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西移,夜凉如水。
轩辕锦站在屋外,夜露打湿了肩头,她一动不动,一直盯着竹楼里的灯光。
余妈妈已经被救了出来,正在里面救治。她很想知道余妈妈到底怎么样了,可是没有人来告诉她。她听到抱琴低低的哽咽声,听说,余妈妈是抱琴的娘,是花无雪的奶娘。
也不知站了多久,才看到花无雪从屋内走了出来。她焦急地冲了过去,问道:“余妈妈她怎么样了?”
花无雪侧头,目光清冷地望着她。这也是自相识以来,她首次看到他这么冷然的表情。
“抱琴,侍棋,你们两个先去歇一会儿,让夫人留下来照顾余妈妈。”
“公子,这怎么使得。”抱琴和侍棋齐声问道。
花无雪冷冷笑道:“你们以为这火是无缘无故起的吗?既然有人作错了,那她就得接受惩罚。”
当轩辕锦看到余妈妈时,她并不觉得这是惩罚,她觉得自己是在赎罪。
余妈妈身上烧伤的地方要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药。夜里余妈妈常常被疼醒,她便陪着她说话。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几日后,余妈妈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只是嗓子被烟熏得沙哑了。但余妈妈还是用沙哑的嗓音对她说道:“孩子,无雪很小就离开父母,独个儿到江湖上闯**,从小吃了很多苦。这孩子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但他是我奶大的,我知道他心中最看重什么。他从来没带女孩子回来过,如果不是喜欢你,他不可能会娶你。江湖传言说他风流成性,其实多半是因为他身边的四个侍女。其实他们就是主仆关系,再没有别的。”
轩辕锦点点头,其实,这些天,她已经感觉出来了。抱琴她们确实只是侍女没错,花无雪也不似她认为的那般风流好色。可是,可是他喜欢她吗?他看上去是那样讨厌她。
“我已经大好了,你不用再照顾我,去找他吧!”余妈妈拍了拍她的手道。
然而真要找他,轩辕锦却又觉得不知以什么名目去见他。正在惆怅间,侍棋过来说道:“夫人,公子要见你。”
日光下平原漠漠,不远处就是连绵的竹林,风从河边刮过来,吹得竹林簌簌作响。花无雪迎风伫立,风掀起他珍珠色的长袍,一片片绣工精致的竹叶在衣袂间飞舞。他的脸依然俊美倾城,只是却神色清冷的好似戴了一张玉石面具。
轩辕锦慢慢走过去,刚要开口说话,他却转过身来,清声说道:“你知道,当初这片竹楼,我们费了多长工夫才盖起来吗?”
轩辕锦方要出口的话便咽了回去,“知道。”这不用问便知道,那般精致的竹楼,定是费了不少工夫不少心血。
“那便好!”他淡淡说道,随手将一把斧头扔在她脚边,“不要找别人帮忙,轩辕捕头!”说完,他便悠然离去。
轩辕锦弯腰捡起来那把斧头,苦笑了下便快步走到竹林里,开始砍伐竹林。她知道,他对她的惩罚还没有完。但这并不算什么,只要余妈妈没事便是万幸。
砍伐竹子,装到马车上拉到庄子里,再一根根搭起来……她憋着一股气,白日黑夜的不歇息,都不知自己究竟干了多久,终于将烧毁的那四座竹楼盖了起来。虽然,或许不如之前的漂亮精致,但是她终于盖了起来。在这之前,她不相信自己竟还会盖竹楼。或许,人被逼到了绝路,什么都可以会。
当最后一根竹子搭上去后,她彻底累垮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花无雪居住的竹楼前,他正坐在窗前的木桌上用饭。窗外月色疏漏,花木扶疏。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他起身为她拉开凳子,示意她坐下,又吩咐侍女多添了一碗饭。
“不用麻烦了,我不饿!”轩辕锦冷冷说道。
“真的?”花无雪温雅笑着问道,“一天没吃了,也不饿?”
轩辕锦确实一日没有好好用饭了,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或许她有些饿,可是她吃不下。
“我想我不欠你什么了!”轩辕锦淡淡说道,“我要今夜就离开这里。”
一阵渗人的寂静。
轩辕锦以为他还会戏谑地讥嘲,或者冷冷地拒绝,却不想一抬头看到他那双清澈美目,里面没有一丝戏谑的神情,认真地看着她,“离开这里,回去做南朝太子的太子妃?”
轩辕锦冷笑着回眸,“是!做太子妃,就算关在黄金的牢笼里,一辈子再也出不来,也比待在……这里强。”她忽然发现,她以前真傻,怎么就因为怕和亲而受他的摆布呢。早该远远逃开他,那样,她或许就不会,不会怎么样,她也说不出来,总之,不会这么伤心吧!
她挺直脊背,慢慢地走了出去。她觉得她第一次击败了他。
当她一脚跨出门槛时,他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倘若,我留你呢?”
留她?他会留她?这一瞬,心有些狂跳。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他是谁?珍珠狐狸,就算留她,或许也只是为了玩弄她吧!
“我不稀罕!”她冷冷说道,啪地一声关住了门。
离开了他的视线,她觉得真个身心都忽然松懈了下来,连日里的疲惫涌了上来,她觉得脚抬不起来了,头也沉得要命。她想她可能病了,怎么这个时候病了呢?
在晕倒前,她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有一个人弯下腰来,把她紧紧抱在臂弯里。
轩辕锦自从习武后,还不曾病过,她很久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感觉了。这一次的病来势很猛,过度疲惫加上风寒,彻底将她打倒了。
她一直在病**养了十多日。这期间,花无雪亲自照料她,每日里端茶喂药,极其体贴。让轩辕锦几乎怀疑之前冷着脸让她盖竹楼的不是他。自从她病了后,他一直没有再提她要离开的事情,就好像她从来不曾说过。她也没提,如今病着,提了她也走不了。
半月后,轩辕锦的病终于好了。
这日一大早,轩辕锦刚睡醒,花无雪便过来对她道:“你来南朝后,还没出去转过,今日宿州庙会,很热闹,我带你去转转。”
倘若是之前,花无雪对她说这样的话,她可能会惊讶。但这些日子病着,差不多已经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体贴。
闷了多日,她也想出去走走。
当下,两人也没带护卫,一人骑了一匹马,策马出了庄子。
宿州城果然很热闹,尤其是入暮时分。
街道两侧店铺门前都挂着绚丽的彩灯,映得整条街道犹如仙境。两人漫步走着,一个卖灯的小姑娘提着一大把莲花灯过来问道:“公子,你的夫人好漂亮,给你的夫人买一盏灯吧。”
花无雪接过来一盏漂亮的莲花灯,拿了一绽银子递到小姑娘手中。小姑娘接过银子,弯腰施礼道:“谢谢公子,谢谢夫人,祝愿公子和夫人幸福美满,多子多孙。”
花无雪将莲花灯递到轩辕锦面前,柔声道:“送给你。”
他一双凤目潋滟如水,映着如锦如画的夜色,一刹那吞没了万家灯火的绚丽。
轩辕锦的眼中似乎只剩下这双眸,这盏莲花灯。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一片醉人的红意,她伸手接过莲花灯,笑道:“多谢!”
花无雪看了看轩辕锦乌黑的发髻,忽然道:“你等一下,我去买些东西。”
轩辕锦点点头,看着他的人影隐没在热闹的人流中。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心中忽然一动,倘若她此时离开,应该能很顺利地逃走吧。可是不知为何,她此时竟然没有了离开的念头。
轩辕锦不知等了多久,忽然看到前面卖兵刃的摊子前,有一张面孔似曾见过。她颦了颦眉,忽然想起,这人很像是一年前东燕连续几次血案的罪首。她抓了他一年都没有抓到,没想到他竟然躲到了南朝。
轩辕锦眼看着他买了兵刃离开,遂悄悄地尾随他追了过去。
她一直跟踪他到一处僻静的街道,看着他要钻入小巷中,她冷不防喊道:“张四!”
那人豁然一惊,回首看去。
轩辕锦将莲花灯放在地上,从袖中抽出金鞭冷哼道:“果然是你!”
张四瞪大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轩辕捕头甩着鞭子抽了过来。
花无雪在首饰店取来了前几日定做的凤钗,那凤钗的口中,含着一颗豆大的夜明珠。当他回到兵刃铺前时,轩辕锦早已不见踪影。
花无雪心中一凉,强压着心头的绝望,低声问兵刃铺的摊主,“摊主,可曾看到方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姑娘。”
摊主道:“公子,你的夫人沿着这个方向走了。”
花无雪沿着摊主指引的方向追了过去,在一处灯光黯淡的路段上,看到了他买给她的莲花灯,静静地躺在地面上,被人踩踏得不成样子。
她最终毫不犹豫地弃了它,也弃了他!
轩辕锦没想到这一次缉凶会这么难,那张四竟然还有几个同伙,她一直追着他们走了几百里路,当她终于将这几个凶犯擒住时,她已经距绿篁山庄很远了。当下,她便决定先将这几个人押到东燕去。
一月后,当轩辕锦再次回到绿篁山庄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一片荒凉。
绿篁山庄已经不复存在,而珍珠狐狸也从江湖上失去了踪影,轩辕锦在南朝江湖上找了半年,依然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相思是什么?
相思是衣带渐宽,相思是眉梢染愁,相思是心如绞,泪千行。
从来只知道缉凶破案的轩辕锦第一次尝到了相思的滋味。
第二年春,轩辕锦终于放弃了寻找,回到了东燕王府。
这一日,东燕太子斗策忽然神神秘秘地驾临郡王府。
“锦妹,本太子请了一帮戏班在东宫演戏,锦妹去解解闷吧。”斗策道。
轩辕锦自然知道听戏也解不了自己的闷,但是太子殿下的好意又不好拒绝。遂懒洋洋收拾了一番,随着斗策到了东宫。
那场戏果然没什么意思,左右不过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邂逅,最后圆满结局。反倒看得她越加心烦,神色恹恹地出了大殿去透气。
东宫的花园分外秀丽,三三两两的宫女在曲曲折折的游廊内缓走,好似人在画中。
片片夭红因风而起,纷飞着萦绕着,落在地面上,渐渐铺成一地柔红。一个锦绣华服的公子背朝这里而立,似乎在看那水中嬉戏的一对鸳鸯。
小宫女从他身畔走过时,都屈膝行礼。
轩辕锦百无聊赖地甩着鞭子踱步,慢慢便走过那锦衣公子身畔。
不期然间,他一回首。
两人目光相撞。
轩辕锦手中的动作顿时凝滞住了。
眼前这人,不是她寻了多半年的花无雪么?怎可能是真的,他又如何会出现在东宫中。
“你……怎么在这里?”轩辕锦简直不相信,心心念念的人忽然就出现在面前了。是不是思念过甚,所以在做梦?
“我,我如何不能在这里。”花无雪淡淡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是南朝太子。你们东燕的皇帝是我表舅,我在这里不是很正常吗?”
当年,尚不知他这个身份时,她便那样厌恶他了。如今,他是再不敢有任何奢望了。
“南朝太子皇甫赢,哦,太子!”轩辕锦低声说道,怪不得,他在江湖上消失的那么彻底,让她寻了那么久也寻不到,“想必,太子此番来,也是选妃的?只不知,选到了没有?”她淡淡说道,却不知自己这话语里含着多少讽刺,多少酸涩。
皇甫赢苦涩一笑,“选谁不是一样。”又蹙眉看她,声音里满是戏谑,“轩辕捕头怎么瘦了?难不成也有了相思之人。”
轩辕锦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慢慢笑道:“是啊,相思苦。”
最后,两人再不知说什么,尴尬的气氛开始萦绕。
“我,我去那边转转。”轩辕锦勾唇扯出一抹笑意道。
“嘿!”还不曾转身,斗策忽然好似幽灵般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伸手拍在轩辕锦背上,“锦妹,不好好看戏,在这里瞎逛什么。”
轩辕锦慢慢将斗策的手掌从肩上掰落,轻声道:“殿下,我要回府了。”
“府里又没有你想念的人。”斗策坏笑着说道,“锦妹,这大半年来,你都在南朝寻找一个人是吧。寻的不是他吗,怎么见到了反倒要走?去年啊,你从南朝押了张四他们回国后,就辞了捕头的位子到南朝找的不是他么?”
轩辕锦的脸顿时红了,一扬鞭子便想抽过去,可想到人家是太子,便生生收住了鞭梢。斜眼看到皇甫赢脸上惊愣的表情,心头不知怎么就涌上来一股气,手腕一转,鞭子便向他抽了过去。
被他害得好苦啊!
皇甫赢一把抓住鞭梢,只听斗策的笑声传来,“珍珠一斛,记着哦!”竟是还惦记着当日和皇甫赢打得那个赌。虽然晚了些,但轩辕锦这鞭子总算是抽向了皇甫赢,他也算是赢了。
“什么珍珠?”轩辕锦疑惑地问道。
皇甫赢却甩开鞭子,上前一步,低头问道:“如今,南朝太子还想选郡主做太子妃,不知郡主可愿意?”
“不是已经选别人了吗?”轩辕锦低声说道。
“哪里,刚才是胡说的,这次来本不是选妃的。”
“既然不是,为何又要选?”轩辕锦缓步走到湖边去看鱼。肩膀忽然一紧,人已经被皇甫赢捞了过去,生生扳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着他。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凤钗,凤嘴里,含着一颗豆大的珍珠。他早已将凤钗插到了她的发髻上,痞痞笑道:“收下了我的聘礼,就要嫁给我!”
上一次是她逼婚,这一次换他了。
“哦,这可是无价之宝,我怎么敢收?”她可是记得,他当日说自己闯到火里,就是为了这颗珍珠的。
“你真以为当日我说的无价之宝是这颗珠子吗?它可当不起呢!我说的是你!”他轻轻拥着她说道。
园中的宫女早已知趣地退走,只余下他两人。
湖畔柳絮因风而起,他在漫天柳絮中找寻到她花瓣一般的唇。
这一瞬,天地万物皆退隐。
只余下飞絮在他们身周飞舞成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