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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祠堂 > 第十一章

    十一

    收过秋,种上麦,一年一度的老兵复退工作开始了。我们支左组,除了郝丁丁,全是满服役期的老同志。好在高亮的死,给我们这段支左史一个灼灼闪光的结尾。开追悼会那天,指导员给了陈小庄一份党表,同时宣布了郝丁丁正式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当即收了他五分钱团费,并很明确地暗示说,回去要给任军立功,张三才的提干问题,根据在保护水库中的表现,组织上也有了新考虑。这一切的转机都要感谢高亮伟大的一死。

    其实,事情并不像预期的那么圆满,越临近撤走的日期,后祠堂里就越有一种不安。高亮光荣地和大家告了别,陈小庄就搬进那屋和郝丁丁做伴。一班长任军享受单人宿舍了。红妹子也好像知道支左组立马要撤离,有事没事,就从祠堂前院的大队部跑到后院来,有时候给大家一人送个毛主席去安源的纪念章,有时候给大家发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红皮笔记本,说上几句话,就坐进一班长的屋,门半掩着,一晌不出来,有时吃过夜饭也要来。似乎对支左组的撤离极留恋。

    张三才不同了,他很少待在祠堂院,没事时,就和社员们一块到田里走一走,然后转到水库上,独自在高亮的墓前一站大半天,痴痴地竖在墓旁,木桩一般直立着,脸上毫无表情,回来时也不和大家多说一句话,仿佛高亮死了,把他的精神也带走了,总是无精打采的。

    大家预感到,支左小组迟早要发生一件比高亮的死更为严重的事。

    果然也就发生了。

    就在营长和指导员来布置撤离的那一天。天气极晴朗,太阳没了夏天那种烦人的燥热。大雁一队一队从山上掠过去,社员们在田野施肥。营长是在县委支左的,一时间当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个人的家,把县委的小车压在屁股下。车停在祠堂门口,一群娃儿在围着看稀罕。他们到后祠堂给大伙一一握了手,准备坐下开会时,发现代理排长不在场。

    “哪去了?”

    “吃过早饭就没见他回来。”

    “快找去!”

    一班长坐着送营长的北京吉普车,很威风地在村外田边转了转,又开到了石涧水坝上。

    高亮的坟清冷地躺着,碑脚下生了一片草。

    不见张三才。村里坝上都没有。

    营长和指导员在祠堂生气地等待着。关于撤走的确凿日期、注意事项和与贫下中农的告别仪式必须单独给这位代理排长讲。

    一班长这时回来了,说四下找不着张三才,大家只好很扫兴地静等着。

    过一会儿,村街上有了很乱的脚步声。从门口看见很多社员扛着铁锨、锄头,挑着空粪筐,急急慌慌从田里跑回来,到前面一折身子,朝一条胡同跑过去。

    “怎么啦?”

    “可能出了什么事。”

    “出去看一下。”

    一班长在家陪首长,陈小庄和郝丁丁慌不迭儿出去了。他们也从那条胡同折进去,一路小跑,到胡同尽头,见吴秋霞家不知出了啥事儿,半个村的社员群众都围在她家门口,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快开门!”

    “把那两个不要脸的拖出来!”

    “出来!有胆量大天白日干,就大胆滚出来!”……

    吴家的门是双扇柳木门,任人死唤也很结实地关闭着。喊叫声如战场上的最后冲锋一样,在村子上空冲来撞去。外围的人,大都是媳妇婆娘,抱着娃儿,不言不语,站在石头上,或高起的土堆上,伸着脖子朝着门口瞅。中间一层的,多半是些中年人,相互打听着,议论着,骂咧着,有的人还不时把拳头伸进空中晃一晃。最里层的,大都是吴秋霞的近族近户人,一个个脸上横着杀气,有的把上衣脱光了,青筋像肋骨一样跳出来,大有拼死一场的气概。他们容忍不了自姓的姑娘和别人明目张胆混,更容忍不了一个外人在光天化日里混进吴姓的宅院,这样似乎欺负吴姓无人了。

    陈小庄和郝丁丁一走来,就碰见红妹子从人群朝外挤,看见他俩,她满脸失色,把额门上的汗粒抹下来,扔到一棵树身上。

    “快回去把你们营长叫来吧,张排长被人堵进了吴秋霞的家!”

    “怎么啦?”

    “还能怎么呀!”

    “到底出了啥儿事?”

    “一男一女……你俩咋这样不开窍。”

    终于明白了。

    陈小庄有点不相信。

    “张排长……不会吧,他马上要提干……”

    “仨月啦,肚子都大了……张排长多正派的人,咋会出了这档事……快回去叫营长指导员,晚来一步要出大事的,我一人挡不了这局势,全村人都为这恼透了!”

    郝丁丁灵醒一下,突然想到已经两个月没见吴秋霞下地了,心里一下清亮过来,车转身子就往祠堂跑。

    这当儿,红妹子神情放松了,拉着陈小庄的手,又往人群里边挤。没有人让路,红妹子就在前边侧着身子,“让一下,让一下嘛!”责怪地扒拉着前边的人。陈小庄被红妹子牵着,不知是哪个社员,在他后边骂了句“他妈的,解放军还敢不要脸”,话音一落,就朝他后腰上打了一拳头,不重,也不疼。陈小庄闪下腰,很委屈地回过身。

    “又不是我不要脸,打我干啥呀?”

    人群里边有人笑。

    红妹子扭过头:“文斗、文斗、要文斗!”

    “这是我们吴家的事,不和革命啥挂联,要他妈文斗武斗呀!”

    红妹站在一块石头上,嗓门大起来:“这是阶级斗争,不是家族斗争。吴老头是汉奸,吴秋霞是汉奸的孙女,张排长是支左的解放军,能说这是家族的事?一会儿部队首长来,谁动手动脚,后果谁负责!”

    人群静下来,都听着红妹子的大嗓门,好像听一场报告那样儿。听完了,依旧乱乱吵吵。

    “快让他们滚出来,别让从后墙跑掉了。”

    “跑不了,围好啦。”

    “快开门,不开就砸啦!”

    “大家静一静,我来唤。”女支委对大家叫一声,走下石头,扒在门缝看了看,就把手放在嘴上唤开了。

    “张排长——不要怕——你先把门打开——都是有觉悟的革命群众,谅解你是受害者,一时糊涂,上了小妖精的当——张排长——”

    “哗!”猛地,吴家大门真的开了。张三才突然像柱子一样竖在开圆的大门正中间,军衣军帽,都十分严整,风纪扣扣着,帽檐儿一点不斜地横在额门上。他脸上很平静,就像他在高亮坟前站着一样儿,看不出有担惊害怕,也看不出愤怒羞耻,以土黄色为重的脸上,依然还呈现出土黄色。

    红妹子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冷不防,她不知道自己为啥没有听见脚步声,门开时那股拉力,差点把她吸过去。稳住身子,她朝后退了一步,一时没话了。

    人群也被这突然和冷冰冰的无所谓弄懵了。张三才毕竟不是老百姓,是能指挥他们大队党支部所有成员的支左组长,又军容严整得像要整装待发,这就使众人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都那么不热不冷地看着他,指望能从他那张依旧的脸上找到一句话。

    女支委到底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她想到张三才这会儿一定把啥儿准备做好了。做不好他不会无所谓,不会从从容容得叫别人慌手脚。于是,就很小心地把额门上的头发撩过去,客客气气说:“张排长,吴秋霞哪?”

    “在屋里。”张三才口气很强硬,可嘴唇好像没有动,话是挤出牙缝的。

    人群是静得不能再静了。

    “你让她出来嘛。”

    “要干啥?”

    “是她把你拉下了水,应该让她在革命群众面前低低头。”

    瞟一眼女支委,动动身子,张三才把吴家大门堵得更严些。

    “是我把她拉下了水,想斗就斗我!”

    红妹噎住了。

    人群里开始有几个基干民兵叫。

    “把妖精叫出来!”

    “你不叫我们就拖啦!”

    “拖出来打死她。”

    “剥了她的皮!”

    唤着,后边有人朝前边推,女支委忙把身子闪开了。人群如一堵墙样慢慢朝张三才面前靠过去,越来越近。最前的几个民兵朝边上移了移,似乎想从他身边抢进去。就在这当儿,张三才把身子一歪,顺手从门后拿起一把顶门用的铁锨,像持枪相拼一样站住不动了。锨尖对着最前排的社员们,在日光下闪着骇人的亮光。他眼睛瞪得要流出来一样儿,看去完全像疯了,鼓鼓的,胀在额门下,鼻翼有力地翕动几下,就对着社员们吼:“要斗斗我,要打打我,我在石涧一天,谁也别想动动吴秋霞!”

    没想到张三才会为一个汉奸的孙女命都不顾了,前边一排人悄悄朝后退了退。

    后边的一个吴姓泼妇,骂一句“不要脸!”“呸”地一下吐出一口痰,刚好飞在张三才的帽檐上。他没有动一下,没有去擦痰,连眼也没眨,盯着人群中吐痰的那媳妇,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如筷子一样梗起来。头胀大了,帽子显得太小,仿佛一会头要把帽子挣裂开。

    可是过一会儿,他把存在舌下的一口吐沫咽肚里,青筋就又落下了头,从帽子圈里挤出一些汗,也不再那么胀痛了。他看见了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路,指导员和营长气昂昂地迈过来。

    指导员上前一步吼:“你要干什么?!”

    张三才不动,也不语,冷眼打量着突然到来的营连首长。

    “把铁锨放下来。”

    他想放,看看指导员身后的人群,反而抓得更紧了。

    “我命令你放下来!”

    锨头朝下歪了歪,就这会儿,一班长带着两个基干民兵从侧边挤过来。张三才心里闪一下,掉过锨头对着一班长。

    “任军,你不要把我逼急了!”

    这么吼一句,张三才把铁锨抬得和胸膛一般高。

    任军迟疑一下,站住了。

    “张排长,你不要一时糊涂啦。”

    “还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再也没话可说。人群里的吵嚷完全消失了,营长和指导员一出现,社员们就完全把自己变成了看戏的人,连和吴秋霞近族近户的人,也都静静等待和观察,眼巴巴瞧着这些军人会把事情弄出啥结果。

    一班长朝后退去了。

    营长镇定地走上来。他好像对控制事态很有把握,离张三才余下两步时,站着,很有分寸又很讲究语气、语意地道:“三才,来时我和你们指导员还商量你提干的事,你不要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

    动了一下姿势,张三才很认真地打量着营长,说:“营长,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据调查,”营长想了一会儿,“吴秋霞平常作风不正派,这次是你就是你,不是你向群众讲清楚,相信群众和组织都会谅解的。”

    不言不语,张三才仿佛要三思而言。

    指导员从营长身后,把自己的身子往边上挪了挪:“三才,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不是你了,你别充好汉。组织上对吴秋霞的作风还是了解的。”

    ……

    “是你不是你?”营长问。

    “不是你把铁锨放下来,把吴秋霞交给革命群众就是了。”指导员说。

    张三才善意地看了看二位首长:“是我!吴秋霞早就是我的人了,她作风正派,是我把她拉下了水。”

    指导员木呆了。

    营长震怒了。

    “张三才,是你不是你都先把铁锨放下来!”

    “可以,”他语气很硬,“放下来你得答应不斗吴秋霞。”

    “你要干什么?想谈判?”

    “她想要孩子……我也想……”

    “不像话……你疯了?别忘了你是正式党员啊!”

    “高亮就是为了党员死掉的。”张三才说得很轻淡,“要能留下一个孩子,我就豁出去了。”

    事态到这步,已不再需要多说话。

    指导员趴到营长耳朵上:“他滑得太远了,像要与人民为敌啦!”

    营长摸了摸屁股后的枪,没有动。

    就这会儿,女支委从家里搬来了梯子,靠到吴秋霞家的后墙上。一班长悄悄跳过去,轻脚慢步溜到张三才身后,一下冲上去,紧紧箍住张三才的两只胳膊。

    局势急转直下,张三才先还愤怒地挣一阵,当看到人群突然像洪水一样涌进吴家时,他却突然转过头来,对着营长哭起来。

    “求你们啦……营长指导员,她会自杀的!”

    “营长……求你啦!指导员……”

    他们同时乜斜了一眼张三才,谁也没说话。

    很快,吴秋霞被带出来了。因为怀孕,没有捆,只把提前用绳子穿好的一个破烂黑布鞋,套在她的脖子上。鞋子在她那已经凸鼓很高的肚子上转来转去,像娃儿们五月初五吊的香袋一样儿。她头发很散,脸又黄又瘦,眼睛里也没了那先前动人的亮光。走在人群的最前边,每一步身子都要晃一下。女支委跟在她身后,带着半个村的社员从她家院里朝外走。当走出大门口,吴秋霞看见张三才正哭着向营长弓腰求情时,谁也没有料到,她嘶着嗓子叫了声:“张排长我害了你呀”,就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纺花车上用的尖锭子,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长长的锭子,整整扎进心窝四寸多深,吴秋霞身子扭一下,像个草捆一样倒下了。血流得不多,只从锭子周围渗出几丝。

    可她还是死了。

    倒下后,她用最后一口气,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了肚子上,抚摩了一下那个还没成形的小东西。

    吴秋霞一倒下,张三才疯了一样扑过去。先还都不知发生了啥事儿,一看见张三才那疯劲,众人就一下明白了。都明白了,也就全乱了。整个石涧村的人都往一处围,压堆一样,有的在里边,被挤了出来,有的在外边,被挤了过去,吴家门口结果只见攒动的人头,像瓜样一个靠一个,吵嚷声像泛滥的河水声一样,刺得人耳朵发麻。

    “咋样咋样咋样?”

    “快救呀,人命重要,两条哩。”

    “不行了,鼻子下没有一点气。”

    “天呀!闹成这副样子啦……”

    干部们也许不经挤,里圈的这一会全是石涧人,营长、指导员、一班长、陈小庄、郝丁丁、吴红妹,全都被挤到了圈外,大家相互看一会儿,最后都把目光落到了营长身上。

    “张三才在哪儿?”营长问。

    “在里边。”一班长说。

    “这是一起自绝于人民的政治事件,”营长说,“你叫红妹吧?表现不错,抓紧组织几个民兵,保护好现场。指导员把张三才带回去,暂时关起来。别的人迅速通知石涧村所有的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到祠堂开一个紧急会议。”

    这么吩咐完毕,营长紧紧张张地就朝祠堂走去了……

    三日后,张三才被脱掉军装带走了。是师保卫科的摩托车拉的,一个保卫干事到石涧祠堂院,一把推开常关坏分子的那间屋,没言声,先把他的领章、帽徽撕下来。

    “去哪儿?”他问。

    “还用问?”保卫干事说。

    他犹豫一下,“能不能和大家告个别?”

    保卫干事想了想,把腰间的手枪往屁股上转转,就把他带到了后祠堂。

    院里好静。天阴着,树上树下都是一片灰色。门封了。他的东西都在屋里边。站在门口愣一会,他感到心慢慢朝下沉。三天来,除了陈小庄或郝丁丁给他送饭外,没人给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彻底灵醒了,张三才已经不属于人民了,可能已归类到了地富反坏右的那一边。这很可怕,但他并不觉得怕,无牵无挂,连秋霞也死了,完全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人。人彻底赤条条,还有什么好怕呢?他木然地呆怔着,脸像新锯开的一块板,除了那种土黄色,似乎表情压根在脸上不存在,眼不动,鼻不动,只嘴角微微颤几下,就起步进了中间的房屋里。

    陈小庄和郝丁丁都在床上无聊地闲躺着,一见他进屋,同时从床上弹起来。

    “排长……”

    没应声,张三才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保卫干事,站到他俩面前不动了。

    “一班长……回营房体检去了。”郝丁丁好像报告情况一样,冷不丁儿这样说。

    张三才抬了一下头,看着郝丁丁。

    “他要提干,”陈小庄接着道,“这次,还立了功。”

    张三才好像对这些早就知道了,他把双唇拉成一条直线绷起来,默着站一会,从口袋取出自己的一张二寸黑白半身照片,递给陈小庄,“要不连累你两个,离开石涧时,把这埋到秋霞的坟堆里……”

    愣一下,他俩同时点了一下头。

    再没说话儿,张三才车转身子,出屋了。

    后来,听说张三才被送到了军区的劳改农场,是戴着手铐押去的。支左组见到的,只是从他屋里搜出来的一封吴秋霞死前写给他的一封信,字迹依然是秀气,可内容有些乱:

    张排长:我已经半月没有见你了,这半月我每天都在那里等你到天亮,直到今天才知道,你们快走了,你又有希望提干了。我把信放在老地方,你见了信,以后就不要再去那儿了。我不会再去那儿等你了。眼下我彻底醒来了,说到底你是解放军,是贫农,是党员,可我是啥?汉奸和妓女的孙女呀!咱们迟早都会分开的,以后你千万不要见我了,不要为我误了你的大事……在部队好好干,提干了给我捎个信,转业了再来看我一次就行了……张排长,我不怪你,你为着提干费了那么多心血,不能因为我给误掉了。我一点儿不怪你。我值了,一辈子也算活值了!你给了我一个娃儿,这比啥都强。求你了,不要让我去堕胎,我死了也要把这娃儿生出来。你是贫农、解放军、党员,还要提干当军官,我把娃儿堕掉了,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娃儿啦。求你了张排长,让我把娃儿生下吧……

    信上没落款,没日期。它作为张三才丧失阶级立场、滑入敌人那边的证据之一,永远被装进了他的档案里。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埋进了历史的黑土中。

    很简单,支左组就这样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