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一下头而已。“我成功了!”实际上,他在心里吐着舌头。他根本无意依照前例赦免房遗爱。
太宗去世的翌年(公元六五○年)元旦,改元为“永徽”。
新皇帝高宗这时二十三岁。
高宗已有妻子。被立为皇太子妃的王氏,升为皇后乃是毋庸赘言之事。
太宗的二十三年治世,史称“贞观之治”,一般被用以代表政通人和的时代。然而这段期间,唐朝皇室内部却出奇的紊乱,这个责任大部分要算在太宗头上。将玄武门被杀害的弟弟李元吉之妻杨氏纳入后宫,可说是他毕生的一大败笔。
废立皇太子事件,不过是冰山的一角。
被誉为明君的太宗的众多儿子当中,确有不少不成器之辈。同样,女儿群中,大部分也都颇有问题。太宗的女儿高阳公主,嫁给建国元勋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史书记载“甚骄恣”的高阳公主,的确是一名悍妇。房玄龄死后,房遗爱和兄长房遗直因财产继承问题发生争执。这件事由于有下嫁遗爱的高阳公主牵涉在内,所以变得非常复杂。
当时,三藏法师玄奘的弟子中,有一个名叫辩机的年轻僧侣。玄奘执笔《大唐西域记》时,辩机即担任助手,可见他才识卓越的程度了。要命的是,与师父同样长得眉目秀丽的这位年轻僧侣,被高阳公主看上了。
那是太宗生前发生的事。衙门曾就一名盗贼进行调查时,发现一只据说是从僧侣辩机处偷来的宝枕,侦查结果得知,这是高阳公主送给辩机的。高阳公主与辩机的不寻常关系因而暴露,得知此事的太宗暴跳如雷。辩机因而被处腰斩之刑。
毕竟是亲情难舍,太宗并没有处分自己的女儿高阳公主。
关于房家遗产问题,实际上不对的是高阳公主这一边,因此,太宗变得不再疼爱这个女儿;而高阳公主也由于爱人辩机被杀,对父亲怀恨在心。据说,太宗去世时,高阳公主丝毫没有露出哀容。等到高宗即位后,她重提遗产问题,并且以“对我非礼”诬告丈夫的兄长房遗直。房遗直不甘示弱,也控告弟弟房遗爱夫妇。
高宗命令长孙无忌着手调查。长孙无忌当然想利用这个机会巩固自己的势力,一扫反长孙无忌派,增强外戚的权威。而在反长孙无忌派中,最值得畏惧的人物是吴王李恪。
李恪是太宗的第三子。长子承乾原本为皇太子,次子楚王李宽早夭;皇太子李承乾因谋反事件而被废时,吴王李恪也在新皇太子候补名单之列。
李恪虽然不是皇后长孙氏所生,但由于生母为隋炀帝的女儿,所以也够资格做为继承人。最重要的是,他见识才华俱佳,人品又好,在贵族社会的人望,远远超越其他皇子,连太宗都常说“吴王最像朕”。
对立吴王为皇太子之事,反对最强烈的正是长孙无忌。身为已故长孙皇后的兄长,当然希望自己妹妹所生的儿子就帝位。吴王被立为太子之事因而告吹。再者,有操纵国政野心的长孙无忌,在妹妹所生的儿子当中,也排斥相当成器的李泰,因而推举唯有乖顺这一点可取的李治。
同情弱者是人之常情,人们都对吴王寄予同情。长孙无忌对他一直耿耿于怀。太宗死,李治登基,这个被称为高宗的优柔皇帝,倘若遭遇有能的吴王发动政变,根本不是对手。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就是一个前例。
奉命调查房玄龄儿子互讼问题的长孙无忌,其实是把目标对准吴王李恪。
全然仰赖恶妻高阳公主鼻息的房遗爱,有即使被指为蓄意叛变也无法辩白的事实。因为骄傲的高阳公主,言行上颇多越轨之处。房遗爱的弟弟房遗直,娶荆王李元景(太宗六弟)之女为妻。身为高宗叔叔的这位李元景,有一次说出“我做了手抓日月之梦”这句耸人听闻的话。手抓日月可以解释为就帝位。
“比起我那个傻里傻气的哥哥,由叔叔你来当皇帝,更为合适啊!”高阳公主说出这样的话,用以讨好荆王。
高阳公主的妹妹巴陵公主,也对成为长孙无忌之傀儡的哥哥高宗极为不满。巴陵公主的丈夫柴令武的母亲是太宗之妹平阳公主,因此虽为臣籍之人,却与皇室有双层关系。
这一干人在反高宗感情上起了共鸣,相互之间常有联络。名为反高宗,实际上如果称做反长孙无忌,可能更为正确。长孙无忌经过调查,掌握他们有不妥当言论的证据,但他视为主要目标的吴王李恪,则似乎与这一票人毫无相干。
“因为有纥干承基的前例嘛!”
长孙无忌在对谋反嫌疑进行调查时,把房遗爱逼得无词以答后,说出这么一句话。
皇太子李承乾谋反时,纥干承基原本准备担任刺客任务,是企图杀害魏王李泰的主角。他后来因另案而被捕,结果在审讯时说出皇太子谋反之事,不但被饶一命,更被提拔为佑川府折冲都尉。
皇太子承乾有企图谋反之事吗?——当时就有许多人对此产生疑问。皇太子可能是被人拖下水的。——民间甚至有这样的传闻。
我是受雇为刺客的。——结果,由于纥干承基做此自白,皇太子谋反事件便告成立。
如果你协助捏造证据,会像纥干承基一样被饶命,而且得以升官。——长孙无忌对房遗爱提起这个前例,为的是给他这个暗示。
房遗爱开始思索。
我们的伙伴都被侦讯,各人的言行已被他们完全知悉。现在暗示我要捏造证据,一定是要把我们这一票以外的某人拖下水。这个人会是谁呢?
长孙无忌最急于消除的人物——房遗爱一下子就得到答案:这个人除吴王李恪以外无他。
李恪自小就被封为长沙王,后来改封汉王、蜀王,最后成为吴王,并于贞观十二年(公元六三八年)以安州都督前赴任地,于高宗即位后,成为梁州都督。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任地,到首都长安的机会甚少。
受房遗爱谋反事件连坐的柴令武是卫州刺史,却称病长久居留长安。同党的薛万徹(太宗之妹丹阳公主的丈夫)虽为宁州刺史,却以足疾为借口,留在首都参加谋议。
房遗爱认为自己已揣测到长孙无忌的心意,因而做出虚假的供词道:“说实在话,吴王也参与了我们的谋议。他因为人在梁州,所以和我们联络时,使用的都是密函。”
“这些密函在哪里?”
“既然是密函,当然阅后立刻烧掉。”
“你说的话没错吗?”
“一点不假。请不要忘记纥干承基的前例。”
长孙无忌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一下头而已。
我成功了!——实际上,长孙无忌在心里吐着舌头。他根本无意依照前例赦免房遗爱。
反高宗派——也就是反长孙无忌派——的皇族和有关人员,因此得以一举肃清,当然,还包括因立皇太子问题而对自己怀恨在心的吴王李恪在内!
这与其说是谋反事件,不如说是不满分子聚在一起的事件。这起谋反事件的调查,开始于永徽三年十一月,到翌年二月就决定处分方式:房遗爱、薛万徹以及柴令武三人均被处斩,这三个人虽然都是公主的丈夫,身份却是臣下;四位皇族——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高阳公主以及巴陵公主,都被赐死。
认为拖吴王李恪下水就能保住自己性命的房遗爱,只能说是思虑浅薄。
心肠软弱的高宗道:“荆王是朕的叔叔,吴王则为朕的兄长。不能设法饶他们一命吗?”
“这样不能产生以儆效尤作用。一旦决定的事情必须执行,国基才能巩固。”兵部尚书崔敦礼如此规诫高宗。
吴王李恪临死前高喊道:“长孙无忌窃弄威权,陷害忠良之士。宗社有灵!长孙一族灭亡,为期不远!”
长孙无忌对李恪的声望之高心生嫉妒,因而将之陷害,这一点,当时的人都察觉得到。
海内冤之。——史书如此记载。
这是皇室内部的纠纷。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因为是天下太平的时代,所以才有发生这等纠纷的余地。由于有太宗“贞观之治”这一荫护,所以,王朝尚不致因这等纠纷而发生动摇。更何况,在一般百姓眼中,使出权谋术数斗争,结果纵使有人因此不幸丧命,那也只是部分高阶层人士的事情。
牵连房遗爱事件的,都是一些与皇室有关的人。在这些事件进行期间,皇室内部同时发生了另一起事件;那是与皇帝的爱情有关的问题,但就影响之巨大深远而言,房遗爱事件根本无法与之比拟。不过,当时的宫廷人士无人能料想及此。
高宗的皇后王氏尚无嗣子,她因而心焦不已。然而,欠缺决断力的高宗在情感上却是个专情主义者。高宗非常钟情于皇太子时代就立的侧室萧氏,这一点,已使王皇后嫉妒到快要发疯的地步。
萧氏入后宫,受封为淑妃。
“皇上近来只宠爱萧淑妃。难道之外就没有能吸引皇上的女人吗?……那一大堆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是干什么的?”
王皇后歇斯底里的症状已相当严重。她不敢企盼自己能挽回高宗对萧淑妃倾倒的心,却期待别的女人能做到这一点。
“有一个女人深深吸引住皇上的心,可是,目前处在无法宠爱的状态之下。”
一个在高祖时代就在后宫服侍的柳姓老妪,附着王皇后的耳朵悄声道。这名老妪是王皇后娘家柳氏的远房亲戚,可以说是皇后的心腹。
“这个女人是谁?该不会是刘氏吧?”
后宫刘氏这个女人,曾受高宗宠爱生下一个男孩。由于这个刘氏身份卑微,王皇后因而很放心,不但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地抚养,并且立为皇太子。
王皇后说“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刘氏长得并不漂亮。高宗喜欢的是貌美的女性,尤其喜爱有英气的美女。或许由于自己性格文弱,所以高宗倾向于喜爱相对较有个性的女子吧!而刘氏并不是这一类型的人,她之所以受宠,只是高宗的一时心血来潮,这一点王皇后也知道。
“不是。”柳姓老妪摇头回答。
“是我认识的女人吗?”王皇后问道。
柳老太婆点头后,压低声音道:“上回先帝忌日那一天,皇上曾经到感业寺祭拜。”
“那又怎么样?”
“皇后知道感业寺在哪里吧?”
“当然知道。”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六四九年)五月,太宗去世后,坐落于长安安业里的济度尼寺被改名为灵宝寺。于此同时,太宗所有的后宫女性,全都剃发为尼,被送进该寺。这当然是为了替太宗祈求冥福。因此,每逢太宗忌日,皇帝一定要到此寺祭拜。
“听说,皇上在那里看到一位尼僧而潸然落泪,而那位尼僧也望着皇上,泫然欲泣……”
“我知道了,这个尼僧就是武才人,对吧?”王皇后道。
才人是女官位阶之名,相当于正五品官。武才人当然是指武?而言。少年时对父亲嫔妃淡淡的暗恋——高宗少年时代的这段往事,宫廷内知道的人不少。
“就是她!”柳姓老妪回答后,直盯着王皇后的脸瞧。
只要把武才人召回后宫,萧淑妃根本不足为惧。——老太婆用眼睛告诉皇后这一点。
“她已经出家为尼,这恐怕难以办到吧?”王皇后对着老太婆的眼神回答。
“出家的意思是与俗世完全断绝关系。以这个道理来说,武才人等于已经抹去曾经在先帝后宫此一俗界的经历。正因为已经出家,所以才能把她召回来啊!”
“说的也是……”
王皇后有所动心。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日后会因此受到多大的灾难。
此刻的她,满脑子只有对萧淑妃的嫉妒,其他的事情,她全然没有考虑的余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