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天下乱了,采取应急措施:支左。也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营长当了市长,连长当了县委书记,连我也有了一个任重道远的位置。这是军史上独特不朽的一页。你如果有兴趣听,当年那官运亨通的军人和潦倒退役的军人都会告诉你很多确实发生过又叫后人无法相信的故事,我也能说出很多我亲身经历了你却认为是作小说的人胡编的事情来。下面,就开始吧。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以粮为纲,生产是关键。眼下正值抢收抢得火烧眉毛,麦子在田里焦穗,谁也不能在家闲睡觉!后边的,听不见前边来!不要贪荫凉……对,就坐那里。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从明天开始,各生产队都要狠抓出勤,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牌插到田头上。不伤不残,能挪动爬动的,一律五点半起床,六点钟下地。晚上汇报思想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从八点开始,十点结束。谁要偷懒偷闲,怕天热,不下地割麦,一律按反对抓革命促生产论处……大家听见没?”
没有人接话。
代理排长张三才站在改做大队部的祠堂前院土台上,手按着一张抽屉桌讲着。太阳在那圆光光的头上像烤红薯的火,也映亮了代理排长神情严肃的脸,他的领章、帽徽在日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也很严肃。台下的人不讲话,他心里有些慌,脸就渐渐红起来,像是一块红彤彤的窗帘布。为了体现军民鱼水情,支左组的五名军人,和大队班子里的五名同志,一对一,交叉着坐在土台两侧。台下是七个自然村的十二个生产队的队长、副队长、民兵队长、妇女队长和会计、记工员,百十个人散乱地坐成一大片,所有的目光,全都被代理排长严厉的讲话吸过去,望着他的脸,像看戏台上的一个漂亮武生一样儿。只有后一排,齐齐整整蹴在一条直线上,约有二十来人,都把头勾在两腿间,后脑勺对着火毒的红太阳,仿佛在认真地寻找一根绣花针。这一排是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他们听得最认真。
“你们听见没?”
一只麻雀唧喳几声飞走了,屙下一泡稀屎,很响地摔在树下的半截砖头上。生产队长们有人吸烟了,有人隔着肩膀伸手要烟叶。一会儿,青烟缭绕在日光里,变成黄亮的细烟丝,轻轻慢慢升腾着。很静。
张三才看见自己鼻尖悬了一滴汗。
这当儿,女支委红妹走过来,趴到代理排长的耳朵上轻声说:“农村人不兴部队那一套,都看你就是听见了。”
散会了,拍屁股的声音,像风吹杨树林那样儿,噼噼啪啪,灰从队干部们的屁股上腾起来,雾嘟嘟地升降着。
后排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不动弹,依旧那么蹲蹴着。
“张排长,他们呢?”红妹过来问。
“叫他们走嘛。”代理排长说,“散会了。”
“你不去讲些啥?”
“会上都讲了。”
“再强调强调……都是对立面。”
想了想,张三才给台上的干部交代几句,就和女支委红妹一道走过去,到地富反坏右们的面前道:“大忙季节,这是你们改造的好机会。回去吧,明早六点钟开镰割麦,去晚了扣工分。”
有人走了,没有人敢拍身上的灰。
蹲在最后的一个年轻媳妇走过来,她样子很惊恐,步子虚虚飘飘,穿件对襟小花蓝布衫,已经洗得发白,旧灰裤的膝盖上,有两方大补丁,手缝的,针脚很密实,很匀称,一眼就知道这媳妇的手上活儿很利索。
她到代理排长面前不走了,站住没话儿,双眼盯着张三才脚上的解放鞋,那样儿仿佛鞋是她给缝制的。
女支委红妹瞟着她:“吴秋霞,有啥事?”
小媳妇惊恐地抬起头:“我爷……”
“出工。”红妹说,“张排长不是说过了,能挪动爬动的都要去,还有啥好问。”
小媳妇缓缓地把目光搬起来,在张三才脸上留一下,慌忙移开拿走了。
这叫张三才着实吓一跳。他心里忽悠一下,就像塘里的一汪清水,水纹一圈一圈荡开了。她不是小媳妇!那老相的衣着没有遮住只有姑娘们才有的俊俏脸。她那样面嫩俏丽,脸上忧愁着一抹淡红,就像生病了。她整个人儿衣服和身子,就像一捆稻草卷了小奶娃,粗糙的越发显得粗糙了,细嫩的越发显得细嫩了。
“她叫什么?”
“吴秋霞,活妖精……找了几个婆家都没人敢要她。”
“怎么啦?”
“都说一看她的脸,就知道不是安分人……加上爷是大汉奸。”
后一句话就像锤子样在他心里的弦丝上敲一下,弹出了很长的一声颤音。汉奸的孙女!带着遗憾最后瞟了吴秋霞一眼,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看女支委。要说,女支委也不丑,他暗想,若她要生在城里,说不定也是机关的打字员,或是部队首长的保健医生、护士什么的。想归想,到石涧快有一个月了,他这样想了好多次,可今儿见了吴秋霞,他的想法就又复杂了:那张脸长在红妹脸上该多好!满天下,真是阴差阳错乱组合。
好像女支委从他眼里看见什么了,笑笑,问:“张排长,我走吧?”
他收回走了错路的心神儿,在心里打了自己一耳光。说:“走吧,没事啦。”
红妹没有动:“生活习惯吧?农村里,就这样……吃得不好。”
“习惯习惯,”代理排长说,“能和贫下中农同吃一锅饭,比什么都好。”
“小组里要有人洗衣裳了,言一声,我派妇女来。”
“自己洗。我们不能把自己和群众隔开来。”
“哪能哩,”女支委又笑笑,“张排长衣裳脏了,给我说,我没你学习好,衣裳可比你洗得净。”
“我洗惯啦,”张三才不好意思地看着女支委,“从小都会缝缝洗洗了。”
“你们觉悟高……”女支委盯着代理排长的脸笑笑,“全国人民都得学习你们哩。”
“口号……唤唤的,”他说,“别当真。”
她微微怔一下:“没事……我回吧?”
“回吧。”
“晌午了。”
“该吃饭啦。”
“那我就走了。”
“走吧。”
又站一会儿,看代理排长确真没话了,女支委就走了,步子慢慢沉沉的,像是到哪儿要取件啥东西,终于没取到,有点悔不该的模样儿。
支左小组的同志在祠堂后院里,房子很宽敞。旧时的青瓦缝里,长了很多瓦瓦松,嵌在墙里的方窗子,雕着很好看的花纹图,太阳透进屋里,变成了一朵朵刺眼亮花儿。四个组员住两间,代理排长独自住一间。三间房挨着,门前一棵大桐树,荫凉厚得不见一点太阳。支左组的人都站在荫凉里,代理排长一回来,一班长任军马上迎过去。
“排长,你今天不该说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应该是粮食产量高不高,要看革命形势好不好。”
排长站进树荫里,想了想:“我那样说啦?”
“哎。”
“没说吧?”
“说啦。你问亮亮。”
高亮是副班长,在班里受班长直接领导,可眼下大家都归代理排长指挥,自己又和排长是同乡,这次支左,排长和他交过心,说其间嘉奖、立功、入团、入党,都有一个名额。他和张三才同年入伍,人家不仅入了党,代理排长都干一年了,说不定支完左就成国家的正式干部啦,可自个儿连党还没入,不能错过机会了。他清清楚楚记得,张三才说的是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他也知道,张三才是有意那样说的。可他却装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道:“我好像听排长说的是粮食产量高不高,要看革命形势好不好。”
张三才立马说:“就是嘛。”
一班长脸上有些持不住,浮起了一层白。他知道高亮为啥要这样说,知道再问新兵郝丁丁,怕他也会这样说。这是大事,不澄清好像他要陷害别人似的。老兵陈小庄人老实,入伍四年没讲过一句假话,想让陈小庄证明一下,可陈小庄不在场,任军也不好太认真,就只好很难堪地笑出一些对不起的意思来。他说:“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其实说了也没啥,”高亮道,“我们不是刚学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辩证法,以粮食生产来检验革命和以革命促进粮食生产,都是一样儿。要一分为二看问题。”
“那是,”任军觉得很被动,“革命是意识形态里的生产,粮食是经济基础中的革命,总是互相联系不可分割的。”
“一班长说得对,”张三才给任军送了一个下台阶,“说与没说无所谓,主要是一班长提醒我们大家,现在我们是支左小组,石涧大队两千多口人,都看着我们大伙儿,我们今后讲话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有分寸。”
于是,一场小误会和解了,大家都笑笑,回屋拿碗吃饭了。张三才拿着碗筷去厕所解小溲,突然发现这半晌,老兵陈小庄在隔着厕所的花墙朝着村头望。他歪头看了看,吴秋霞正在街上的一个粪坑里朝外翻积肥,布衫脱掉了,穿个小褂,两只胳膊,白白亮亮像白条鱼样活在一片树荫里。
张三才在厕所门口敲了一下碗。
陈小庄旋过身,脸上出汗了。
“吃饭啦。”
“嗯……副班长说,吴秋霞……”
“吃饭去吧,我啥也没见到。”
把碗放在厕所的墙头上,张三才哗哗地解着溲,隔墙朝外望了一眼,忙把头勾下去,却无论如何也尿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