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山民们的身影已消失在街角转弯处,董家的大门“咣”的一声再次死死地关上了。
董七原是神不守舍,听到这一声才蓦然惊醒。他忙不迭地转身回了屋子,谁知刚踏入房门,就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啜泣。
微暗的屋子里,那几个兵丁打扮的人依旧占据着窗口门边的位置,他的妻子和女儿也依旧在他们的手中。发出啜泣声的正是妻子,她整个人都已退到了墙角,身边的兵丁却还是紧紧地贴着她,一只手似乎还在她的身上乱摸乱揉。
董七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下意识地握拳冲了过去。那兵丁转头看见他,却并没有松手,反而咧嘴一笑,伸手在董家娘子的脸上狠狠捏了一下,屋子另外几个兵丁都笑了起来,抓着董家女儿的那个笑得尤其开怀。
他们的笑声里分明带着说不出的恶意。董七的脸色不由得越来越白,脚步也越来越沉。待到来到妻子跟前,他的满腔怒火已熄灭了大半,话到嘴边的怒斥也不自觉地变成了哀求:“诸位上官,小的已经把那些人都打发走了,诸位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小人就是,小人一定竭力为各位效劳!只是……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放了我家妻儿,她们胆小体弱,经不得事。”
那兵丁依旧大喇喇地搂着董家娘子,神色轻佻地笑道:“你急什么?咱们几个一时半会儿又不会走,你要效劳,有的是机会,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他的同伴们再次轰然大笑。这一回,笑声里的恶意更是毫不掩饰,咄咄逼人。
董七顿时脸色大变,心里更是又痛又悔:是他瞎了眼!他明知道这帮官兵贪得无厌,可就是因为他们不缺粮草,没祸害过他们这些粮行,甚至还有些照顾的意思,他就猪油蒙了心!当这些人冲进家里,说要躲藏片刻时,他竟然没敢拒绝;之前盗匪在外头查问时他没有吱声,适才猎户上门后他更是满口谎言;结果等这帮畜生把家里彻底控制住了,却一步步地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
然而此时后悔已是无济于事,他也只能强忍着惊惧厌恶,赔笑道:“小的舍得!小人只求妻儿平安,别的什么都舍得。我的家里、铺里,诸位若能看上什么,尽管拿去;回头等那些盗匪再查到这边来了,小的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帮诸位应付妥当!”
那兵丁“咦”的一声笑了出来:“你是在威胁咱们?好啊!不过可惜,眼下天都快黑了,盗匪们就算还会来查验,只怕也得等到明日,到了明日……”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咬了咬牙,脸上的肌肉扭成了一团,语气也变得阴森森的:“明日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呢!我只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天天出生入死,最后也没法给家人换几个钱!你们这样的人却是天天吃香喝辣,把女人们都养得白白嫩嫩,凭什么?既然如此,今日我总得先乐一乐再说!”
说着他用力将董家娘子的脸掰了过来,低头就啃了一口,又冲着那个抓着董家女儿的同伴冷笑道:“你还等什么?要等着明日后悔没乐过么?”
他的话仿佛点燃了空气中的某种东西,几个兵丁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异样,抓着董家女儿那个更是狠狠地“呸”了一声:“我才不会后悔呢!”他也有样学样地捏住了小姑娘的下巴,低头就要下嘴。董家女儿吓得尖叫:“阿耶,阿耶救命!”
女儿的声音是如此凄厉绝望,董七脑中的那根弦顿时断成了两截。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抽出袖中一直藏着的小刀,对着那兵丁冲了过去。只是还未冲到对方跟前,突然间横地里一股大力传来,他已被人一脚踢得飞了出去。
不等他挣扎爬起,那人又上前两步,狠狠地踩住了他:“你想做什么?你不要命了么?”
董七拼命扭头看去,却见此人一身军官打扮,正是这几个兵丁的头领,之前他一直守在窗口没有做声,不知什么时候竟闪身过来了。
他挨的这一脚很是不轻,再被这一踩,身上的骨头仿佛都错了位,口里也是满是苦咸的血水。但眼看着妻女都挣扎着想扑向自己,却又被那些人拖了回去,他心头的苦痛更比身上的尖锐百倍,索性哑声道:“我是不要命了,有种你就杀了我,杀了我!”
那头目低头看了他的一眼,神色里仿佛闪过一丝怜悯,却还是冷冷地点了点头:“好,既然你不想活了,那我就成全了你!”说完他反手拔出腰刀,高高举起,对着董七的后心直插了下去。
董家女儿放声惨叫了起来,董家娘子更是猛地挣脱钳制,合身扑了上去。然而这一刀来得是何等迅捷,刀尖的寒光眨眼间已狠狠落下。母女俩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耳中果然听到了一声惨叫,只是那声音……两人忙睁眼看去,却见那头目倒退了几步,钢刀呛啷落地——他的手腕上,赫然钉着一支雪亮的飞镖!
几个兵丁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冲了过去,有人扶住头领,有人拔刀警戒。那头目倒很有几分硬气,虽然痛得脸色都变了,却推开了手下,抬眼警惕地看向了窗口,那正是飞镖过来的方向:“是谁?是谁在外头暗箭伤人?”
窗口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没有。
几个兵丁寒毛倒竖,有心想出去探个究竟,却没人敢冒这个头。董七一家三口死里逃生,见此情形,忙互相搀扶着悄悄往一边退去。
之前抓着董家娘子那兵丁转头瞧见了他们,心头一动,忙回身再次往董家娘子身上抓了过去——不管怎样,先抓个人质总是好的!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对方的衣襟,脖子侧面突然一凉。他回手摸了摸,只觉得手上有点热,有点黏,而同袍们看着他的神情也有点怪,仿佛是看到了……
黑暗扑面而来,把他和他的疑问都彻底吞噬了进去。
随着他的身躯轰然倒地,小鱼黑瘦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几个兵丁这一下更是惊骇欲绝,却也知道自己绝无退路,纷纷举刀冲了上来。小鱼晃身迎上,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在他们的脖子上都开出了同样的伤口。
再次定住身形,她几乎是有些意兴阑珊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襟,皱眉冲那头目问道:“就你们这几个,也敢躲起来弄鬼?你们是疯了么?”
头目的心里早已一片冰凉,听到小鱼这么一问,咬着牙没有答话。
小鱼上下打量着他,嘴里“啧”了一声:“我看你们在后头还准备了好些油料火绒,怎么,你们这是想去哪里放火?”
头目脸色更是一灰:他在后院安排的人手显然也已经被此人收拾掉了!绝望之下,他索性扬头冷笑道:“你不必再问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堂堂男儿!”
小鱼惊讶地看着他,差点没失笑:“堂堂男儿?你们这种只会到处搜刮钱财,只敢躲起来欺负女人的下作玩意儿,说一句禽兽都对不住那些猪狗牛羊,居然还敢说自己是堂堂男儿!”
头目涨红了脸,冲着小鱼怒道:“你知道什么?他们也是没办法了才会如此!”
小鱼笑眯眯道:“那你不如说说看。”
头目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不对,忙紧紧地闭上了嘴。小鱼遗憾地叹了口气,一面挽起袖子,一面便冲躲在一旁的董家人笑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借这个屋子练一练手。”
董七连忙点头应诺,护送着妻女走到门口,突然又觉得有点不对,忙转身赔笑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却不知郎君还有什么吩咐没有,小的这就去办!”
小鱼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正想挥手把他赶走,突然抬头看了看外头,眼珠一转,板着脸道:“也罢,那你去找一个镊子过来,再拿个铁钳,生个炭盆。别的么?再来一点盐巴老酱就行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董七听得莫名其妙:“这……小郎君要拿这些东西作甚?”
小鱼依旧是面无表情:“这个人的嘴太硬了,我要先把他的指甲一个个地拔下来,他若是还不肯说,那就再用炭盆烙上铁钳,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的烙熟了,若是这还不行,那我就只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烤了,蘸上盐和酱,让他自己吃下去。”
董七的脸色顿时白了,那头目更是惊骇欲绝,嘶吼一声就要扑上来拼命,小鱼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上前将他踩在了脚上,笑嘻嘻道:“这才叫天道轮回不是?不过你放心,我的性子可不像你那么急,在烤熟你的眼子珠之前,我是不会要你性命的。”说完便冲董七一扬头:“来吧,轮到你了!”
董七手脚都有些软了,看到这些人被杀,被踩,他心里自是痛快,但让他去动手拔人的指甲,烤人的眼珠……他越想越是心颤,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门外有人笑道:“小鱼,你吓他做甚?”
门帘一挑,两个修长的身影先后走了进来,一个眉目清俊,一个更是容色照人,正是凌云跟何潘仁。
小鱼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了,闻言笑道:“我不吓他一吓,他怎么肯招出实话来?”
凌云摇头道:“不用他招了。”
小鱼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何事么?怎么就不用他招了?”
凌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何潘仁便笑着解释道:“你是想问他们到底要去哪里放火,还有没有同伴吧?这些事,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那头目原本已放弃挣扎,此时却忍不住拼命抬起头来。小鱼眨了眨眼,慢慢收回了脚,他也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凌云与何潘仁,半晌突然道:“你们是李三郎、何总管!”
何潘仁含笑微微欠身:“屈突校尉受惊了!”
头目整个人顿时都僵住了,半晌才道:“你们……”
何潘仁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不是说了么,我们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这位屈突弘乃是屈突通的侄儿,知道他负责押运粮草,还知道这次他发现大势已去之后,竟想带人回粮仓去放火烧粮!好在他和阿云早有预防,进城就安排了一支精兵直奔粮仓,将粮仓内外都守了个严实。
说起来这屈突弘也算是个人物,发现无法烧掉粮仓,又当机立断将手下的百十号人分成了十几个小队,各自找地方隐藏,就等明日屈突通的大队人马在城外发起反攻了,他们便能在城里四处放火,里应外合……这计策自然是不错的,可惜还是彻底落空了。
屈突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又惊又疑,却依旧紧咬牙关没有开口。
何潘仁笑道:“你以为我们是在诳你?放心吧,你们另外那十二支小队,九十多人,我们都揪出来了,保证一个不少。”
这数字的确分毫不差,屈突弘身上一阵发冷,忍不住道:“不可能!”他身边这几个人的确不大顶事,那是因为他把精锐都分到了其他队伍里,这样大家分头行动就能有更多胜算。这才多久的工夫,他们怎么可能被一网打尽了?
何潘仁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你们屈突军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不知道鄠县的人各个恨你们入骨?县城就这么大,你们这么多人能躲开所有人的眼睛?也就是这些粮行的人还眼瞎心盲,不知道你们觉得粮米最是要紧,是想摸清了底细再下手,才让你这几个人多喘了几口气。”
一旁的董七羞愧不已,忙伏倒在地磕了个头:“是小人糊涂,是小人错了!”
小鱼却是嘻嘻一笑:“原来如此,真真是恶有恶报,这帮人坏事做绝,地皮刮尽,活该是这个下场!”
屈突弘知道自己的手下多半都已丧命,听到这话更是气得全身发抖,猛然抬头吼道:“你们知道什么?”
“你们知不知道,朝廷已经两年没给我们发粮饷了!平日我们精打细算,靠着河东城那一片的收入还能勉强支撑,可战事一起,必然有人伤亡,我们总得筹够给兄弟们买命的钱吧?你们说我们贪得无厌,我们是为了自己么?我们是为了兄弟们死伤之后,能有钱发给他们的家小,让他们一家人能活下去!”
“鄠县的这些人,如今还能躲在城里过太平日子,还能有饭吃有衣穿,那都是我们的兄弟拿命换的!如今让他们多出点钱又怎样?他们出钱,我们出命,到底是谁该恨谁?”
——也正因如此,当他的那几个手下向女人们动手动脚时,他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留在城里放火,就算最后能成事,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活不下来的,这些兄弟几乎就是在跟着自己赴死!自己总得让他们在赴死前发泄出心里的愤怒和仇恨吧?他们就算不对,也不至于活该落到这个下场吧?
他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番话,屋子里却没有人回答。董七原是满心愤恨,此时竟有些茫然了。何潘仁也皱了皱眉,这人的话虽是荒唐,却荒唐得自有一套道理,让人简直不知该从哪里驳起。
安静之中,还是凌云冷冷地开了口:“你真是愚不可及!这天下,原本应该人人都能过太平日子,都能有饭吃有衣穿,你的兄弟们原本也不用落到如此地步。你们不去恨罪魁祸首,却恨上了寻常百姓,不过是因为你们都是些无胆鼠辈,不敢有仇报仇,只敢欺凌弱者。卑劣下作,莫过于此。”
屈突弘被骂得一呆,随即才怒道:“你是反贼你当然会这么说,我们是朝廷的大军,我们才不会像你这样大逆不道,丧心病狂!”
凌云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之中多少带上了一些怜悯,眼前这个人,不是蠢,而是胆怯,是软弱,他宁可去死,也不敢睁开眼睛去看看这个世道的真相,不敢让自己安身立命的一切,在这样的真相面前分崩离析。
对这样的人,原是再无必要浪费口舌。她挥了挥手,小鱼一声得令,上前一推屈突弘:“出去!”
屈突弘看到凌云眼里的怜悯,额头上的青筋几乎都蹦了出来:“李三郎,你要杀就杀,休想拿这副模样来羞辱我屈突家的英名,明日等我大军一到,定会让你们这帮反贼知道什么才是恶有恶报!”
何潘仁笑着接口道:“是么?不瞒校尉说,我们这些反贼对你屈突军原是恨有些敬畏的,不过今日瞧见校尉,我们都放心了。原来你们屈突军威名在外,靠着是脸皮和嘴皮的功夫,嘴里什么忠君爱国,做的却是些欺辱妇孺的事情,我见过的最下作的反贼,也比不上你们的这副做派。也难怪你们对朝廷如此忠心耿耿,实在是除了那个污秽地方,天地之大,哪里还能容得下你们?小鱼说得好,就算猪狗牛羊,只怕也不肯跟你们这样的人相提并论。”
屈突弘脸色原是涨得通红,此时被何潘仁一句句的刻薄下来,红色渐渐转青,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头突然一阵甜腥,张嘴竟喷出了一口血来。
这口血一喷出来,他的精气神顿时抽去了大半,弯腰喘息了几下才站直了身形,抬眼看着凌云与何潘仁,他到底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好得很,我先走一步,我等着看你们的结果!”
外头的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屈突弘有些踉跄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门之外。
凌云与何潘仁一道走出了董家,夜色里的鄠县安静无比,他们的马蹄声也因此显得分外响亮,凌云不由看了看两边的屋舍——在那些门缝窗棂的背后,一定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默默地看着她,也在等待着他们自己的命运。
这些目光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分量,当它们一点点聚拢在凌云的肩头,却让她坐得更稳,让她的背脊挺得更直了。
她不由回头看了看,董七一家三口依然站在门前,依然在不停地向这边挥手,她几乎还能听到他们劫后余生的欢喜和哭泣。
耳边传来了何潘仁低低的声音:“阿云,咱们不会输。”
凌云看着他深邃的眸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不会输,她会守住这座城池,她会守住她珍惜的一切,包括,眼前的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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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合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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