着绷子在走廊里绣着,她要绣荷花荷叶、红鲤鱼,绣执着莲枝嬉戏的胖娃娃。可没绣多会儿,就被管家媳妇责骂了一句:“小女人家,在这人来人往走廊上坐着,成什么样子?”

    金金轻声说:“屋里在换新窗子,全都是男人。”

    整个大院子都在做木工,这是为半个月后即将举行的喜事做准备。

    “绕回廊往左边走,走到头,出院子向右拐有个小茶园,有石凳子,那里没人,你去那儿吧!”

    金金依言去了。

    说是茶园,却只有两三棵茶树,也无人料理,枝叶繁茂杂乱。两张位置分散的石桌,几个石凳,小径蔓延到远处,两边草坪上长满了刺莓,像红红的小灯笼。

    有人弯着身子在摘刺莓,随意地撩起灰色长衫的下摆,上面满满一兜粉色浆果。

    他转头,眉目精悍,眼神明亮,见到进退两难的金金,粲然一笑。

    金金心想:怎么哪里都能看到他?真是个精怪。

    精怪拿起一颗刺莓,作势要递给她,说:“不太酸,味道不错。”

    金金立时便想掉头走,但想到院子里那些聒噪的男人和厉声厉色的管家婆,咬咬牙,拣了远些的一个石凳坐下,摊开手中的活计。

    佟爷说:“你为什么瞪我?”

    金金没理他。

    他将刺莓倒到另一张石桌上,用手拨开在太阳下晒,又看了她一眼:“那天听戏,你为什么瞪我?”

    金金说:“我不跟你说话。”

    佟爷又笑了:“谁让你跟我说话了?我只是问你你为什么瞪我,我又没欠你钱。”

    “你是响马土匪。”金金恨恨地说,想到文弱的宋大少爷,更是愤懑。

    佟爷一怔,随即哧地一声笑:“小女子。”

    金金忍了忍,终于没有以恶语还击。孤男寡女,自己适才真是鬼迷心窍才留在这里,想来终是不妥,便起身收拾东西。

    “你瞪我,是因为我把他带回来了,难道他离了这里,你还能跟着走不成?”

    金金觉得胸口热热的,喉咙里似鲠着什么,脑门子上有根筋一跳一跳,她抬起头,怒声道:“大少爷是正当年的好后生,为什么要被困在这里?我是你适才口中说的小女子,是最没有志气的,但是他不同。天下那么大,他就该去闯**!”

    “他离不得这里。”佟爷摇摇头,“你不会明白。”

    “鲤鱼要到了大江中,才会跃过龙门。你们困不住他。”

    “那么你呢?你想靠他离了这儿?你认得他?”

    金金说:“我靠自己。攒够了钱,就带着我婆婆和我大弟离开这儿。”

    佟爷忽然柔声说:“我今天晚上要回趟汉口,过几天才过来,有什么想要的新奇玩意要我给你带来吗?”

    金金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心里麻麻地有些异样,脸一红,快步离去。

    佟爷重新坐下,他觉得其实自己也如适才那个小女子所说,曾经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想纵身大江大海,去当跃龙门的鲤鱼。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又是多少年前的希冀了呢?如今江河湖海都飘**了一番,什么都有了,却又似什么都失去了。

    手指轻轻拨弄着石桌上的刺莓,日头渐渐移到中天,他看着这些粉色的浆果,心想:少年时喝过亲手酿的刺莓酒,如今若重酿一坛,还能留下几分当年的味道?

    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他抬头,见那小媳妇有些犹豫地站在身前。

    她拿着一个小包袱,低着头轻声说:“我……我不要新奇玩意。我好几天没回家了,如果您方便,劳烦您把这东西交给我婆母。我家在靠近码头的榆槐村,门前有片白菜田,院里有棵小槐树,您有一次曾路过的,我记得。谢……谢谢了。”

    她走后,佟爷低下头,看着那旧沙蓝棉布包袱,他把包袱打开。

    里面是一枚银元,两吊铜钱,一叠裁剪得平整、码得柔顺的彩色纸片,应当是做装饰物用剩的,还有五六个用草纸包好的圆乎乎的东西,佟爷听宋家的管家提起过,某个新开的甜食铺子送了些糕点来,想揽个做喜饼的生意,族长一家嫌味道粗粝生涩,把这些麻糖和果子全打发给了下人,下人们捡了主人不要的吃食,倒都是欢天喜地。

    佟爷在衣兜里摸了摸,往包袱里放进一枚银元,想了想,又放了一个进去。

    下午人就少了许多,斧削刀凿的声音也没有了,木工们散的散,仅剩的几个被带去补晌午饭去了。只有壮实的家丁时不时从外面抬些新买的家具摆设进来,有的就放在天井搭的一个临时棚子里,有的直接就送去新房归置。

    安静了一会子,金金听得有人声在走廊响起,热闹非凡,忙凑到窗前去看,却是几个壮汉抬着一扇银钩铜钮的紫檀落地大屏风,小心翼翼地行走着,那屏风上绘着烟江叠嶂、天际船帆,山峦上有黄色楼阁,大江对面又是一片繁华街市,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色,美得苍渺,金金望着它,眼神被它勾着走,手扶在窗台上,踮起了脚。

    可终归也只能看得几眼,人们抬着屏风逐渐走远,金金回身站定,看着手里即将完工的枕头套,怅然地坐下。

    待抬起头,却吓了一大跳,窗前立着那宋大少爷,眉间隐隐有笑意。

    “你喜欢那屏风?”他轻声问。

    金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