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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新的世纪

    春季学期伊始,学校里上上下下都友好的叫我们1.5L,以示一年级已过半,很快就可以摆脱1L这辛苦的身份。我拿到第一学期成绩单时松了一口气:就像我预期的那样,大约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既不用担心以这份成绩单找不到工作,Sears奖学金这种也是不必痴心妄想的。

    第二学期的课程相对轻松,除了民法程序以外,其他的课都可以自由选择。上学期期末的时候,高田好心提醒我,第一年春季学期的选修课最好不要选太难的。因为第二年的OCI全凭第一年成绩找工作,如果选了很难的课,容易拉低成绩,在找工作的时候吃亏。“尤其要避开里根院长的行政法和法伦教授的联邦法庭,这两门课里集中了所有毕业想去最高法院和联邦巡回法庭做法官助理的gunner,即使你想上这两门课,也最好等到3L的时候,反正那时候成绩已经不重要了。”

    我谢过他:“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高田抓抓头发,冲我腼腆的一笑:“看棒球比赛的时候那些2L学生告诉我的。”

    “那你准备选什么课?”我问高田。

    “我嘛,我准备选公司法和证券法,我希望能找到一个美国律所东京办公室的暑期实习。一般来说美国所在日本的业务都跟资本市场有关,所以这两门课应该很有用。”

    “你知道的好多。”我衷心的对高田说。和我相比,高田显然更快的适应了HLS的生活,也对未来有很清晰的规划。我常常看到他和其他白人学生在一起谈笑风生,而相对来说,我的社交圈还是以亚洲人为主,和白人同学的交往仅仅限于班级聚会喝酒聊天而已。说实在的,我觉得和白人同学很少共同语言,他们常提起那些体育明星,政客,我既不熟悉,也谈不上什么兴趣,有时某人说了一个笑话哄堂大笑的时候,我也只是讪讪的跟着笑一笑,却其实并不明白笑点到底在哪里。

    于是我一直很困扰,到底是因为高田在美国生活的比较久,所以融合得好呢,还是我确实不够努力,所以才没发现这其中的乐趣。

    开学的第一个周末,我约了法兰克在BeaconStreet上他喜欢的那家摩纳哥人开的咖啡厅喝咖啡,请教他关于第一学期暑假找工作的事。迄今为止,我所听到的关于暑期工作的信息,基本都是高田那里来的。他说一般学生要么是去做短期法官助理,要么是去非营利机构实习,当然也有少数去律所的。律所的工作薪水丰厚,还能够为OCI打好基础,但相对来说1L实习生招得不多,属于稀缺资源。

    我大概给法兰克叙述了一下我从高田那里贩来的二手消息,又表达了我对高田毫不费力就能和白人玩到一起去的羡慕和而对我在这方面能力欠佳的遗憾,顺便就融会贯通了一下:“所以我对找工作这件事挺没信心的,要不还是找个非盈利组织混一个暑假得了,反正也没工资,门槛应该不会那么高吧?但是为了秋天的OCI打算,是不是还是有点律所经验比较好呢?万一表现太差会不会有反效果?”

    法兰克放下他的咖啡杯,打断了我:“如果不考虑可能性和任何外界的因素,你最想做什么?”

    “我?”我被他问住了。“我其实也不知道,如果能去律所赚点钱的话当然是好的,不过我申请HLS的时候personalstatement写的是说我想学习了法律之后能在公法方面有所造诣,为社会做出贡献,结果第一年暑假就去律所赚钱好像不太好。最近我读了一两篇博客文章,觉得法官助理也挺有意思的,但那种工作,我的英文不一定能胜任吧?”

    我还在自言自语,法兰克忽然问:“王微,你是不是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你?”

    “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是吧。我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我妈妈从小教育我,大院人多口杂,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因为自己做了错事而让别的大人说我爸爸妈妈的闲话,慢慢就习惯了做事之前先想想别人会怎么看。这跟找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我长个子晚,九年级以前,我都是坐在教室的最前两排。”法兰克忽然答非所问的说。“因为个子小,我体育也不太好,打橄榄球没有人愿意和我在一队。你知道在美国,这对男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诶。难道说跟我们上学时的班里差生差不多?”我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很白痴,赶紧喝了一口咖啡掩饰。

    “可能还要更坏……”法兰克自嘲的说。“是不受欢迎。学校里最不受欢迎的,就是我这种成绩很好但体育很差的亚洲男生。五六年级的时候我经常被打,晚上穿着被撕破的衣服回家。我妈很心疼,把我转学到号称全纽约州最好的私立学校,那些‘蓝血’家庭都喜欢把小孩送到那里去念书。但那又怎么样?我还是整天被欺负。”

    “我想过各种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受欢迎。我试过逃学,故意考得很差,结果他们开始嘲笑我是愚蠢的亚洲人。我在Superbowlparty前把橄榄球比赛的规则背得滚瓜烂熟,但其实根本没人邀请我去参加。我还是被各种人欺负,一直到九年级,我爆发了一次,跟常常欺负我的那群人狠狠打了一架。领头的那个人被我打断了鼻梁,我自己在医院里躺了两天。此后我还是不受欢迎,但是没人再敢欺负我了。”

    “后来我考上了哈佛。你觉得学校里的其他人应该对我另眼相看是不是?Notreally.好莱坞的那些电影总是宣传弱者如何靠意志战胜强者,那些曾经欺凌弱者的人如何幡然悔悟,重新做人。那都是骗人的。那个欺负了我好多年,最后被我打断鼻子的Nick,现在是我的同学,也在LawReview,昨天还兴高采烈的谈起我上中学的时候样子是多么蠢。”

    法兰克不疾不徐的讲着这些,好像是别人的故事,而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好。我遇到法兰克的时候,他已经身高六尺,名校招牌加身,待人接物举重若轻,怎么看怎么都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的斯文败类形象,很难想象他从故事里瘦弱畏缩的样子慢慢抽条变成今日模样的过程。

    “王微,”法兰克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平静而高深莫测的看着我,而我看见自己在他瞳孔里面的两个小小的影子。“我们谁也没法改变别人对我们的某些看法,无论你怎么样努力都不行,你只能学着坦然接受自己的样子,才不会庸人自扰。”

    那天法兰克好像从头到尾也没给我什么实际的建议,不过他说的这句话倒是在日后让我一再想起。正是从这句话开始,我慢慢得出了一个结论,法兰克虽然看着像小白兔似的,其实内心是一个挺强大的人。

    我最后给两家在纽约的律所和几位在东北部和加州的联邦法官写了求职信。之所以选择加州,是因为波士顿的冬天盘桓不去,到了三月还一场接一场的下雪。我某天在宿舍里重看了一遍《重庆森林》,立刻就受到了启发,开始仰慕起加州的阳光来。可惜天不助我,第九巡回法庭的各位法官陆续给我写了言辞委婉的据信。纽约的两家律所说,今年他们1L名额已满,但热情邀请我申请在OCI时再申请他们正式的暑期项目。这些据信多数洋洋洒洒写满一张纸,充满各种委婉客气的套话。只有第一巡回法庭的S法官让他的秘书给我写了一封两行字的Email,里面说,法官大人对我的背景和成绩单很满意,请于6月5日到波士顿法院大楼某某室报到,实习期为两个月,无薪。

    我兴冲冲的去找林染,结果她不在。正准备离开,走道的门开了,林染和Mike有说有笑的走进来。我发誓林染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脸红了,但她很快恢复镇定,举着手上提着的盒子对我说:“今晚照常打牌啊!我跟Mike刚从Finale买了甜点回来。”

    Finale是HarvardSquare最受欢迎的甜点店,虽然不如BrattleStreet上的L.A.Burdick有名,但这家据说由三个HBS的毕业生创业开出的甜点店永远门庭若市,和MassAve上的咖啡店Toscanini&Sons并列我的最爱。Finale家的蛋糕十分之不便宜,今日必有蹊跷,果然,还没等我问,林染面若桃花的说:“今儿庆祝我终于找到工作,毕业可以去纽约这个花花世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