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玉门关往西走就是沙漠,千里黄沙,一望无垠。
黄沙间行走的并非就只有使团成员,丝绸之路上有许多西域的胡商,深目高鼻携带大量货物,遇见使团成员后有的就地做生意,卖些他们需要的食材香料,有的则是点个头就向前接着走。就莫文远看来,丝绸之路中的沙漠远不如他想的那般荒芜,甚至还挺热闹。
在沙漠边缘他们偶遇胡商车队,恰好莫文远的香料用了大半,准备补充,其他人也有些要买的物什,便与沪上队伍进行交易。
他想不到的是,在胡商的货物中竟然发现了一物。
“这是何物?”莫文远指向种在花盆中的棉花颤颤巍巍道。
胡商道:“此物名为白叠子,乃是一种花。”
花???
莫文远表示这答案自己以前完全没有想到过,不过真要说的话,棉花棉花,好像也是花的一种?
那胡商见莫文远不说话,以为他也被白叠子的花朵给惊到了,此花在东土大唐卖得很贵,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买得起,街上是万万见不到的,他解释道:“此花样式与寻常花朵不同,价格也很贵,然其花期也长,只要不主动摘取白花,便能一直盛开。”
莫文远道:“那此花价格如何?”
沪上道:“小小一盆就要五十两。”
价格也太巨了!
胡商道:“郎君若真想要,不妨去天竺各国看看,此花在天竺种植,据说梵衍那国等地有大量的白叠子种植在河岸旁,在那些国度,白叠子不很值钱,种子更加便宜。”言下之意莫文远可以到那些地方弄点种子回来。
“但据说白叠子之种不是任何地方都可种的,就我所知大唐几乎无人种植此花,郎君可要想好了。”
莫文远连忙谢过对方的好意,决心等到了天竺好好囤点棉花种子,最好能在国内大量l种植,当然了,他现在身处使团队伍中,如果能说服王玄策等人,让他们看见棉花的可应用之处,不愁带不回来。
王玄策等人买好需要的货物,看莫文远还在同胡商聊天,便走过去看看道:“莫大郎可有看上眼的货物?”
莫文远笑道:“有是有,然而此物要价太高,我囊中羞涩不欲购买,准备到天竺再看看此物。”
王玄策好奇道:“甚物?”
莫文远用手一指棉花道:“便是白叠子。”
白叠子在唐代着实是小众物,便是见多识广如王玄策都没有见过,他看此花又听闻了白叠子的价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不知莫文远为何想要购买此物,总不能是被花之外表倾倒了吧?在他印象中莫大郎并非爱花之人。
莫文远道:“此物之妙用,光看这一点点花是察觉不出的,还是待我等到了天竺找到种植田再说。”他张嘴又开始鬼吹,“王正使可信,我在梦中浏览菩萨之住所,南海普陀山紫竹林,在那地看了无数的珍惜植物,每种都有利于天下百姓,白叠子是普陀山种植的花之一。”
菩萨:???
忽然被戳。
莫文远与观音菩萨之关系王玄策也在俗讲中听过,他也想不到看上去温文尔雅的莫大郎会假托神仙之名信口开河,故而表情严肃道:“竟然是在梦游普陀山时看过的花,定有其值得称道之处,等到天竺后还请莫大郎告予我等此花的特殊之处,若有利于民生定要带回大唐呈给圣人。”
听见王玄策这话,莫文远几乎是心花怒放,心说要的就是你这话!
中黑羊比较懂莫文远,听到菩萨出场就知道他在吹牛逼了,但等王玄策离开后他却咩咩咩咩咩上前问道:白叠子可以怎么吃?
他理所当然认为莫文远看重的植物肯定是能吃的,白叠子就他闻来气味平平,连花香都没有,却难免有特殊之处,否则他为何拽出了菩萨?
可惜的是,中黑羊此次却失算了,他道:“白叠子还真不可吃。”
中黑羊:???
仿佛被欺骗了感情。
……
等莫文远走到龟兹国时,他在凉州城内托人送往长安的书信终于到家了。
临行前是说一有甚不对就让中黑羊驮着莫文远归家,但这不是没什么不对的?所以他便一路踏踏实实消消停停跟着使团队伍走,就偶尔有机会送信回家,给家里人报平安。
是日,李三娘正坐在后院里算账,忽然听见有人在院落前朗声道:“光德坊李三娘在否,莫大郎莫文远有信件来。”
李三娘听见此话立刻一个猛子蹿出去,哪管衣着是否妥帖云鬓是否松散,她简直就像沙漠中的渴水旅人发现了绿洲,满心满眼都是“水,水,水,水,水”,此时此刻,信字在她脑海中不断回荡,恨不得立马就读到莫文远亲写的文字。
那送信之人常常干此事,见到李三娘如此形状也不奇怪,立刻把信给她,还说在凉州看见莫大郎,他精神饱满,身体很好,让李三娘不必担心。
李三娘回屋拆信,赵二娘此时也在长安店,听闻莫文远来信,立刻进屋里子看。
信件内容很多,写了满满三张纸,前一张写了沿途见闻,像是玉门关外大漠孤烟之场景,以及凉州的地产风貌都一一介绍过,为了为了防止李三娘担心自己,莫文远还说自己身体健康,让阿娘切莫担心。
写着写着就开始讲些他沿途发现了哪些美食,又寻到了什么新吃食做法,还道凉州的羊肉价格低廉,只有长安城羊肉不到一半的价格。
便是她看此价格都感心动:“若是能把凉州城的羊肉运到长安来卖就好了。”她沉思道,“或是在本地加工了羊肉到我们这卖?便是天高路远,路上又有折损,价格上还是占优。”
赵二娘道:“若真能加工倒也可以,但有甚羊肉加工后的吃食可保存如此之久?凉州到长安实在是路远,几个月是要走到的。”
“确实,哎,待我再想想吧。”
……
转眼间,旅途已过去大半,莫文远等人进入了龟兹国的领地。龟兹是古代西域大国,也是丝绸之路上的中西交通要冲,此地不仅受到了古中国文明的影响,古印度文明,希腊文明,波斯文明也同样给此地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初进龟兹地域,满目都是黄沙,这黄沙与玉门关的还不同,并非戈壁,而是真正属于沙漠地带的黄土沙粒,别说是莫文远,就算是中黑羊看后都震惊了,他“咩咩咩咩咩”问询道:此地可以住人?
莫文远道:“大概是不能吧。”他擡头对王玄策道,“王大夫,龟兹国之人可是住在此地?”
“龟兹人并非住在沙漠中,黄土中间有绿洲,他们以绿洲为中心,建立城市。”
慧空和尚对此也颇有了解,有传说佛教是从龟兹传入中原,早在几百年前龟兹就深受佛文化影响,信徒众多,正史中唐玄奘写《大唐西域记》就有记载:“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经教律仪取则印度。”
他道:“龟兹国之都城名为伊逻卢城,依山傍水,群山环绕,佛寺众多,住持曾与龟兹僧人交谈,言此地僧侣佛法精深。”他道,“据说龟兹之人所用言语也与梵语类似。”
莫文远和中黑羊听后,都觉难以置信,这里哪有依山傍水的样子啊!
王玄策道:“先向东走吧,走几天应该就能看见绿洲了。”
……
龟兹此时还非唐朝的附属国,但从贞观八年之后,每年都少不了到长安上供,他们地处沙漠中央,却有不少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比如说是天竺的佛经,还有些样式精致的铁器。
龟兹的制铁技术比不上唐朝,但已经是西域的制铁最大国。
等到绿洲后,莫文远与中黑羊发现,慧空他们的话是正确的,龟兹的绿洲真的是依山傍水,群峦环绕,在都城他们都感觉不到自己是在沙漠之中。
龟兹王对唐朝使团是很敬重的,听说他们欲从龟兹借道前往天竺,立刻设宴,宴请几人,此番宴会推脱不得,王玄策就带着众人去了。莫文远原本只是想感受一下龟兹的吃食如何,哪想龟兹王竟然认识自己,还在宴会上点出了他的名字。
西域的饮食习惯与大唐地界不大相同,他们甚至都不用分餐制,而是经常席地而坐,合餐吃食,但龟兹王为表示自己对唐朝使团的尊重,特意用了分餐制,摆出来了小桌子也是唐制的,饭碗餐盘上也有陶瓷花纹,显然是珍贵的艺术品。
西域的饮食很有地域特色,高昌葡萄酒、奶酪,还有胡饼,莫文远一边吃一边摇头晃脑点评,认为西市的胡饼铺子做得还是很正宗的,龟兹的胡饼味道与其很像,外皮酥脆,脆皮上撒了芝麻,一口下去似乎能听见嘎吱一声。
唇齿间弥漫酥油与芝麻的香气,莫文远眯起眼睛品尝,一边分析厨师用的是哪种油,一边想对方是如何控制火候。
“我听说使团中有一佛子,其降妖除魔之能与玄奘法师类似。先前有蠃鱼出世,也是此位佛子降服的。”
“确有此人,然虽说是佛子却未剃度出家,只是在兴善寺修行罢了。”王玄策听龟兹王之语,心下一动,避重就轻带过话题,龟兹王却想就此题发展下去,他道,“不知佛子为在座哪位。”
王玄策见此话避不过去只能道:“便是座中莫大郎。”
莫文远忽然被戳,猛然擡头,他耳力极好,是听见王玄策与龟兹王对话的,只见王玄策同龟兹王说了几句话,他便擡头看向莫文远,眼中放光。
他竟从位置上下来,走到莫文远身前热情道:“大师便是佛子?”
龟兹王如此“礼贤下士”莫文远当然也要作出反应,他忙站起来道:“佛子不敢当,我不过是在兴善寺修行过一些时日,托师父福学了点小门法。”非常谦虚。
“若大师你学的是小门法,那我等就不知该如何自居了。”龟兹王道,“我听闻大唐淮扬一带出现山海经中的精怪,乃是大师所降服,确有其事?”
莫文远道:“说来惭愧,若非我有神骑相助,大明寺之僧人又催动降妖伏魔阵,是万万不得伤到精怪。”
“便是如此,也是寻常修行之人比不得的。”
龟兹王如此热情,不说莫文远,王玄策等人都觉得不对了,慧空和尚已轻轻放下筷子,专心聆听二人对话。
不出众人所料,龟兹王下一句话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道:“此话我本不该当讲,然事态紧急,我国高僧一一试过,皆无大用,只能请大师您帮上一帮。”
“我国建立在绿洲之上,多亏神佛庇佑,土地之下有水源才得以生存至今,然从半年前开始,有一异兽栖息在我国附近,当他从天上飞过时,便会带来火灾,为都城之安危,众多高僧都前去找此精怪,然到现在为止都未拿出甚好方法可将他驱逐。”
莫文远听完他的话,要不知龟兹国国王是何意那便是他杀了,这是让他去除妖啊!
若是大唐的任何一官员或者贵族请求莫文远,那都是“师出有名”,他定会帮助对方,但换成龟兹国的国王,莫文远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他可记得王玄策先前的科普,龟兹国虽像大唐送上供品,严格意义上却并非大唐的附属,而是突厥的附属,于公于私他都是不应该帮助龟兹国国王的。
但若不同意此事,使团能否顺利出龟兹国就是问题了,虽然有中黑羊在并不畏惧杀出去,但……
莫文远无法,只能看向王玄策,望他拿个主意出来,王玄策也接受到了莫文远的眼神暗示直接道:“龟兹佛风甚浓,高僧频出,又有诸多法器,若是本国的高僧无法奈何精怪,莫大郎定也是没法的,何况我等只是一小小使团,大唐的能人异士都在两京境内,若真是无法处理,还请龟兹王修书一封委托人送给圣人,想来圣人并不会袖手旁观,从国内选出高明的法师,前来帮助国主。”
龟兹国王听他一番话,哪里不知道何意,他苦笑道:“我早已修书一封送往大唐,然天高路远,此书距离长安怕还有段距离,不瞒王正使,若是之前我还是等得及的,只可惜上回一天竺禅师欲降伏精怪,祭出法器,重伤于他,奈何重伤过后,禅师不敌精怪,此鸟现在还在沙漠中盘桓。他似被天竺禅师激怒,所带来的火越发大了,若长此以往,绿洲上的花草树木怕是不复存在。”
他言辞恳切,又句句在理,从他的话中众人已经感觉到龟兹王的无奈,王玄策脸色变了又变,从铁青到白色,再从白色到红色,他听得分明,那天竺禅师定然是命丧精怪之口了,若是答应倒是全了大唐的威仪,但又会将莫文远置身险境中,他们取糖才是正经事,哪里能为了龟兹国的精怪拼命?
想来想去,他都暂时找不到两全的法子。
王玄策能想到的莫文远也想到了,究竟是帮忙还是不帮忙他拿不定主意,正在纠结之时,从门外传来了穿透力极强的羊叫声,“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销魂之音传入众人耳朵,像是龟兹王于王玄策等人都忍不住双手捂耳,好像那些音不窜入自己耳。
莫文远却听得分明,原来中黑羊五官灵敏神通广大,听见了龟兹王的话,此时咩咩咩咩咩是问莫文远做何打算,要不直接走了?
他想想以只有自己与中黑羊听得见的声音道:“使团众人还在龟兹,便是想跑也不能独自离开。”
中黑羊又咩咩咩咩咩改口道:若是想降服那精怪,也不是难事,我已闻到他之气味,大约知道究竟是何种精怪,且放宽心,像他这类,我一连收拾十只都没有问题。
莫文远道:“乃何种精怪?”
中黑羊:“咩咩咩咩咩。”是山海经中之毕方鸟。
……
《山海经·西山经》记载道:“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意思很简单,是说毕方鸟外形如鹤一般,只要是他出现的地方就有怪火。想来若是在龟兹国中肆虐之精怪为毕方,倒是与火灾之祸事说的上了。
因中黑羊的话,莫文远答应去会会怪鸟,但他也是有要求的,龟兹国的僧人切不可躲在后方,便是他同意捕怪鸟,也要他们使出降妖伏魔阵帮忙。
龟兹国国王一口答应莫文远的要求,看来他也真是被精怪逼得没有办法,才铤而走险求助使团之人,若此事办妥了,他们向朝廷的岁贡定然要增加许多。
毕方鸟栖息在伊逻卢城以北的沙漠,出发之前他还专门找逃回来的僧人了解情况。莫文远不得不感慨多掌握一门语言生活就方便很多,他能够熟练运用梵语,同其他人交流完全没障碍。
“精怪的身形巨大,怕是几壮汉合抱都无法擒住此鸟,他张开鸟喙,口中会喷吐出火焰,寻常人无法近身。”
“最好能将精怪限制在地面,他一飞冲天,可上云层,若是给他钻到云朵中,便是有再多的人都抓不住他。”
莫文远对付过蠃鱼,对可飞的精怪还算有经验,尤其他身边跟着同样能够在空中来去自如的中黑羊,即便毕方可飞对他都无甚印象,然来自僧人的提醒还是让他受益匪浅,听后点点头道:“谢过禅师。”
禅师双手合十称阿弥陀佛,他道:“惭愧惭愧,是我等无能无法降服精怪,竟让莫大郎在龟兹国暂做停顿,就为擒拿妖魔。”
“此言差矣,若妖魔对人有害,会带来灾难,那便不管国与国的,能够制住它才是有利于百姓的好事。”
“听莫大郎一眼似有醍醐灌顶之感,是我着相了。”
与莫文远交谈的僧人是一众法师中相对年长修为最精的一位,也不管其他人是否有心思,他却很担心从东土而来的莫大郎,甚至还埋怨过他自己修为不深,无法料理精怪。
僧人们骑着骆驼进入沙漠,即便是沙土十分松软,有蹄子的生物及其容易下陷在沙土漩涡中,莫文远的代步神兽依旧是中黑羊,只见他略施展神通便在沙漠中飘起来,高度不高,距离黄土啥也就一两厘米,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中黑羊用了神通。
中黑羊能够闻到毕方之味,故不需要僧人引路,一马当先,朝着最正确的方向走了,边走还边发出清脆的“咩咩咩”声,心情雀跃。
僧人听不懂中黑羊之话,风将莫文远之三言两语传入他们耳中,羊叫声与人的说话声交替出现,显然二人正在对话。
他们对视一眼,心道莫大郎之坐骑很有灵性,便是比不过唐玄奘的白龙马,也定是能够化形的。
若中黑羊知自己被与白龙马相提并论,定会勃然大怒,河中的小龙岂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两者所谈论话题并不如僧人们想的一般重要,甚至还有点庸俗,中黑羊咩咩咩咩咩道:毕方可怎么吃?
在进行了粗略的蠃鱼养殖之后,莫文远也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下意识以看食材的眼光看向山海经中的精怪。
他斟酌道:“毕方是什么味道的?”
中黑羊没有吃过毕方,也很不解,他咩咩咩咩咩慎重道:大概是鸡肉味的。
只不过毕方的体积很大,多少只鸡叠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
“咩咩咩咩咩咩咩。”具体味道我也不很清楚,不行的话等捉到毕方将它肉烤了不就知晓?
莫文远也点头道:“大善。”
……
毕方鸟藏在沙漠深处的黄沙坡中,它是山海精怪,也有鸟的本性,热爱筑巢。
上回飞过龟兹国时他被天竺高僧伤到,直到现在伤还未养好,脾气较之以往更为暴躁。
它正欲展翅高飞再到龟兹国盘桓一圈,掀起火事,不料刚一出沙丘就看见众僧人将巢团团围住,庄严肃穆的梵文在它脑海中回荡,便是精怪也忍不住头晕目眩,发出凄厉的鸟叫声。
毕方像一只四周被猎犬包围住的兔子或狐貍,被团团围住束缚在其中,似已陷入惨绝的境地。怕是任何动物在死前都要放手一搏,毕方也是如此,所以它叫声越发之大,震耳欲聋,有些僧人心神不稳,差点连经文都念不下去。
它抓住空档,猛地向一方向俯冲而去,正欲撕破包围圈,却被一只黑羊挡住了去路。
那黑羊身型不大,却悬浮在空中,背上有一人,手持法器。
毕方忽然产生毛骨悚然质感,这种感觉是他之前面对任何高僧都不曾有过的。那一人一羊看向自己,眼神阴测测的,怎么看怎么奇怪,恍惚间毕方以为自己变成了一道菜,还是让人垂涎欲滴的一道菜。
从内心深处升腾出的恐惧让它的动作更快,几乎就要向中黑羊撞过去,谁知那羊身形陡然变得巨大无比,像堵不可逾越的高山,挡在毕方身前。
只见他张开铁口,似向毕方咬去。
它似想想避开,然避无可避,趁它后缩的功夫,羊背上之人竟猛然一跃到了毕方鸟的背上,他口诵佛经,念念有词,与下首僧人之经文交相辉映,让他更是头晕脑热。中黑羊本就压着它打,而莫文远又配合得很好,地上的僧人也起到了作用,三方夹击,毕方又带伤,它寡不敌众,从天穹坠落,也不是甚不可思议之事。
身形巨大的黑羊张嘴,猛地一吸,从他口中传来劲风,翩翩然落下的毕方给他吸入口中。
中黑羊:嗝。
众僧侣皆说不出话来。
……
龟兹王再见莫文远,眼中充满了忌惮,先前他虽也将希望寄托在莫文远身上,但道听途说与亲眼所见还是不同的,当日他在都城内也看见黑羊之身躯遮天蔽日,后又听闻他一口将精怪吞下,实乃神异之兽。
坐骑尚且如此,主人之力更不用说,他光是想到莫文远用何手段降服黑羊,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莫文远:什么手段?想要拴住一头凶兽,先要拴住他的胃。
他毕恭毕敬将使团众人送出龟兹国的范围,又送上了大量物资,王玄策是个狠人,一方面将此事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回长安,此外还与龟兹王签订条约,此后之岁贡,怕又要翻上一番。
待中黑羊与莫文远出了龟兹范围后,静静躺在羊囊袋中的毕方鸟又被吐了出来,它身上干干净净,什么口水唾液是不曾有的,中黑羊不过是为了找一冠冕堂皇之理由掳走毕方鸟,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给吃了。
莫文远检查一番,发现毕方还很新鲜,便磨刀霍霍欲用其做菜。
毕方的处理方式大多与其他禽类相似,不过先用滚水把羽毛都烫干净,去掉一身五彩斑斓的羽毛,毕方的肉赤、裸裸展现在莫文远眼前。
他看后咦了一声道:“此肉质不肖鸡肉,倒更像是鹅肉。”
鹅肉与鸡肉鸭肉还是很不同的,他的脂肪含量低,营养价值高,尤其适合营养不良之人食用,以中医的说法来看,鹅肉性平、味甘、归脾、肺经,有补血补气之效用。
当然了莫文远现在可不是讨论食用鹅有甚好处,他比较在意的是这么一大只鹅应该如何料理。
思考片刻后他对中黑羊道:“你是想一次性把它吃了,还是想分次吃?”
贪婪的中黑羊放下了他所有的矜持道:那当然是一次吃了!
一次吃有一次吃的烹饪方法,莫文远看向小山一样高的毕方已经有了主意:“就做盐水鹅好了!”
……
莫文远虽是沪菜厨子,但因上海属于江浙沪一带,对江苏各地的烹饪方式也略有所知,就比如说是扬州名品,盐水鹅,做法他也略有涉猎。
他自认为天下有名的鹅都吃了一遍,什么粤菜中的五味鹅,烧味中的烧鹅,然最让他割舍不下的还是扬州盐水鹅。
盐水鹅的精华就在于老卤,卤越香,鹅味越好。在经过放血剁去角爪等步骤后,他先把大鹅扔进大鼎中,凉水浸泡。
中黑羊已经变成了人型,也不知是否为莫文远的错觉,总觉得他最近身量又长高了些,毕方鸟不同于一般鹅,体积忒大,他便自告奋勇帮莫文远爬上爬下,添把手。
冷水中浸泡了大半个时辰,残血废渣皆被冲洗干净,中黑羊找了个棵千百年的老树木将其挂在树枝上晾晒,一个时辰后水分被沥干。
八角粉、盐粒,诸多香料被涂抹在毕方身上,外皮腹腔,都不放过。
干腌的过程中,他还反复扣卤,确保盐水冲刷过“鹅”身上的每个角落。
最关键的步骤是复卤,就是将鹅放在卤汤中腌制几个时辰。按理来说此时用陈年老卤最佳,但即便是回到长安,食肆中的卤料都是不够腌如此大块头鹅的,无奈之下莫文远只能做新卤来用。
新卤的做法简单,不过是用饱和盐水加葱姜八角熬制出来,滋味很淡,莫文远只能寄希望于毕方的味道够好,与蠃鱼一样让人惊艳,否则最终成品怕是会味道淡淡。
烫皮、烘干、煮制、抽丝……种种工序结束,天边已泛鱼肚白,莫文远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率先从大鹅身上割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咀嚼。
味道十分令人惊艳,鹅的皮很脆,一粒粒细小的麻点甚至是舌头能够分辨出的,皮的味道不是很重,然而却起到了很好的磨牙齿之功效,淡淡的咸味蕴含在皮中,勾起人的食欲。
肉是重头菜,之前莫文远说毕方肉肖似鹅肉,便是看见了它的肌肉纤维。与鸡肉不同,鹅肉是很有嚼劲的,尤其是老鹅,肉不容易被咀嚼烂。
这并非甚坏处,相反莫文远爱死了鹅肉的口感,卤水的效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不过分的咸香渗入肌理深处,他甚至能够吸到深入骨髓,深入肌肉中的卤汁。
咸、香、鲜!配此卤鹅他能喝两大碗白粥!
莫文远尚且如此陶醉,更不要说说是中黑羊了,他吃得头都不擡,很快毕方鸟在他的大胃口下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莫文远擡头,正欲收拾残局,才发现中黑羊吃过盐水毕方后有甚改变。
“羊,你的角,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