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郡地势平坦,沿驿路往北,几乎是一马平川,加上有人领路,畅通无阻,凌云等人纵然没有催马疾驰,不过一个时辰之后,赵郡郡治所在的平棘城便已是遥遥在望。
眼见着前头已是洨水河,一道微拱的石桥如同长虹般横跨两岸,领路的年轻盗匪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转头道:“过了这石桥,往北五里就是郡城,我们大当家的应该就在附近了。”
凌云向他点了点头:“有劳。”
她的话说得虽是客气,神色却依旧冷峻沉凝,整个人看去就如她背后的那柄长刀,虽未出鞘,却自有一股寒气逼人。领路者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已变得有些干涩,心头也是咚地一跳: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煞气!
之前凌云声称要用这九匹千金骏马为注,跟他们大当家的在骑射上比个高低时,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当即让人快马报信,告诉大当家的,有毛头小子送马上门;然而当他领着人走了这一路之后,这份好笑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忐忑:难不成这位李三郎还真能……不,自己一定是想多了,一定是!
他断然压下了心头的疑虑,却愈发觉得马鞍上仿佛生出了毛刺,初升的日头也分外燥热……好在前头很快就传来了马蹄声,被他派去报信的那位少年匪徒已是飞驰而回,还未过桥便大声叫道:“大哥,大当家的就在前头,就在前头!”
领路的盗匪心里一松,随即又提了起来,脑中念头急转,回头笑道:“李郎君,在下有事先行一步,接下来便由小乙来为各位领路。”说完一催坐骑奔上了石桥,在桥上和那小乙低声说了几句,这才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良叔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了一路,此时见匪徒离开,忙催马上来,低声问道:“三娘子,你当真要去跟这些盗贼们比武?这些匪徒穷凶极恶,会不会设下圈套?再说这事日后要是传将出去……”
凌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良叔可有更好的主意?”
良叔顿时答不上话来了。他心里自然也知道,这帮马匪人多马快,十分难缠,他们很难像之前那样仗着宝刀骏马,杀开一条血路后便能扬长而去;但三娘这么做,却也太荒唐了吧?
玄霸见他纠结,忙笑道:“良叔放心,阿姊她绝不会输给这帮人。”
良叔急道:“可这帮人万一言而无信呢?咱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这种事自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凌云想了想正要解释,一旁的何潘仁已笑了起来:“良叔不必担忧,这些盗匪对外人固然凶狠狡诈,不择手段,但对着同道中人,倒是比寻常人更讲究名声信义。三娘这般光明正大地前去比武,他们就算装,也要装出个公平较量、认赌服输的模样来,不然手下人怎敢继续跟着他们刀口舔血?至于认输之后会不会暗地捣鬼,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无论如何,总比等着他们来抢的好。”
良叔知道这话在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自家娘子,如今怎么就成了这些盗匪的同道中人?还是什么长安第一好汉,这要是说出去……
何潘仁悠然道:“在我们塞外,商队若是遇上了饿极了的狼群,便只能化身虎豹,猎杀头狼,不然被它们当做牛羊一路追堵撕咬,最后断然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如今咱们不与头狼相搏,便要被群狼追咬,就看良叔怎么选了。”
良叔怔了怔,到底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何大萨宝说的是。”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甘心,明明他是来接郎君娘子,是来保护他们安全的,如今所有的事却要三娘这么个小娘子来一力承担,他倒成了一个无用的累赘!
凌云也忍不住也转头瞧了何潘仁一眼: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这么想的?目光扫处,却见何潘仁也正在看着自己,目光深邃得几乎有些异样,她的心头顿时狐疑了起来:他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他又在算计着什么了?
何潘仁被她看得一怔,随即便垂下了眼帘,嘴角露出了一丝似嘲似谑的笑意,却一个字都没有再说了。
凌云愈发纳闷,但此时已到桥边,她也只能丢开思绪,一马当先上了石桥,只见这桥的桥面也修得甚是平整宽阔,两边的石栏上都雕刻着石狮,两两相对,栩栩如生。
之前去报信的那位小乙早已等在桥上,见凌云上桥,他也拨转了马头,在前面引路,只是速度着实算不得快。好在那位郑大当家离得已是不远,众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眼前便出现了一彪人马,带头的是位圆脸长眉的中年汉子,骑在一头通体漆黑的大马上,身边还跟着个年轻人,跟他的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之前领路的那位匪首则站在了两人的身后。
凌云心知这就是郑家父子,当下上前几步,抱手行礼:“长安李三郎,见过飞狐径两位当家。”
那郑大当家也在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这些马果然都一等一的骏马良驹,可是,这些骑马的人,到底哪个才是李三郎?
他越看越觉得纳闷:领头的少年年纪太小了,后头这男子模样太艳了……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到底还是落在了凌云身上。见她果然上来行礼,这才长笑一声:“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郑某早就听闻过长安李三郎的名头,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听说过自己?凌云微觉意外,想了想才答道:“郑大当家谬赞了,在下生性愚钝,当不得英雄之名,唯有习武之志,未曾或忘,听闻太行山的各路英雄里,沈老前辈的刀剑和郑大当家的骑射,可谓冠绝天下,今日冒昧前来,还望大当家的不吝赐教。”
郑大当家拈了拈胡子,脸上的笑容顿时又深了些:这位李三郎年纪虽小,倒是有点眼光!他对自己的骑射功夫自是信心十足,却更知道沈英的功夫才叫深不可测,如今听到凌云将他们的名字相提并论,听着倒是比平日单夸他的那些说法更加顺耳。当下也笑道:“你可是已经领教过沈当家的刀剑拳脚了?”
凌云摇了摇头:“在下来得不巧,无福领教,只跟他们的那位向当家过了几招。”好小说吧.hxs8xs.
向老三?那也是个棘手的人物,一把环首刀用得尤其出色,这位李三郎既然能来到这里,想必是赢了那向老三的。郑大当家打量着凌云,暗暗点头:“却不知两位到底过了几招?”
凌云沉默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一招。侥幸而已。”
郑大当家的笑脸顿时一僵,他身后的郑大郎更是响亮地冷笑了一声——他也算交游广阔,之前便听人提过长安李三郎,说他如何狠辣果决、神出鬼没;刚才那领路的又是快马加鞭而来,提醒他们说,这李三郎虽然口气狂妄,气度却极为沉稳,不可小视!他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没想到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小白脸,绷着脸时还能吓唬吓唬人,这一开口,简直是胡扯到没边了!那向老三他又不是不认识,刀法在八百里太行山里已是难有敌手,他说能胜过向老三也就罢了,居然还说是一招制胜,这李三郎,实在也太敢吹了!
他越想越觉得可笑,忍不住道:“李三郎的嘴上工夫果真了得,不愧是长安第一好汉!”
郑大当家自然也是满心的不信,不过瞧着凌云等人骑着的骏马,心里倒是一喜:李三郎是胡吹大气又如何?这几匹马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千金良马,如今他们又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己难道还要怕他?听到儿子开口嘲讽,他忙道了声“大郎休得无礼。”自己则笑道,“听属下说,三郎此来是想跟老夫切磋一下这骑射上的技艺,不知是也不是?”
凌云自是点头:“正是,在下冒昧打扰,若是技不如人,这九匹骏马,便算是今日的赔罪。”
郑大当家的心里一松,险些就要点头说声好,到底还是想起了一事,暗叫一声“好险”,这才敛容正色问道:“那三郎你若是赢了,又想要什么彩头?”
凌云毫不犹豫道:“我想向大当家的借一个人。”
郑大当家原本心里就有些提防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李三郎从天而降,又拿来了自家最喜爱的骏马,莫不是有什么图谋?听到这一句,他更是心头一凛:“不知三郎想借谁?”
凌云淡淡地道:“任凭大当家的安排,只要熟悉这边的道路人头,能带我尽快与各路英雄会面就好,最多三日,我便会让他回来。”
郑大当家不由一怔,这李三郎是什么意思?他输了,这九匹价值千金的骏马就归自己,他赢了,自己随便借一个手下给他用三天就好?这算什么赌注?不……不对,这位李三郎只怕根本就没想过他会输,所以才会开出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的条件来!
瞧着凌云白净俊秀的面孔,他简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点头便说了个“好”字,正要再往下说,他身后的郑大郎也已反应了过来,顿时愈发怒不可遏:“阿爷,李三郎既然如此豪气,儿子愿去领教领教他的功夫!”
让大郎去?郑大当家心里一动,他当然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位狂妄的长安少年,但对方的年纪实在太小,赌法又太过儿戏,自己真的上去跟他比试,简直是胜之不武。大郎出面则不同,大郎的年纪跟他相差不多,骑射功夫却已不比自己差多少了……
他这一沉默,郑大郎自是心领神会,当即带马上前几步,冲凌云抱了抱手:“不知李三郎想如何比试?”
凌云皱眉瞧了他一眼:“比试自是越简单越好,若郑大当家肯赐教,我原想着是我和大当家的各拿一袋箭,谁能射中对方便算赢,不过如今既然是大郎出面,那比法倒是要改一改了……”
她神色纠结地想了片刻,终于展开了眉头:“不如这样,大郎还是拿一袋箭,我就不拿了,你若能射中我,就算你赢。”
在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中,她对着郑大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不知大郎可肯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