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他又问。
金金不知该怎么回答,木然地看着他,小手紧张地摩挲着手中的枕头套。
他似乎朝她屋里看了看,没说什么,跟在抬屏风的那些人后头走了。
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恐惧,背心里一阵发寒,可究竟在怕什么,她也弄不清楚,一时心慌意乱,只想时间赶快过去,自己能早日回家,就似多待一日,就会多一分危险。
入夜了,杜鹃在鸣叫,空气里浮动着白日阳光的余热和草木花香,还有七星瓢虫的味道,白天从茶园出来的时候,有一只瓢虫曾飞到她的衣襟上,她伸手把它捏住,瓢虫身上的气味,是阳光下被炙烤后的树枝的气味,浓烈,却又充满着热情。她还看到一只白肚子花喜鹊,豆子似的小眼睛直愣愣瞅着自己,头一点一点的,她觉得好玩,走近些,喜鹊却拍着翅膀飞走了。
有一只飞蛾在床帐上顶撞着,金金看着它,想:“看你能飞多远!你能飞到哪儿去?”
门吱呀一声响,似有人推了推,金金以为是管家媳妇,忙整整衣服起身,外屋没点灯,摆着两张大桌,敞着没绣完的大红被子,也不过只余下几寸的空地,四处都是棱角。金金小心绕开它们,走到门前问:“是刘嬷嬷么?”
“是我。”
这一声,可把金金魂魄都给唬没了,她怔立着不敢动。
宋大少爷在外头小声说:“你别怕,我……我来看看被子。”
金金窘得冒汗,他那理由,连傻子都知道是借口。
不能开门,她对自己说,绝不能开门!
“我心里乱得很,这个家这么大,没一个人能与我知心,你懂吗?”
金金想,我不懂,不想懂,你快走。
“屏风上的画是我画的,我带了图来,给你看。”他说。
金金小声说:“我不看。”
“我画了黄鹤楼、长江,江对面是汉口,你知道汉口吗?”
“我不看。”
“你把门开一条缝,我递给你,就走。”
她只想让他赶紧走开,可门栓一拉她便后悔了,他用力将门一推,人已经挤了进来,回身将门关上,黑暗中只见他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轻声笑道:“还是我拿给你看吧。”
“大少爷,请您自重。”金金说,“这样不好。”
“送给你。”他递给她一幅画轴。
金金捏在手里:“您快走吧。”
“我是真想走啊,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他叹息一声,呼吸喷在她的脸上。
金金往后一退,撞在大方桌上,痛得蹙眉。
他去把窗户关了,问:“灯在哪儿?”
金金抖抖索索去点灯,灯光下一张脸儿急得通红,娇艳万状,宋大少爷从她手里轻轻一扯,便把那幅卷轴重又扯到手里,缓缓摊开。
“好看吗?”
金金走过去,那是白日牵绊着她魂梦的图案,江流,高山,街市,亭台楼阁,风烟绿柳。旁边还有几行字,可是她不识字,一个字都不认得。
她心中陡然凄楚,那是对自己命运生起的悲悯,这悲悯压得她无尽痛苦,他在为她织一个幻梦,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而她明知道此刻自己若进入那梦中就愈发低贱,却又不能不忍耐自己对这一分低贱装糊涂。
她伸出手,小心摩挲着上面的字。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宋大少爷喟然轻叹,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金金想起他那日逃跑,没能一去不复返,却被佟爷带着回来,他语气中的伤感她应该还是懂的。
可她又能怎样呢?她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带着你走。”微弱灯光下,他凝视着她小小的白皙脸庞,“知道吗?
金金摇头。
“你不相信我?”他将画轴颓然放开,桌上是他的大红喜被,绣着凤凰于飞,鲤跃龙门,“是啊,我自己都走不了,还想带你走。”
“你不要难过。”
“倘若离了这儿,你最想做什么?”他苦笑着问她。
金金见他神情凄然,只得小声回答:“我想识字。”
“识字有什么用?”
“去庙里抽签能看懂签文。”
宋大少爷笑这小媳妇的短浅,但这短浅又好像透出了无限的娇俏,让人怦然心动。
金金又说:“我想做点小生意。不会识字,怎么能看得懂账本呢?我婆婆说,我们宋家镇只有一条江,而到了汉口,还能看到一条江,一条更大的江。我要攒钱去汉口。”
她语声中带着无限的期许,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在她心中小小的蓝图上,凭着她的一针一线,就能慢慢描绘出一条路来。
“我教你写,”他忽然柔声说,“有纸吗?”
金金翻来几张她攒着给长生玩的彩纸,可笔却找不出来,垂首道:“您……您还是赶紧走吧,没有笔。”
他将桌上的喜被一掀,露出酱色漆的桌面,从窗前小桌那儿拿了茶杯,杯里尚有她喝剩的残茶,他用手指轻轻一蘸,抬起手指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金金一颗心怦怦乱跳,低声说:“我叫金金。
金子的金。”
他便在桌上写了她的名字,慢慢地,一笔一画,写完,他让她走近些看,金金认真地看着,可是不一会儿,字便干了,真似梦中的一切,疏忽就会消失不见,她慌忙用小手在桌上摸了摸,似想将之挽留。
他重又蘸了水,又写了一遍。
“金金。”他曼声呢喃,“真是美,美极了。”
金金不好意思,咬着嘴唇笑了,露出几颗白白的细牙。她学着他的样子,也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一撇一捺……这是她自己的名字,她终于能认得自己的名字,金金。他说很美,他说她的名字美极了。
她的腰间突然多了一双手臂,缓缓上移,将她转了过来。他们眼睛对着眼睛,呼吸相闻,在彼此眼中,对方真如繁花压枝,美得如火如荼。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他说:“我要你嫁给我,我想娶你。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才能让你来做绣娘?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心里想着你,我真是想死你了,想死你了。”
他再不愿假惺惺地端架子,而是把她用力搂在怀中,紧贴着自己的,是他向往已久、无限爱慕的丰满胸脯,她一贴着他,他耳中就顿时嗡嗡有声,那是惊涛骇浪,滚滚的江水,那是催生万物的春风。
金金觉得自己软了,化了,没有力气了!她也觉得有风在吹她,暖的风,香的风,还长着手,那风四面八方都长着手,就是要来抱她,要来亲她。
“我受不了了。”他喘着气说,火热的唇吻向她的脖子,然后往下碾压过去,她的衣衫被层层打开,让她想起自己和长生坐在家门口剥玉米,玉米叶就那样被剥开,发出哔啵的声音,可她是那般轻柔地剥玉米叶,和此时他粗暴的动作完全不同。
宋大少爷眼睛赤红,身体剑拔弩张,如同一只即将要作战的兽,他需要发泄,他憋了好久,所有的愤懑、所有未能满足的欲望。
“你叫什么名字?”金金在推拒间喘息着问。
“什么?”
“你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也要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一滴汗落在她滑腻的肌肤上,他把头埋在她颈窝,含糊地说:“我会告诉你的。”
她始终在挣扎,可他却被她的挣扎更加挑起了兴致,金金咬他、踹他、抓他,都动摇不了他。
宋大少爷拿定了她。
她是不可能反抗的。她的挣扎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更何况她的心是向往他的,从她的眼神、她脸上的红晕能看出来,从她温软的身体也能看出来。
“我不让你玩我!”她恨恨地说。
他既不会带她离开,更不会真正娶她,更加不会照顾婆婆和长生。他只是想占有她。他对她没有真心,只有欲望。
好似狂风突起,她这些日子来所有的幻想,终于被卷扫摧残而尽。
金金在羞惭万分之际想起了还在等她回家的婆婆和长生,甚至想起了佟爷那含着笑的脸庞。
她锐声尖叫了起来。
门被撞开的时候一男一女恰好在撕扯,最最不堪的样子,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哎呀!”管家媳妇先拍腿大叫,“闯了祸嘞!被子都弄脏了喔!”
金金蜷缩到了角落,桌上的喜被,很清晰地留下了宋大少爷身上的痕迹。
妇人们回避了片刻,让宋大少爷有时间整理衣冠鞋履,金金却没有机会,她被拉了过去,一边一个人架着她,让她跪在冰凉的地上,半**,雪白的肌肤上红痕斑驳。不一会儿,族长和族长夫人来了。
“说!”
族长站在众人正中,眼神冷厉如冬天的江水。
宋大少爷说:“是我的错!”
金金说:“他糟蹋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
宋大少爷震惊地看着金金,金金低着头,脸色惨白,长长的睫毛掩住了一切情绪。
“她勾引我!”宋大少爷忽然大声道,“是她勾引我!”
金金尖尖的下巴扬起,她看了宋大少爷一眼:“你说你要娶我,刚刚才说的,穿上衣服就不记得了?你是读过书的人,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懂得礼义廉耻的人,你哄我还想糟蹋我,现在还不敢承认了?”
“母亲!”宋大少爷跪了下来,将眼神投向族长夫人,“母亲!她趁我路过,拉着我去看喜被,然后勾引我,我才一时失智,做了糊涂事……”
族长在一旁听着,脸色很平静,他对着儿子,一直都是如此平静。金金白嫩丰满的胸脯无可回避地撞进他眼中,族长皱了皱眉头。
族长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却又要维持好自己的尊严,指着金金冷声说:“你们家害了我一个儿子,难道现在还要害一个?我们以德报怨,想给你们孤儿寡母留条生计,你们就这样回报我们?啊?”
“夫人,我没有勾引大少爷!是他自己进来的。他拿着……”金金试图辩解,可族长骤然打断了她,“不要再说了!长生媳妇,你婆婆不教你宋家镇的规矩,土地婆会教你。七日后,去跟着她学吧。”
金金不太明白,睁着大大的黑眼睛,把背脊挺了挺,那是个探寻的姿势,可聪敏如她,寻思了片刻便明白了族长的意思。
她耳边响起那声恶毒的诅咒:“你就是个沉江活埋的命,你等着!”
宋大少爷瘫软在地。
族长把脸微微一侧:“允端,这样的错以后不能犯了。男子汉要经得住**,才能有出息。成亲之前,你搬去祠堂住吧,对着祖先好好思过。”
“不!父亲!不是她勾引我的,不是!我喜欢她,我一直就喜欢她,我想纳了她,她刚才说的是真的。父亲,求求你,让我娶了她,当个侧室也好!”宋大少爷跪行着去拉父亲的衣襟,桌子被撞了撞,那幅画掉了下来。
族长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弯身捡起来交给身旁一人,然后一根根掰开大少爷拽在自己衣服上的手指,在他肩上拍拍,整了整衣服,缓步离去。
原来他叫允端。
金金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笑。
允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她做的事,就是脱下外衣给她披在了身上。
金金把头垂下,不再看他。
佟爷从汉口回来的时候,金金已经被关了四天。
“佟爷!”
经过柴房,他听到她的呼声。
他走近些,金金从蓬窗中伸出手,指甲又长又脏。他抬了抬眼,看到她一双亮亮的眼睛,目光中带着一丝畏惧和悲伤,像个绝望的小动物。
“求您帮帮忙,让我回家见婆婆和大弟一面。”
佟爷皱着眉走开了。
佟爷先是去了祠堂,向宋大少爷问清了事情始末,并从那青年人口中再次听到了乞求。
“我和她是情投意合的。佟爷,求你帮帮我,救救她!”
“情投意合,你,和那小女孩子?”佟爷冷笑,“你是在耍她,拿她的命来耍!”
佟爷拂袖而去。
佟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快步走去了柴房。
她的听力出乎意料的好,他还没走近,已听见她低低的一声:“佟爷!”
“你真中意允端?”佟爷沉声问。
金金没有回答。
“你们怎么会那么糊涂!”
佟爷听到压抑的、轻轻的抽泣声。
自作孽不可活,这是自食其果。佟爷痛心地想。
金金哽咽道:“那天……那天他非要进我屋子里,教我写了我的名字。我从来不知道我名字怎么写,他教会了我。我学得很快,记得很快。他只是教我写了我的名字。后来为什么会那样……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小女子的右手抓在窗栏上,佟爷看着那纤细的手指,叹息了一声。
佟爷确实是在族长面前说得上话的。他作保,让金金在当天晚上回一趟婆家,他向族长保证,金金会在第二天中午之前回到关押她的柴房。
“我用我一只手保证。”佟爷抬了抬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曾开枪击毙了绑架宋大少爷的匪人。
族长一声长叹:“佟老弟,原来你也被这祸害迷住了呀!你的手我是不会要的。我知道她不会跑,她也跑不了,她丈夫和婆婆都在镇里。倘若她不及时回来,明天就会是她的死期。”
深夜。
婆婆打开房门看到金金,震惊后回过神,既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只是快步走进里屋把**的长生推醒:“长生快醒醒,姐姐回来了!”
金金洗了脸和手,换了身衣服,在婆婆和长生的注视下吃了一大碗面,然后起身,向婆婆和长生磕了三个头。
婆婆扶她起来。
“伢,还记得你抽的签不?”
“记得:凤鸣岐山走四方。”
婆婆抚摸了一下金金消瘦的小脸:“下辈子,你好好行你的四方。下辈子,别给我家当媳妇了。
下辈子,你一定会是只金凤凰!”
“妈!”金金的泪水滚滚而下,却不敢哭出声来,怕惊动了四邻。
“去睡吧,好好睡一觉!”婆婆摆摆手。
长生早就在**乖乖等着了,金金像往日那样,给他理好了小被子,然后打开自己的铺盖卷儿,躺上了床。
长生把小脑袋放在了她的肩上:“姐姐,别哭。”
金金没出声,只是不停地流着泪。
金金睁开睡眼,听到外面有沙沙声,是婆婆在扫院子,晨雾透过窗棂飘进来,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一切。
婆婆没叫她起床,让她睡懒觉,是对她最后的疼惜。
金金悄悄披衣起身,从窗户往外看去。婆婆扫完了地,提着买菜的篮子,走出了院子,上了通往市镇的小路。
朝阳的光辉慢慢突破云层,洒在江面上、槐树上,洒在白菜地里。
婆婆从镇子里买了金金最爱吃的欢喜坨、烧梅、面条,她提着这些食物快步走着,想着回去要再给金金做一碗蛋花米酒,让她起床就可以喝。
金金已然不在。
长生在柴房理着一串串桉树叶子,回过头对母亲说:“姐姐说还要再去捡点柴,让我先理着。”
“嗯。”婆婆蹲下,扒拉那数十串桉树叶。
她的媳妇,即便是用草绳穿叶子,也要在绳上打下一个个花朵般的结,婆婆摸着它们,眼泪一滴滴落下。
长生看着母亲,慢慢觉得不对劲了,他想冲出去找姐姐,找他最最亲爱、也最最疼爱他的姐姐,母亲将他紧紧抱着,说:“姐姐不会回来了。”
第六日清晨,县里来了人,由几个老族人殷勤地陪着,沿着江边的小路,骑着马往镇子里行去。
田里忙活着的人们纷纷直起腰看。
曾被金金追着打的男人拍着胯子大笑:“公秉也打过了,马上就要画押了。就等着明天的热闹了!哈哈哈!”
他家的女人却不附和了,催着男人赶紧干活,然后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婆婆。
婆婆弯着身子,从桶里舀着肥,一勺勺浇在地里。
新种的南瓜苗,婆婆浇完了两列,不再去加肥,把桶就搁在菜地里,拍拍手回家了。
厨房里的热气腾腾的排骨汤是煨了一宿的。
婆婆杀了一只鸡,在菜板上砰砰砰地剁着,砍成一块块,鸡脚洗干净铰了指甲扔进汤罐子里煮着,窗子上挂着的一条金金亲手腌的腊鱼,婆婆把鱼摘下来,眼眶发热,但她没有哭。
婆婆领着长生寻到了佟爷在镇子里的住处,佟爷正要出门,见到这母子俩,把脚步顿住。
婆婆给佟爷磕了一个头,没说话。长生则跑上前伸小手拉着佟爷的衣襟,眼泪汪汪的。佟爷就这样被长生拉着去了婆婆家。
婆婆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不方便跟男人接触的。佟爷一坐上饭桌,婆婆便端了个凳子坐到门口,脸朝着外头。
这户人家是规矩人。佟爷在一进屋就下了结论。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一小碟腊鱼切得方方正正,一碟蒸豌豆,一碟红辣椒炒鸡杂,一碟土豆红烧鸡块,一钵排骨莲藕汤,汤里倒伏着两只黑黑的鸡爪子,筋肉半离了骨,煮的软硬恰好。不像一些不讲究的人家,筷子随便放桌上,这家是把筷子放在土瓷筷托上的。酒是事先就已经倒好了,佟爷将袖口微微挽了挽,端起来喝了一小口,见长生的大眼睛瞪着自己,便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块鸡肉。长生接住放到碗里,不吃,只说:“救姐姐!”然后哇地哭了。
婆婆并没有转过脸来,声音微微颤抖:“我们家以前做过对不起族长的事。四年前的冬天下了油凌,二少爷跑去看,失足落到江里。江边的船夫全跳下去救,她公公离得最近,没能把二少爷救上来,他自己也死了。死就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欠一辈子人情债。现在大少爷是族长唯一的儿子,我媳妇去惹了人家,那就是犯了死罪,我们认罪,也认命。”
“佟爷,我不求族长饶她的命,只求能让我媳妇走得痛快些。我连药都给她备好了!她是个火爆性子的姑娘伢,活埋的话,比要她的命还让她难受哇!您大慈大悲行行好,就帮个忙吧!”
佟爷板着脸,一勺勺舀着汤,舀到碗里,再一口口喝完。喝完了汤,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把菜都挨个尝了一遍,掏出手帕擦擦嘴,然后起身,摸了摸长生的小脑袋,走出了门去。
经过婆婆身旁时,他从她手中接过了药,说:“你媳妇是被冤的。”
婆婆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佟爷一走,婆婆就进屋了,对长生说:“吃饭。妈攒点钱,明年再给你找个姐姐。”
长生大哭着跑开了。
在处置金金之前,佟爷去看了她。
这件事宋大少爷不能全然脱了干系,因而族长并没有太过为难金金,没有打骂,每日一餐饭也还是有的。
金金很平静,没有那种临死前的人的茫然呆滞或焦躁,她只是低着头,有时候闭着眼睛打盹儿,有时候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子,她回家后将那双绣了金花的鞋子穿上了,她用白白的小手轻轻抚摸着花朵。
“长生媳妇。”佟爷叫她。
她抬头,那双眼睛又清又亮,真是很美的眼睛啊。
“你婆婆让我帮你,我答应了她。”
美丽的眼睛里渐渐涌上了泪水,金金等着佟爷继续说下去。
“我手里是你婆婆给你的药,如果你想走得痛快些,就把它吃了。”佟爷慢慢把手中纸包打开,里面是两粒红红的药丸,那颜色像极了他那日在茶园采的刺莓。佟爷用手指拨弄着它们:“或者你要不忍一忍,冒个险赌一把。”
“如果你相信我,熬过这一劫,说不定我会带你去汉口。”佟爷凝视着金金,“吃药,还是活埋,你选吧。”
“我不吃药。”
宋大少爷在祠堂里枯坐着。
他想起自己多年前养的一只小花狗,他那么喜欢这只小狗,与它形影不离,每次下学回来,他总会抱着小狗抚摸逗弄。后来小狗死了,他难过极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不过伤心之余却想:哦!还好我给了它足够的疼爱,我每日都抱着它,逗它玩。它是那么欢喜。
他想着想着,哭了,使劲哭,哭完了,心里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宋家镇的人们在宋大少爷婚礼之前迎来了一场热闹的节日,按理说,那一天应该是不守妇道、秽乱乡里的小娼妇金金的忌日。
小孩子们跟在大人的后面上蹿下跳大声起哄,之所以这么兴奋是因为听大人们说被活埋的女子要剥光了衣服示众游街,孩子们对成熟的女人的肉体肯定是好奇的,肯定是充满着期待的,可他们最终还是有些失望,因为那个女人并没有被剥光衣服,只是被几个壮汉扭着抓着、推推搡搡送到山上乱葬岗去了。处置金金的仪式最终给小孩们留下的印象是震天的鞭炮声,因为要在祠堂挂红放鞭驱走邪气晦气,孩子们一哄而上跑去捡剩下的鞭炮。
婆婆带着长生远远地观望着,长生脖子上挂着一根银锁链,银锁是金金磨着镇里的小银匠赊了钱打的。长生没有哭,他听母亲的话,母亲说:“姐姐耳朵尖,你哭她肯定能听到,听到就会伤心。”
所以长生不哭,可是有热热的、湿湿的东西掉在他脸上,长生抬起头,看到母亲满脸的泪水。
族长嘴里含着京八寸潮丝烟管,慢悠悠吐着烟,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捆绑的小女子,小女子低着头,很安静,脸儿白白的像新磨的豆腐。女人们站得很远,不敢说话,也不敢表露出怜悯,她们的眼睛里是湿湿的。男人们呢,虐待的快感消逝后,他们便呆呆地看着那引颈就戮、面目安详的小媳妇,脸上露出怔忡的茫然。
佟爷站在最高处,他是宋家镇的外人,只是一个见证者,他和族长一样没有表情,不过他没有抽烟,他把两只手都放进了衣兜里。
族长将烟管从嘴里拿出来,扬了扬。
金金被推入土坑。黄土被铲起,抛到她纤小的身躯上,围观的人看到她一双小脚轻轻抽搐了下,红色的绣花鞋一边绣着一朵金花,倏尔一闪,便被淹没在黄土之中。
曾诅咒金金沉江活埋的那个男人,随着人群从山坡走下来,与路边站着的婆婆和长生打了个照面。其实他心里也是郁郁的,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尝到一丝心愿得偿的喜悦,他笑着甩手走到长生面前,用手指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小伢,你省心了,如今媳妇死了连安埋费都省了。”
长生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头撞到他腿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那男人嘶声大叫起来,伸手便要拽长生的脑袋,婆婆冲过去一巴掌拍到男人脸上:“你敢拽我儿子?你敢!老娘撕了你!你还我媳妇!把我姑娘还给我,你个臭嘴烂肚肠的狗杂种!”
人们将发了疯似的母子拖开,婆婆将长生一把抱起,给兀自喘着粗气的儿子整整衣裳,理了理自己蓬乱的发,头也不回离开。
乱葬岗上,人一散,佟爷的人便悄然从四处聚拢,把风的把风,铲土的铲、填坑时土未并被夯实,金金被挖出来的时候,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了,她的手攥成了一团,佟爷费了很大的劲,才让她的拳头松开。
没有多耽搁,她立刻被装进一辆马车中,一路颠颠簸簸,金金不停地咳嗽,佟爷给她轻轻拍着背,喂她喝水,却没有和她说话。马车在乱葬岗的坟堆间穿行,穿过泛起蓝灰色雾气的山丘,有画眉从林间飞出,发出婉转鸣声。不知行了多少里路,金金渐渐苏醒。
她的人生渐渐苏醒。
金金被几个汉子带到了码头,佟爷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看着金金充满疑问的目光,说:“我去善后,现在没事了。”
金金觉得自己浑身都松了,忍不住偏偏倒倒,佟爷伸手把她扶住:“没事了,没事了。”
上了船,是她一直以来都向往的大轮船。金金洗干净了身子,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衣服是佟爷给她买的,尺寸一丝不差,她本能地觉得佟爷必定有过很多女人,要不然眼力不会这么准。
可她不介意。重活过一遍的人了,对一切事情,都不必再介意。
一接触到她的身体,佟爷就知道这小女子简单得像个孩子,手脚都不知如何放,连怎么拥抱男人也不会,她只会抱小伢。于是他只好手把手教她,引导她,一颗心也渐渐变得温柔。佟爷让金金觉得自己真正像一朵花,他让她听到花朵开放的声音,那是枝叶一层层逐渐打开的沙沙声,金金就是那么绽放的。
之后,佟爷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金金猛地将他蹬开,蜷缩成一团。
佟爷以为她想起了宋大少爷,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可金金却只是想起那铺天盖地要淹没自己的泥土,无尽的恐惧绝望和窒息,可她无暇解释,也无力解释。
佟爷穿上衣服,离开船舱,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金金慢慢缩到被子里准备睡觉,夜是那么静啊,她听到江流涌动的声音,波涛拍击着船板,却好似又拍着她的心。
门吱呀一响,佟爷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碗米酒汤圆,冒着腾腾热气。
“吃点东西吧,吃了好睡觉。”
很奇怪,金金在他的面前完全不晓得掩饰和客气,也不晓得不好意思,披头散发就坐起来,弯着身子伸手就去接。
佟爷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随手捡起一件衣服扔在她**的肩上,说:“你啊!”
金金抬起头,两粒黑眼珠湿漉漉的,却不是泪意,她说:“金金,佟爷,我叫金金。”
这小女人的柔丽妖娆是如此不自觉,是会灼伤别人也会灼伤她自己的,宋大少爷怎么可能拿得住她呀,佟爷心想。
宋大少爷的禁闭解除了,他衫子的下摆已经被灰土染了色,脏得不像样,脸也不干净,胡子拉碴的。
他到在江边的槐树下坐着,眼睛直勾勾看着江水。村妇们很同情他,却又不敢劝慰他。那可怜的、被活埋的小媳妇,让她们想着心里也不好受。
这大少爷是个重情的人儿,不枉金金这小媳妇跟他好了一场。
宋大少爷坐在槐树下凭吊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了,宋家的人过来,把他接了回去。
族长如愿以偿看到儿子娶了亲。
一个多月后,佟爷把婆婆和长生接到了汉口。
长生见到金金,哭着奔到她怀里去了,金金流着泪看着婆婆。
婆婆愣着神,反应过来后亦走上前去,重重地往金金脸上打了两巴掌。站在一旁的佟爷嘴唇一动,待要说话,却又没说什么。金金任婆婆打,可第三个巴掌到脸上就轻了很多了,婆婆的手缩回去,她颤声说:“你晓得,我之前从来没有打过你的,从来没有的!是不是?”
金金点头。
婆婆大声哭了出来,伸出手,把金金和长生都拥在了怀里。
很快就是端午了。佟爷让金金一家安置的小院子里,那里也有一棵槐树,花开得更是繁茂,香气浓郁。
金金剥粽子给长生吃,长生吃得嘴角边全都是白糖。婆婆看着金金:“他家里人知道你吗?”
金金说:“他说他在荆州有一发妻,是自小订的亲,身体不太好,但是个贤良女子,能容人的。”
婆婆叹息一声:“人家是贤良,你呢?你在这里算什么呢?”
金金微微抬了抬头,窗外一片暖阳,春天就这么过完了,这一春,短如一瞬,长又如一世。
“妈,他是恩人啊。”金金轻声说,“我现在活着的这一世,是人家给的啊。”
婆婆眼圈儿一红,沉默了。
佟爷提着一兜咸鸭蛋和包子、两瓶荔枝罐头,他默默站在门口,许久,转身离去。
佟爷出钱,给他们置了一家成衣店。金金和婆婆、长生,就这样在汉口安定了下来。但是佟爷却很少再来看金金。长生总是端个小凳子坐在外头,如果在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看到佟爷,他就要跑去告诉姐姐,长生知道姐姐惦念着佟爷。
青石缸中的雨水结了一层膜,漂浮着落下的紫茉莉,长生给金金摘下一朵朵黄色紫色红色的花,穿成小花环送给金金。金金接过,摸摸长生的小脸蛋,说:“大弟真乖。”
她抬起头,小院中的槐花已经落完了,已经到了盛夏。
佟爷一直没有再来。
快到深秋,树叶落了,佟爷终于来了,长生却没有坐在门口,成衣店里只有婆婆一人忙活。
“金金病了。”婆婆对佟爷说,又补上一句,“您不要担心,长生在照顾她,我一会儿会回去做饭的。”
那个小女人,被一个四岁半的小伢照顾着,佟爷觉得脸上有如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佟爷去了金金住的小院子。
金金的腹部微微隆起,斜靠在**睡着了,床头放着一本习字簿和一只已经做好的小鞋子。长生乖乖地坐在床边小凳子上。
佟爷安静地走进去,长生见他进来,眼睛亮了亮,小声说:“姐姐吐了,不舒服。”
佟爷点点头,走到床边坐下。金金发着烧,脸颊都烧红了,嘴唇却苍白,曾经那般鲜艳活泼的人儿,憔悴成这个样子。
她睡得不沉,醒来的时候,手被佟爷握着,她要把手抽走,佟爷不放。佟爷当天搬到了院子里。
婆婆带着长生搬到店里去住了,金金苦苦挽留,婆婆笑着摇头,只说:“你每日都过来,不是一样吗?”
只有长生不高兴,好一阵子都闷闷不乐。佟爷和金金去成衣店,他一见着佟爷就皱着眉躲开,佟爷哈哈大笑,把长生揪出来,抱起往空中抛了抛:“这么大点的小伢,还晓得吃醋?”
长生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可伤心了,佟爷抱着他,揉他的小脑袋:“哭什么,姐姐还是你的姐姐,又没有人抢你的。”
长生嚎哭道:“你是个坏人!”
“瞎说。”
“你抢了姐姐!”
佟爷就伸手去拉金金:“来,来,有人说我抢了你。”金金笑着被他拉到怀里,又被轻轻推开。
佟爷把金金推向长生,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你姐姐了,小伢你高兴了吧?”
长生哭得更凶了:“不行,不行!不许不要姐姐!”
连婆婆都笑了起来,金金也在笑,只是她笑着笑着,忍不住看了一眼佟爷,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慢慢地凝固在嘴边。
年末,金金生了一个儿子。
过完了年,佟爷深思熟虑后,对金金说:“允端现在也来汉口了,离了宋家镇,在我租界的房子里住着。他媳妇生孩子死了,现在他是一个人。你给我生了儿子,我佟家有了后,我是感激你的。你心里若还有他,就去找他吧。在汉口,有我在,没有人敢为难你,连老族长也不能了。”
金金直直地看着佟爷,目光里连一丝喜怒也没有,她站起来,好像在认真考虑,忽然猛地一头往旁边的墙上撞去,佟爷心中早就警铃大作,她一动作,他立时伸手攥住,金金便斜撞在他怀中。
佟爷没有说话,紧紧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眼睛、睫毛、小巧的鼻子。
过了许久,他轻声说:“那天,我第一次见着你。远远地,你踮着脚,脸朝着江面,衣服角儿被风吹得扑簌簌的。走得近来,就听你在骂那几个老女人,叉着腰,样子凶凶的,那么好看,却又那么可怜,然后你把一篓子鸡蛋递到我手里,满脸的小心思。你人那么小,我却知道你的心很大,比江河都大。你那时心里没有我,可我心里却有你了,要有多喜欢就有多喜欢。”
金金听着,听着,眼泪落了下来。这是她听过的最甜蜜的话了。
那天。原来就是那天,所有的缘,善的恶的,都起于那一天。
她这时才回想起那时他的样子。
他骑着马,跟在宋大少爷身后,微黑的脸庞,两道剑眉,炯炯的眼睛,她在众人的哄笑中逃跑时,曾回过一次头,宋大少爷一直背着身,而他,却正朝她看过来,眼神是温暖的,如暮春的江风。
“佟爷……”金金说。
“下个月,我们把婚事办了,我荆州的家人也会过来,他们并没有意见,他们会善待你。”
金金仰望着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又充满了他爱慕的小心思。
她在心里琢磨,那我该叫他什么呢?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男人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儿子父亲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丈夫的名字。
“以后别叫佟爷了,我叫佟春江。”佟爷说,眉目间全是笑意。他的生意一直很忙,并没有多少时间跟她亲昵,略坐了坐,再逗了逗孩子便走了。
金金抱着儿子,带着长生,和婆婆一起去江边看渡轮,风带来轮船的汽笛声,江汉关的钟声悠悠敲响,金金大口地呼吸着,像过去每一个春天那样。
金金想:听说广州是个好地方,那里也有一条江,一直通到大海,什么时候让春江带我们去一次,我们就从这里坐船,一直走一直走。或者,我们带着他去也一样。
想着想着,好像觉得自己很能干似的,扑哧一声笑起来。
日月轮转,春天一到,从江面吹来的风,依旧还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