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小队依次登陆游戏。
打球社近在眼前，掌柜娘子正要进去，旁边赵令呈一把拉住她，道：“我们要不要对一对说法？”
“对什么说法？”
“还价。”林辉耀道，“网上不是有那种教程吗？两个人——”
“还价还要去网上学教程？”刘璞难以置信道。
“……主要是配合。”
“放心，我一个人可以谈下来。”
另一边，唐凌云进游戏没多久，收到梅惊风回复的邮件：
道冲先生最近很忙，我们也找不到她。开封城乱象是大家始料未及的状况，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晚上少去道观和佛寺，法术伤害你们扛不过。
得知她在线，唐凌云立刻回复：
白天可以去吗？我队友的身世任务地点在上清宫。
梅惊风回复：
这个需要你自己酌情把握。
唐凌云没有再发邮件打扰她。
游戏里有规定停马车的地方，练九龙一路找了半天，停好马车，他勒令黑马也留在那里，奈何黑马根本不听他的，仍然默默跟在小队身后。一人一狐一鬼一马走上州桥，汇入南来北往的行人中。
突然，唐凌云一边用狐爪猛拍段大肩膀，一边急道：“停一下！”
“怎么了？”练九龙以为有危险，瞬间与人群拉开距离，进入戒备状态。
却听唐凌云郑重其事地说：“这是州桥！”
“对啊，我知道这是州桥。”
练九龙先前做跑腿任务在州桥附近，对此地毫不陌生。唐凌云却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本来还沉浸在对开封乱象的思考里，乍见州桥明月——史上有名的汴京八景之一，霎时被美景冲击，这才让练九龙停了下来。
与后世重建的州桥不同，北宋的州桥是平桥，纯石建筑，游戏对此做了还原。唐凌云让练九龙走近桥栏，借着两岸的灯火，往北真能看见宣德门城楼。
夜风吹在段大肩头的小狐狸脸上，汴河里倒映的明月，两岸有早春杨柳，随风拂动，使唐凌云暂时忘记了游戏里的任务、身世之谜。
尽管练九龙跑外卖那天曾多次往返州桥，还从没在桥上停留赏过景。小狐狸此时安静地趴在段大肩头，练九龙被感染了惬意，也默默欣赏起夜景来。
“真好看。”练九龙说，“之前都没发现，怪不得那个姐姐要在这附近开酒楼。”
“哪个姐姐？”
“林姐，游戏里认识的，她不做身世任务，玩大宋就是为了开酒楼。”练九龙说，“咦，今天是农历十五吗？为什么月亮这么圆？”
“州桥明月夜夜圆，同日子无甚关系。”一道意外而苍老的声音突地加入练、唐两人对话。
练九龙立马看向来人，并控制段大退开距离。
“阿展你不在吗？”练九龙惊问道。
“在。”
“你没看到这个人？”
“看到了。”对比练九龙，叶展语气并不意外，“是沈括。”
“多日未见，小红狐别来无恙啊。”沈括言笑晏晏地说。
他身背竹制行囊，一袭布衣，温和的目光直视着段大肩头的小狐狸，一如唐凌云第一天上这个游戏，在大雪漫天里见到的他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跨越季节的联想当即使唐凌云感到一阵恍惚，好半天没说话。
“州桥明月，泛舟欣赏更美。”沈括又说，“不知三位年轻人可愿随我一道？”
“三位年轻人……”练九龙惊讶得左右四顾，“你能看见鬼道士？”
“他是半NPC。”叶展道。
沈括主动发出邀请，小队毫无拒绝理由。
说是泛舟，实际是沈括带他们去到一艘近岸的小船，远离人声鼎沸的地方。沈括先上船，练九龙正要跟着上去，被他拦在岸边，老人家特别客气地询问他：“可否让老夫先同小红狐叙叙旧？”
“您的意思是，您要单独和小狐狸？”
沈括眯着眼点了点头。
“不行，我不——”
“放心吧九龙，他不会伤害小狐狸。”唐凌云道。
练九龙闻言还有几分怀疑，又听叶展说：“小狐狸自有分寸。”
小分队三个人，二比一，练九龙只好作罢。
小狐狸独自上船，段大和黑马一起在岸边等待。
小船内点了灯，沈括已经就坐，身上行囊却未卸下，小船随河水动**，他坐得格外稳当，看向对面蹲坐的小狐狸，道：“那黑马非凡马，想来，你已去过艮岳了？”
“去过了。”
“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还没完全知道。”唐凌云道，“正好我也想问您，我记得上一次见面，您说我的身世关联两个地方，宫城和上清宫。可是我去上清宫，只见到邵雍先生，他说小狐狸没有身世任务。”
沈括静静看着小狐狸，船内烛火昏黄，勾勒着他脸上的皱纹，使他整个人越发慈祥，“他说你没有身世任务，你便信了？”
“他没有理由骗我啊。”
“你既信他，为何又要向我求证？”
唐凌云一下被问懵了，像是突然穿越到和爸爸的对谈语境，她感到茫然，道：“我不知道，最近我在大宋听到很多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都不确定，所以想找您确认。”
“你认为，老夫会告诉你千真万确的消息？”
“您是我在开封城认识的第一个半——”唐凌云想说半NPC，感觉不能照直说，一时又想不到其他的形容，忽然顿住。
“开封城近几日变天了。”沈括突然叹息似的说，“我这趟来寻你，就是为提醒你，千万不要轻信于人。”
“变天？”
“派系林立，斗争异常，已出不少人命官司。你虽过早暴露了身份，所幸不在纷争中心，还没人顾得上你。”沈括道，“等那些人斗法斗过几轮，谁也分不出高下，矛头自然就要对上你了。”
“您说的人命官司，是玩家还是？”
“原本在大宋的人，生死不叫人命官司。人命官司，自然指的是像你这样，外面来的人。”
唐凌云心下震惊。
“赤狐现能安然无恙，是因有不少人在保你。”沈括道，“至于这些现在保你的人，往后还会不会继续保你，全要看时势。”
“我听其他玩家说，大宋有黑化NPC，玩家能够影响游戏里NPC设定好的善恶……”
“时势，远非这么简单。”沈括道，“小红狐今年可有十八？”
“刚满。”
“依你看，这世间善恶，要如何平衡？”
沈括这道题，听起来只有寥寥几个字，实际是道极其宏大的题目。唐凌云正沉静思考，忽见沈括移开视线，转向小狐狸的右上方，道：“你来说呢？”
叶展知道他看得见自己，听他提问，没有太过意外。
倒是唐凌云，还是从沈括口中知道叶展在身边，不由有些讶异，他居然默默跟上了船，沈括居然还默许了？
“您说的善恶，是指《大宋Online》？”叶展反问。
“都一样。”沈括道，“你今年可有十八？”
“有。”
“男子十八，在大宋已是成家立室考取功名的年纪，应当晓得些事情，答来看看。”
叶展不确定沈括这番提问有没有深意，是不是潜藏了支线任务，他确实认真想了想，道：“善恶不能平衡。”
沈括脸上显露出几分好奇，道：“此话作何解？”
“如果世界上的善恶可以量化，善的总量一定大于恶，不会平衡，否则人类早已灭亡。”
听完叶展的答案，沈括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像是在琢磨他的话，又像是在琢磨鬼道士本人，配上他建模逼真的脸，根本没有真人假人的区别。叶展越观察他越觉得诡异，脑中电光火石地想起第一次在张康那里听到的谈话。
“年纪轻轻，倒是很有见解。”沈括点评道。“我并未邀请你上船，不请自来，是怕我对红狐做什么？”
“晚辈失礼，这就告辞。”叶展从善如流道。
沈括目送“隐形鬼道士”下船，转对小狐狸道：“方才听了你那朋友的说法，小红狐怎么看？”
“先生还是想考我善恶的问题？”
沈括点头，“须知眼下大宋动**，皆因人祸而起。我问你善恶要如何平衡，便是教你，如何借势打势，在这乱象中自保。”
唐凌云默不作声。沈括提的这个问题，叶展给出的已是最佳答案，却并不是她心里最佳的答案。关于人性善恶论，历史上讨论一直很多，唐凌云读过许多观点，她受教于古人智慧结晶，认为世上善恶的总量也许可以量化，但个体的善恶却不是能量化的存在，善人也许好心办坏事，恶人也会幡然醒悟想做好人。
唐凌云在和沈括讨论宏大题目，叶展刚好也想起自己要做的题目，沈括赶他下船正巧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连忙给张康发去邮件，问他在哪，方不方便见面。
张康很快回复：游戏里在忙，暂时不方便。可以给我打电话。
张康又给叶展发来电话号码。
叶展用耳机提取了号码，走出包间给他打去电话。
张康秒接。
两个都是做事求效率的人，电话一通，叶展开门见山就问：“你之前和莲笛两位管理聊到过，沈括是001号NPC？”
张康沉默了一会儿，“你在哪儿听到的？”
“大概是李中丞家。”
张康失笑，“我就说，这条线索我没和你说过。”
“编号是什么意思？”
“莲笛也在查，目前还没眉目。”张康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括的智能化程度很高。”
“你见过他？”
“……嗯。”
张康再度沉默，片刻后，他说：“智能化程度高并不稀奇，也不可怕。游戏里目前比较可怕的是智能化程度不高的NPC。”
“什么意思？”
“你恐怕还不知道，大宋的战争玩法，已经提前开始了。”
即便之前从唐凌云那里听曹道冲说开封动乱，叶展已有心理准备，这会儿听张康说到战争玩法，叶展仍感到惊奇。
“我玩这个游戏，目的一向简单，扩展交际圈，弄清楚凰图的AI技术底层，芯片逻辑。”张康道，“可惜我拿到谏官身份，不可避免要卷进党争夺权的漩涡里。”
“马球比赛还没开始，为什么党争夺权先开始？”
“两套玩法，没有先后之分。马球比赛是为了拉人，拉人是为了打仗，大盘玩家不参与党争，想玩权谋，得进宫城，进宫是需要入场券的。另外，马球比赛只是你们没开始，势力强的几个阵营已经差不多选完了。”张康说，“顺便，马球比赛整体报名率不高，你们跟开封五怪一起，赢的几率很大。”
叶展没作声，张康说起“大盘玩家”的语气异常轻蔑。叶展以前尽管讨厌这种论调，大抵因为自己被包括在张家“自己人”的阵营里，总体其实是无感的。而在大宋，他属于张康口中没有“宫城入场券”的大盘玩家，难免感到更切身的不适。
“沈括的信息我知道的大概就这些，如果你没——”
“鄞城五叟你知道吗？”
“当然，他们是积分榜第二。”张康说，“排在有为前面。”
“你们查过这个队伍？”
“没有，鄞城五叟不在我的关注范围。”
“这支队伍背后的公会和注册公司很低调。”
“公会玩这个游戏，越低调越有鬼。”张康说，“可以一律按凰图官方人员算。”
这时，叶展听见张康电话那头有人喊他，大约是游戏中出现紧急情况，紧接着，张康结束了这通电话。
叶展回到游戏，开封城的天已经亮了。
州桥明月没了明月，州桥尚在，配合着叶展黑白色的游戏画面，适度的宽屏尺寸，宛如水墨画，风景绝佳。也许因为从小接触游戏，叶展见过各种国内外美术风格，对游戏场景美术渐渐麻木。玩大宋以来，经唐凌云再三提醒，他好像慢慢在找回那种能力，对美景单纯的感知力。
体验不坏。叶展心道。
耳机连接游戏，叶展听见队伍频道正在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他给唐凌云发去私聊，问她后来和沈括沟通的情况。
唐凌云总结道：“一，开封城最近很危险，上位者在斗法；二，各个派系的人接近小狐狸都代表各自利益集团，随时会变，不要轻信；三，沈括又说他是受故人之托指点我。我怀疑他说的故人就是艮岳那只老狐狸。”
“都是很笼统的信息。”
“你也觉得？”
“或许NPC们受某种设定制约，不能对玩家泄露太多。”
“我也发现了。”唐凌云道，“拿小狐狸遇过的NPC来说，主要是半NPC，你能感觉到他们知道很多，就是不肯全说。”
“记不记得赵明诚？”叶展问。
“李清照的丈夫。”
“他说NPC要适当给玩家透露信息，不然容易打消积极性，又不能透露太多，否则影响游戏公平。”
经叶展重提，唐凌云也想起赵明诚当时在咸宁坊外说的这句话，然而这句话并没解答她的疑惑：“这中间的尺度呢？就算是真人也很难把握吧？——对了，沈括说有玩家在斗争中死亡。”
“玩家之间自相残杀还是NPC下场？”
“啊！我忘了问。”
“没事。”叶展道，“张康也说，游戏已经提前开始了战争玩法。”
“你刚刚去见张康了？”
“打电话。”话接完的瞬间，叶展感到一丝怪异，为自己居然这么不假思索地交代行踪。
“我不太懂游戏里战争玩法到底是什么，不过看起来，《大宋Online》在这方面，对真实历史是有一定还原的。”
“怎么说？”
“你看我们队的成员，三教九流，在古代都是平民百姓，对战争的反应是滞后的，因为受科技水平、信息传播的限制，什么时候打仗，跟谁打仗，掌握信息的人更清楚。”唐凌云道，“历史上的残酷战争，普通百姓往往是到兵临城下，才知道局势危急，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你说喜欢历史，但并不是要去古代生活。”
叶展这个时候突然把话题引到自己，唐凌云心口莫名紧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脑子里净琢磨，他怎么记性这么好，她随口说的话也记得。不过虽然是随口说的，确实也是她的心声。爸爸满腹经纶，向往到宋朝纵横捭阖，好过在现代当一名籍籍无名的高中老师。唐凌云每次从爸爸口中听到这种论调，内心总忍不住想说，按宋朝的阶级划分，爸爸就是一介布衣，上学的机会恐怕都没有，封侯拜相根本想都不要想。
唐凌云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游戏画面右上角的马球比赛图标突然跳动，点开，弹出一则系统浮层：
金明池马球阵营选拔赛（青色）即将开始，现已为您所在队伍匹配到对手，请速到金明池宝津楼南比赛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