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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安睁大眼睛、竖起耳根。清晨下飞机时,偷偷希望杜方会给她一个惊喜:来机场接她们,送她一朵花,递上一瓶矿泉水,抱着她说“累了吧”……走进入境大厅时,她四处张望,很多饭店的司机拿着牌子,一整排人没有杜方。她和妈妈走向巴士候车处,外面下着大雨。空气好闷热,像她的心。

  回台北的高速公路上,她的鼻子顶着玻璃窗,看旁边车道的车,一辆一辆超过他们。雨水从那些车的轮胎间喷出,像烟一样。

  她一回家就打给杜方,杜方压根儿不知道她今天回来,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吓了一跳。但还是清清喉咙,装出兴奋的声音。

  “我今天下午有空,你要不要来公司?”杜方说。

  “好啊,我下午来找你!”

  “刚下飞机会不会很累?累的话你先在家里休息。”

  “没关系,我来找你。我有时差,如果不来找你,在家睡觉,晚上又睡不着!”

  “喔,我是帮你调时差的吗?”

  “你就是我的时差!”

  下午,安安跑到杜方办公室。她特别化了妆,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

  “我好想你,”她一走进杜方办公室,就跳到他身上,“你有想我吗?”

  “当然有啊,你走了几天后,我就‘间接’地开始想你。”

  “你还是‘间接’地想我,不是直接的喔?”

  “‘渐渐’!不是‘间接’!”

  “这还差不多!”

  “你又染了头发!”

  “我在旧金山染的,很好看吧!这种染料是有机的。”

  “有机的鬼,这年头贵的东西都说是有机的!”

  “嘿,我花了那么多钱,你就不能赞美两句吗?”

  “你的头发好像变长了……”

  “算你眼尖!”她把头发拉到胸前,“你看看,我去植发,让头发变长。”

  “你又没秃头,植什么发?”杜方去拉她的长发。

  “嘿,不能拉啦……”她退后一步,“今晚我是长发造型!怎么样,像不像蔡依林?”

  杜方摇摇头,回到他的制图桌。安安看他失去了兴趣,连忙大叫,“嘿,想不想看我送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

  杜方本来以为会是名牌的皮包或领带,没想到她却从包中拿出一张地图。

  “这是什么?”

  “美国地图。”

  安安轻脆地拉开地图,摊在杜方的制图桌上。

  “你知道黄石公园在美国的哪里吗?”

  “嗯……”

  “你看,”她整个身体趴上制图桌,手指着地图,“我们这次先去旧金山,参加当地的旅行团,再从旧金山北边的奥克兰机场坐飞机到犹他州的盐湖城,”她的手指随着路线滑动,“盐湖城是黄石公园附近唯一有机场的城市。从这边开始,就要坐车了。我们沿着15号州际公路,向北走,进入爱达荷州。差不多早上十一点,先在一个叫‘黑脚’的小镇休息。”

  “‘黑脚’?”

  “叫‘Blackfoot’,很好笑对不对?然后我们再向北走,在‘爱达荷瀑布’这个镇停下来吃午饭。那个小镇好小喔,大概只有两三百人吧,但竟然也找得到中国餐厅。你想想看,一对台湾来的夫妇大老远跑到爱达荷州一个三百人的小镇开中国餐厅,你不得不佩服他们……吃完午饭之后,我们上这边这个26号公路,往东走,进入怀俄明州,下午三点左右,到了‘杰克森洞市’,这里就是国家公园的门口。然后往北走,进入‘大提顿国家公园’,这是黄石公园南边的一个小国家公园,风景也不错喔!过了大提顿国家公园,就到了黄石公园的南边入口。黄石公园在怀俄明、爱达荷,和蒙大拿三州的边界。进去后再开一小时,就到我们住的小木屋。嘿,我就是在这个小木屋旁的公用电话亭打给你的。”

  安安转头看杜方,他正低头看手机简讯。

  “嘿,你有没有在听啊?”

  “这些圆圈是什么意思?”杜方指着地图上一路画的很多圆圈,“旧金山”、“奥克兰”、“盐湖城”、“黑脚”、“爱达荷瀑布”都被圈了起来。像高中课本上的重点一样,圈圈有很多层,画得很用力,纸都被画破了。

  “每次我想你,就在当地画一个圈。这些都是我想你的地方。”

  杜方摸摸她的头,像爸爸。安安说:“当然,这张地图不是真正的礼物……这才是。”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贴在冰箱上的磁铁,上面是黄石公园地热喷泉的图案,图案上写着……

  OldFaithful。

  他带她去吃饭,她给他看她用数字相机拍的照片。他的手机一直在他裤子口袋里震动,他不理会。

  “你去哪儿?”安安问。

  “我去洗手间一下。”

  走进洗手间,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如他预期,是来宾254号。他想起她那天在街上无情地离他而去,决心要惩罚她。他回她电话,冷漠的口气,“干吗?”

  “我们见面好不好?”

  “我在忙。”

  “你在哪儿?”

  他学她那天的口气,“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管我这么多?”

  杜方挂掉电话,开心地笑出来。他在洗手池前,愉快地整理头发。这一回合,他又赢了。

  他走回座位,若无其事地对安安笑。安安弯着头,坐在椅子上张开双手,迎接他回来。

  但他似乎回不来。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他又让它震动了几次。

  “你手机在响耶。”安安说。

  “没关系。”

  “要不要接一下?”

  “没关系,是明宏,他打一天了。”

  “什么事这么急?”

  “他希望把他家重新装潢一下,要我去看看。”

  “那你为什么不接?”

  杜方向前倚,握着安安的手,“你刚回来,我想跟你讲话。我天天见到他,不急啦。”

  快吃完时,手机又在他口袋里震动。安安说,“你接吧,搞不好是急事!”

  “喂?”

  “你干吗不接电话?”来宾254号劈头就问。

  “我在忙。”杜方维持正常语调。

  “我九点来找你,我有东西要给你。”来宾254的声音很大,像爆裂的消防栓。杜方把电话靠紧耳朵,一个无力防堵的水坝。

  “九点?九点有点赶耶,明天好不好?”他边讲边对安安笑。

  “怎么,女朋友回来啦?”

  “没有啊,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个客户……”杜方看着安安,她仍一脸天真的表情,拿着叉子卷意大利面,然后塞进嘴巴,“没事,只是今天比较忙一点,你也有这种经验吧。”

  “那你忙吧,下次你女朋友不在的时候,不要来找我。”来宾254号挂掉。

  杜方装出大笑,“好啊!纽约很好啊,对了,洛克菲勒中心有一家巧克力店叫‘Teuffers’,你帮我带几盒好不好?安安最爱吃巧克力了!……好……好……他们有两种,一种综合的,一种香槟的,你就帮我各带一盒好了!……够够够,各买一盒就够了……OK,谢了,明宏,拜!”

  他挂掉电话,“明宏要我九点去找他,看他的房子,他要出差一个礼拜,希望走之前能让我看过。”

  “他要去纽约?”

  “我叫他帮你带巧克力。一盒综合,一盒香槟,你一定会喜欢。”

  “Yeah!”安安欢呼。

  吃完饭,他们回杜方家。在车上杜方想:安安毕竟太年轻了,两盒巧克力,就可以让她相信任何故事。

  第二天安安要去注册,很早就醒来。旁边的杜方还在睡,她没有叫醒他。她洗完脸后走到厨房,水池里堆了一排碗盘,她一一洗干净,放进烘碗机。她按“30”的钮,让它烘30分钟。开水没了,她打开水龙头,注意到杜方还是没换滤水器的滤心。她烧了一壶水,等待时把客厅扫了一遍。水开了,她在水壶旁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刚开的,小心烫!记得换滤心!”

  她离开杜方家,走到地铁站。她站在月台,打开在美国买的Prada钱包。钱包虽是新的,里面的东西却是从旧钱包直接塞过来的,丝毫没有整理。地铁票、发票、拍立得照片、信用卡,甚至还有黄石公园带回来的一片叶子。在叶子下面,竟然还有两个月前婚礼拿到的一沓名片。她翻了翻,找到林明宏的那张。

  明宏桌上的电话响起,“我是林明宏。”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是。”

  “嘿,你好,我是杜方的女朋友,我是安安。”

  “安安!”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当然!”

  “嘿,杜方要我打电话给你。他说他昨天请你在美国带的巧克力,可不可以多买一盒?”

  明宏的警觉性升高,杜方的女友直接找他,不是第一次。

  “嗯……不好意思,我这边收讯不好,听不太清楚,你刚刚说什么?”

  “杜方说他昨天请你在美国带的巧克力,可不可以多买一盒?”

  “要多买一盒?”明宏顺着安安的话说,“我知道了,好,我多买一盒……确定只要多买一盒吗?要不要多一点?”

  “多一盒就好了。”安安说。

  “没问题。”

  安安进一步说,“不好意思啊,一下子就叫你带一打,太麻烦了!”

  “这有什么关系?杜方是老朋友,别说一打巧克力。把巧克力店买下来都可以!”

  安安挂下电话。月台地上的红灯开始闪,她的心揪紧。她蹲下,列车经过。风把头发吹散在她的脸上。她的嘴巴好苦,巧克力加上谎言,竟然是这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