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远并不是天天去兴善寺,其所在的靖善坊紧贴大明宫,与靠近西市的崇德坊相去甚远,用两条腿走,光是每日在路上所花时间就有一个时辰不止,他五岁不到,需要充足的休息,不会自我虐待,每日赶路。
慧远和尚与李三娘说好了,三日派人来取一次馒头,届时会有毛驴筐载馒头,以便运输,莫文远就坐在毛驴背上一同前往大兴善寺,晚上坊门关前再派人将他送回。
对此安排,母子俩都很满意,李三娘还专门帮莫文远做了个小挎包装水罐。
她的针线功夫不比做饭手艺,很是普通,除非是贴身穿的小衣服是她不放心亲手做,其他都是直接包给擅针线的娘子,小挎包是在莫文远的指导下做成的,很有报童包的味道,外表不很好看,胜在针脚细密结实耐驮,挂在身上既可以解放双手,又能装很多东西。
不了法师都将报童包捧在怀里啧啧称叹:“好包啊好包,改日我也做个。”他以为包是李三娘做的,赞赏道:“想不到三娘不仅在吃食上从不率由旧章,做针线也是如此。”
莫文远才不抢风头,他道:“过两日让阿娘画个图样,给大师你带回去。”说完嘻嘻一笑,牙齿漏风。
……
藏经阁内的书不可带出寺院,莫文远都是一早先进去挑书,随后带出来看,寺院并不禁止借阅者抄书,故而三娘专门给他买了纸,再按照莫文远的要求裁定成册,以线装订,令他写在线装本上抄笔记。
他字算不上多好,只能说一笔一划写得工整,与抄书的僧人相比差的远了。
莫文远很懂规矩,进藏书阁前先洗净双手,晾干,路过一楼时更是对供奉诸佛拜拜,跟他一同进阁的僧人心中熨帖,心说此子不愧与我佛有缘,总角之年未至就如此懂礼,竟一点都不像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士族的小郎君小娘子在他这岁数都不见如此乖巧。
经书、史书、农书、医书、杂记……唐代书没有在封面印名字的爱好,其装订形式更不是现代的线装书或者胶状书,无书脊可言。眼下距离雕版印刷术普及还有近两百年,书本的唯一流传形式就是抄书,故而摆放在藏经阁架上的是一卷卷卷轴,只有将卷轴打开才能看见其中的文字。
藏经阁内管理卷轴的和尚跟莫文远介绍书籍种类,最后他在杂记中抽了一卷,带到光线明亮的书房里看了。
大兴善寺除了寺庙之外,更是长安最大的译场,聚集来自世界各地的禅师,翻译梵文经的天竺僧人,前来学习的日本僧人,都在此行走。
有了译场名头,兴善寺便不可同其他小寺庙一样,僧人除了做早课就是坐禅、外出做法事,他们中很大一部分都要学习。
寺院内除了正殿以及和尚休息的寮屋之外,还盖了书房,制式同书院内的书房相似,莫文远被安排在一偏僻的小书房内看书,相对其他房间,这里的人最少,即使小孩子无聊了也不怕他打扰太多人。
他的座位旁有僧侣几人,有的年纪大,有的年纪轻,忽看见一稚子进门像模像样地看书,也很惊讶,年轻的和尚心不够定,在抄写佛经的同时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他,倒是莫文远不动如山,一双招子黏在卷轴上。
说来也神奇,他随手一拿,拿到了道家的炼丹笔记,莫文远边看边吐槽,佛教莫不是也搞“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套路,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想要跃过道教抢信徒,就要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
胡思乱想一会儿,他差点都被自己逗笑了,好在莫文远还记得自己在书房,周围静悄悄,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干扰到其他人。
看着看着,其中一段描述倒是吸引到他了。书中文字描述的是汉时淮南王刘安发明的炼丹术,描述时深情并茂,还配有图。
莫文远不通炼丹术,那些图印在他眼中就像是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令他眼花缭乱,迷惑不解,但迷惑着迷惑着,他却明性了其中一幅图的真谛。
上说淮南王刘安为求仙问道,重金招揽江湖方士,并同他最为信任的道人在八公山上求仙问道,炼丹著书,其中一位方士建议以山泉水磨制豆汁,又在其中加入石膏、汞水等等,意图炼成丸药,结果出现一方如二八年华女子肌肤般水滑白嫩的“白玉”,取名菽乳。
豆汁、石膏……莫文远大惊,他们研制出来的不就是豆腐吗?!
一时间与豆腐有关的各种食物名称跑入他脑中,莫文远由着性子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豆腐、豆干、豆腐皮、豆浆、炸豆腐皮、素鸡……
他越想越兴奋,素鸡可是“素肉”最好的材料了,比白玉菇的口感还要近似于肉,而且更便于烹调出各种味道;豆腐就更不用说了,冻豆腐、鲜豆腐,而且它和炸豆腐皮做馅也很好吃,他们家饼屋生意大爆炸指日可待。
最最最难能可贵的是,和需要化学方法发酵的各种酱汁调味品不同,豆腐莫文远可是会做的!他们酒店的豆腐都是厨师亲自点卤做成,打广告的时候也算是一个卖点,而且杂记中记载了菽乳的做法,他根据其内容重制豆腐绝对是“师出有名”!
他的脑海中已经建立起了庞大的豆制品王国!
一定要让豆制品的美味席卷长安!
耳边传来久违的系统任务触发提示音:
[任务:探究豆腐的源头(1/1)]
[奖励点:100]
莫文远被系统的大方给震惊到了,上次做出桃子酱也不过才给了10点奖励点,现在仅仅是发现豆腐就给了100点,可见在种花国的美食历史上,豆制品占据了多么崇高的地位!
他的思绪徜徉在豆制品海洋中,却没发现身边的年轻法师眼睛粘在了他的笔记本上,他纠结许久还是决定喊声放飞思想的同桌。
年轻法师咳嗽一声道:“这位,小施主?”他也不知如何称呼莫文远是好,观他年纪也不过和寺内小沙弥类似,但打扮却是俗家子弟,看的书更是藏经阁的藏书,一般的小沙弥哪里能碰得到?
莫文远道:“我?”还伸手指了下自己的鼻子。
年轻僧人肃容道:“是。”
为了不影响他人,他们的对话声音都小小的,莫文远无端感觉自己回到了现代图书馆,学生说话不敢大声,生怕惊扰到他人。
莫文远从喉咙里挤出声:“大师,有何事?”
年轻和尚道:“小施主手上的……书,可否借我看看?”
莫文远啊了一声,看向自己的笔记本,他只在上面涂了些豆腐的字样,心说和尚肯定不知道这些名字是什么意思,就把本子给他看了。
年轻和尚接过时小心翼翼,好像捧着什么不世出的珍宝,他将薄薄的书页一一翻过,感受轻薄纸张在手指间流过的触感,又很珍惜的抚摸麻布做得封面。
李三娘找了一块用不着的硬麻布做封皮,稍稍收边后将麻布与书页用针线穿在一起,这不是什么技术活,就跟报童包一样,莫文远稍微提了两句就做出来的。昨晚之后李三娘少不得吐槽两句,言明书本皮太厚,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合适的粗针头穿过纸张,最开始甚至要一身力气的莫小狗用蛮力穿过去。
面对劳顿的阿娘与帮了大忙后憨笑的莫小狗,他当然只能撒娇卖痴,让两人享受一番为人母与为人兄长的乐趣。
身为现代人,莫文远已经习惯了翻书方式,但在唐代,线装书的装订方式还没有出现,年轻僧人将其放在手中反复把玩,末了才恋恋不舍道:“此种方式很好读书,但抄写却不太容易。”
莫文远下意识道:“不用抄写,可以用雕版印刷啊。”他微薄的历史知识告诉自己,雕版印刷唐代就出现了,好像第一部雕版印刷的书籍还是金刚经。
年轻僧人不解道:“那是何物?”
听见僧人的话,他暗道糟糕,心说难道现在雕版印刷术还没发明出来?但既然被问到了,他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道:“法师可见过印章?”
年轻的慧空法师点点头:“自是见过。”
莫文远道:“我说的印刷术与印章制作方法相似。先将梨木、枣木片成大小相似的木板,在将写了字的纸张反扣在木板上,根据字的笔画用刀将文字雕刻成阳文。”梨木与枣木质地细腻,不宜损坏,价格便宜,是雕版的好材料。
“之后只要用墨水刷过木板,再将木板印在纸上,就是一页书,如此一部书印刷几百次几千次也只需要一副木板,相较于抄写不是简单快捷多了?”他道,“而且,用木板印刷的文字装订后便能用线装法装订在一起。”
如果板子比较长,还可以用折本装订法。
话还没有说完,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甚妙!甚妙!”
莫文远惊呆了,他回头,发现自己一番侃侃而谈不仅让年轻和尚听得目瞪口呆,还引来了其他原本正在安静抄书搞翻译工作的和尚。
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与其说是看祖国未来的花骨朵,不如说像是看下凡的文曲星,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莫文远:“……”
一不小心,好像把雕版印刷术,提前发明出来了?
莫文远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何止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啊,他分明是站在巴别塔的顶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