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才来?这话从何说起!
凌云好不纳闷,那农夫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唐突了,忙抱手行礼道:“郎君莫怪,咱们这庄子这两年变故太多,如今好些事都没人做主,因此大伙儿都格外盼着主家们能早日过来,心里也能安稳些。”
这话说得自是极为妥帖,但从一个面孔黝黑、满腿是泥的农夫口中说出来,却未免有些太过妥帖了。凌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才开口问道:“敢问丈人是?”
农夫笑道:“小的姓周,之前一直是这庄上的管事,郎君若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小人。回头等郎君们熟悉了这边的情形,再另行委派人手来打理庄田便是。”
凌云心里越发诧异,这位管事谈吐得体,并非粗人,却能亲自下地劳作,而且看模样显然是常年如此,这般尽心尽力的田庄管事当真少见,按理说,他该是极看重这庄子的;可听他的意思似乎又并不眷恋管事的职位……不过此事眼下不好细问,她也只能笑了笑:“管事过谦了,咱们只是想去瞧瞧果园边的院子。”
周管事答应一声,领着众人穿过田垄,一路上介绍着土地的肥瘦,庄稼的收成,端的是如数家珍。地里劳作的几个男女也瞧见了他们,不时抬头张望,却并没有人停下手里的农活。
待来到桃林跟前,果然便能瞧见一个小小的院落,竹篱茅舍,石子小径,还有一弯碧水穿墙而过,之前想必是个极风雅的所在,可惜如今也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凄凉模样,几间屋子的门窗家具都不见了。
周管事苦笑道:“之前的那位主家就是在这里住了一年,眼瞧着庄子越来越好了,谁知竟来了遭天杀的盗匪,抢走粮食不说,两处院子也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凌云点头不语,心知这庄子里多半是没地方可住了,难道真要住到县城里去?玄霸却奇道:“这些盗匪怎么还把门窗家具都搬走了?”前头那些破烂屋子他没太留意,这几间却看得清楚,屋子里空荡荡的,竟是什么都没留下。
周管事愣了一下才讷讷地道:“郎君恕罪,这些门窗家具倒不是盗匪们拆走的,”他顿了顿,羞愧地低下了头,“是半个月前被小人拆下来卖掉了。”
众人不由都是一呆,他们一路过来,自然早已发现所有的屋子都没了门窗家具,却也只道是盗匪的手笔或是别的什么变故,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位一脸憨厚的管事做的。他这么做,岂不是监守自盗?
周管事大概也自知理亏,头都没敢抬起来,嘴里忙不迭地解释:“那时小的当真不知道主家何时能来,又实在着急用钱,这才大胆妄为……”
柴绍原就担心凌云姐弟经事太少,会被下人欺瞒,闻言忍不住冷笑道:“你也知道这叫胆大妄为?一个管事连主家的屋子都敢拆,却不知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这话着实不善,周管事不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切道:“小人原是不敢的!只是这庄子去年遭了劫,什么都没留下,今年开春之后,大伙儿的口粮都难以为继,更别说种子农具了。主家又不知何时能来。小人实在不能眼看着这地都荒了,人都跑了,万不得已之下,才把家具门窗都拉出去卖了,换了种子和口粮回来。”
抬头瞧着众人,他的脸苦巴巴地皱成了一团:“小的也知道,小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犯了大忌,不敢恳求主家开恩,只求主家再略给小的两天时间,小的这就把账本钥匙都送过来,两日之后,自会离开。”说完便深深地垂下了头去。
凌云心头微震,总算明白这管事为什么会说那句“你们怎么才来”,想想这管事的处境,心里不由生出了几分内疚。玄霸更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弯腰扶起了管事:“快起来吧,此事我们倒是要多谢你才对。”就连柴绍都有些讪讪的,皱眉道:“买种子是正事,你该早些说清楚的。”
周管事脸色愈发惭愧,低声道:“都是小人无能。这两年世道艰难,小人没本事筹到钱粮,眼看着天气一日日暖和,小的实在急了,就想着这门窗家具日后可以再买,农时耽误了却追不回来,今年要再没收成,这庄子就完了,大伙儿也就完了。”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低,转头看了看外头那青青田野,眼里似乎多了点湿气。
凌云也跟着看了看院外的田垄竹林,只觉得肩上的担子似乎又沉了些。路上她早已问明白了,这庄子里还有十几户庄客,都是自己没有田地,靠给庄子种地过活的,去年那番劫难过后,他们已经不可能再熬过又一个荒年了,所以今后她要做的,绝不仅仅是让他们这些人能在这里立足……想到这里,她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依管事看,今年收成会如何?”
周管事的脸色立刻亮堂了起来:“如今看着比去年差不到哪里去,咱们庄子跟外头不同,有这么大一个的水塘,去年又修了渠沟,如今就是天旱些也不怕了。”
凌云心里微微一松,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可知这附近还有什么可落脚的地方?”
周管事瞧了几人一眼,惭愧地摇了摇头:“庄子里如今已没一处好屋子,那边村里也都是些破落户,实在不是郎君们能住的地方。最近的住处只怕也要到县城那边。不过郎君们若能弄些木料过来,过几日大家得闲了,正好重新做些门窗家具出来,入夏前定能齐备。到时郎君们正好过来消夏。郎君放心,小人别的不敢说,农事上倒是从来不曾耽误过什么!”
他的神色原是有些木讷,此时说起农事,脸上却自然而然地多了份光彩,就像玄霸说起了弹弓,小鱼说起了潜行。凌云不由哑然失笑,家里会找来这么一处田庄,原是给她出了道难题,好在这庄子能住的屋宇虽是毁了,能用的人却还在,倒是比她之前想象的还要好些。这么看来,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先去弄些木头……
玄霸性子更急,已拉着柴绍道:“柴大哥,你可知哪里能弄到好木料,雇到好木匠?”
柴绍思量片刻,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大清楚这些事。”见玄霸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这才接着笑道:“我只认得几个清楚这些事的人,回头便带你去找他们!”爱我电子书.25.
玄霸不满意地看了柴绍一眼,鼓着脸没吭声,小七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柴大郎又在逗三郎玩了了,偏偏三郎每次都会上当!
事情商量已定,几人便准备往外走,却听到外头一阵疾跑的声音,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人冲了进来,看到凌云等人便直愣愣地道:“你们可是新来的主家?”
凌云点了点头,那少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几位郎君,求你们高抬贵手放了我们一家吧,我们欠庄子的粮米,日后做牛做马都会归还!”
这话来得实在没头没脑,凌云只得看了周管事一眼,只见他的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沉声道:“赵二,这可是你娘的意思?”
那叫赵二的少年脸上一僵,随即便露出了怒色:“我娘是吃了迷魂汤,我和阿兄可没吃,我们家的事自然该阿兄做主,你凭什么拦着我们?”
周管事摇头道:“我瞧你们才是吃了迷魂汤,居然不信你娘,要去信外人,你以为他们是安着好心不成,也就是瞧你们好哄罢了!”
赵二顿时大怒,指着周管事骂道:“你这腌臜货色,谁不知道你才是烂心肠,我呸!”他狠狠地冲着周管事啐了口痰,正要再骂,眼前突然一花,却是被小鱼拎着衣领拽了起来:“好好说话!”
赵二被她这么一拎,一喝,怒火胆气顿时消了个干干净净,打了个嗝才道:“就是,就是我们家以前有些误会,分了家,我娘带着我们兄弟来了庄子。如今误会解开,我们想回去一家团圆。这周老儿却不肯答应,说我们家还欠了庄子好多粮米,不还清不能出庄。”说着又恨恨地瞪着周管事,却到底没再骂出来。
周管事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这才对凌云道:“此事论理不该小的多说,不然又要被这赵二说小的是有私心了。只是此事的前因后果,庄子里人人知晓,郎君们若是不信,不妨去亲口问问赵二的娘,看她肯不肯离了这里。”
赵二忙道:“郎君莫听他胡说,我娘是糊涂了,我和阿兄都大了,阿娘就该听我们的,横竖这回我们是定然要走的,只求郎君在粮米上宽限两年,我和阿兄必然加倍奉还”
他这么一说,玄霸倒是来了兴趣,笑道:“是么,粮米的事好说,我倒是更想知道,令堂为何不肯离开这庄子,你们兄弟却死活都要离开呢?”
赵二的脸上露出了难色,想了想才道:“我娘女人家心眼小,以前祖母误会了她,她心里怎么都过不去,可世上孝道最大,长辈都后悔了,做晚辈的怎好计较?”
凌云听得微微皱眉,只觉得这话有些别扭,站在她身后的小七笑道:“既然世上孝道最大,那小郎君跑来跟我们说你娘的不是,却不知是哪门子的孝道?”
赵二被问得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就在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了文嬷嬷的声音:“问得好!”
凌云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就见原本应在车上歇息的文嬷嬷竟然也一阵风般地卷了进来,腿脚比往日何止利索了十倍!
她满脸都是怒色,瞧着赵二便骂道:“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娘当初就该把你们都溺死,省得今日你们来帮着外人逼她!”说完上去就是一脚,踢得赵二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这下凌云当真是目瞪口呆:文嬷嬷原是规矩最大的一个人,平日就算气得发抖也绝不会失了体面风度,更别说这般泼妇般对人又骂又踢了。
再瞧着赵二,她不由肃然起敬:这人到底干出了什么事情,竟能把文嬷嬷气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