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化装舞会横沟正史钻石情夫明星恋恋蝶依艾佟侠客行金庸格林家命案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等风来 > 十三、黑暗中,那些年的我

十三、黑暗中,那些年的我

    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满大街地溜达,想要在旅行社里找个导游租辆车。但几个旅行社问下来,租车的金额我都承受不了。我的预算是在一千块以内,但这个金额遭到了坚决的否定。在英文沟通有限的情况下,我采取了最斯文的方式进行讨价还价:在纸上写下双方能承受的价格。为了打动其中一家旅行社的老板,我甚至恶心吧唧地在写满数字的纸上写了“China”和“Nepal”,然后在这两个词之间画了颗爱心,奢望能用两国邦交的大气场感动他。但老板不吃这套,只是笑眯眯地说:“我也爱你honey,但一百五十美元?impossible(不可能)。”

    在最后一家旅行社,长得像苦行僧的老板看着我写下的这个数字,沉吟了很久,然后黯然地点点头,用一种得道升仙的表情看向我:“明白了,你只可以付这么多的钱,对么?”

    我点点头。

    “不想去奇特旺看看了么?那里,皇家的公园,美极了。”

    “钱不够了。”

    老板摇摇头:“够。来,honey,来告诉我你对这趟旅行的要求。”

    我低头想了想:“要舒服,吃好住好。哦还有,我不喜欢走路,到哪儿都得坐车,别让我走着。”

    只有一百五十美元预算的我,提出了一千五百美元的要求,但没想到,老板居然点了点头:“没问题,我的宝贝,一路坐车,森林里的酒店,一切帮你安排好。奇特旺,博卡拉,我们全都去。不要租车,租车不好,危险,我们坐专门的车,司机好,路上安全。”

    “这么好?我可只有一百五十美元啊……”

    “WelcometoNepal,baby?(欢迎到尼泊尔,宝贝。)”老板笑得像条拉布拉多犬一样。

    一个小时后,当我坐在一辆当地长途巴士的车顶上时,再回想起老板的这句“welcometoNepal”,深感人心的不可测,命运的难揣摩。

    至于为什么要坐到车顶上,那是因为车厢里“坐”满了鸡。

    车刚进站,我身边的尼泊尔爷叔们就拼了命地挤进车厢,抢上座位,把手里的鸡笼鸭笼放好,然后爬到车顶上,抢一个座席。所以,整辆车的大全景是:鸡鸭们坐在车厢里看风景,大活人坐在车顶上。

    我就这么坐在车顶上,路上的风景虽然壮美,雪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但我根本无心欣赏。司机把这辆破车开得行云流水,险峻的盘山公路上,转弯似乎全凭手感,如果不是坐在我身边的大妈打着手势提醒我,用背包带把自己的手腕和车顶的栏杆拴在一起,我真是分分钟有被甩下去的危险。就算是路况平稳,也要胆战心惊地防备着tata车(当地的一种巨型卡车)经过我们时,卷起的小规模沙尘暴。

    形势这么险峻,但我身后坐着的大爷,依然悠悠地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烟雾弥漫下,我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旁边坐着的大妈一脸严肃地盯着我,把我从上看到下,活像在做什么研究。她身边坐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像是她女儿,穿着一身落满灰尘的纱丽,头靠在母亲身上,羞涩地看着我。

    “yourdaughter(你女儿)?”我问大妈。

    大妈突然露出了一个超灿烂的笑,摇摇头,表示听不懂我说的话。

    女孩听懂了这句英语,认真地点点头。

    这时,大妈的手伸进放在不远处的一个布包里,开始不停地摸索,拥挤的车顶上,人挨着人,基本是牵一发而动全局的状态,稍微挪挪屁股都危险,她这一动,整个车顶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大妈终于把手从破烂的布包里掏了出来,手上多了两个橘子。

    大妈看看我,把拿着橘子的手伸向了我。

    我一愣,有些受宠若惊,愣愣地看着大妈粗糙的双手,和手里的橘子。

    “Eat(吃)?”女儿看着我,很小声地说。

    我拿过了一个橘子,大妈开心地笑了。

    女儿接过手中的另一个橘子,一瓣瓣剥开,递给了她妈。

    女儿边吃边用生硬的英语问我:“Whereareyougoing(你去哪儿)?”

    “Chitwan(奇特旺)?”

    女儿用力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我转而问她:“Whereareyougoing?”

    女儿伸手指向公路尽头的远山。

    “Home(家)?”

    女儿说完,看看身边的大妈,大妈一脸心满意足地吃着橘子,女儿又轻轻地把头靠在了她肩膀上。

    那一瞬间,我也很想回家,很想把头在我妈的肩膀上靠一下。

    已经太久没回家了,那个有爸妈在的山西小城。拼命地记住异乡的街道、景观,努力和它们打成一片,早就忘了,也必须忘了,故乡有多远。

    车开到半路,经过了一个小镇,车上的爷叔大婶们纷纷拎着鸡鸭下车了,瞬间腾出了很多座位,我得以幸运地坐到了奇特旺。但车厢里依然弥漫着催人泪下的鸡屎味道,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把头伸在车窗外,任由风把我两腮的肉吹得直抖,简直就像第一次坐车、兴奋过度的狗一样。

    六个小时的车程后,抵达了奇特旺。临近傍晚的奇特旺山区,让鼻孔里都塞满灰尘的我眼前一亮。河床平摊地铺在丛林中,一片苍绿色中,夕阳把一切景物都罩上了一层光。大片大片的原野后面,是浓密的热带雨林,四周安静得会让人自觉地闭嘴噤声。

    “温热的心,像毛线团一样展开了。”从一本叫《蓝山》的小说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放在这种开阔的环境下,可以确切地表达我的心情。

    我住的酒店离商业街很远,在热带雨林里面,绝对地接近

    大自然。接待我的导游叫KC,年纪轻轻,但眼袋却已层层叠叠,不笑的时候还好,一笑起来,简直忧郁得让人心酸。

    酒店占地面积很大,但房间就那么几间,都是简易的小别墅,一人住一栋,每栋都离得很远。我住的这栋靠近泳池边,前面是一片热带雨林,粗壮的棕榈树携手遮天,风一吹起来,树叶的声音很壮观。穿过这片小雨林,才能看到酒店门口的前台。

    放好行李,我斜靠在草坪的躺椅上,远远看见KC端着咖啡向我走了过来,风把我头顶的棕榈树吹得哗啦哗啦响,看着火烧云在树影中渐浓渐淡——总算有点儿度假的感觉了。

    我这种度假中的感觉,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当天渐黑,雾渐浓,我坐在草坪上一个人吃晚饭,看着不远处那几栋小别墅,只有我那一栋亮着灯时,我心里一虚,问导游兼服务员的KC:“今天晚上,不是就我一个人住这酒店吧?”

    KC轻巧地点点头。

    我看向四周,足球场大小的草坪上,路灯亮了,但雾气包围下,可见度不高,更显得那些没人住的小别墅阴森得影影绰绰。

    “不会有事儿吧?这么大个酒店,就住我一个。”

    “不会的,我就在前台,有事你来找我。”KC拍拍我的肩膀,很温柔地说。

    晚饭过后,我就躲回了房间里,附近实在没什么地方好逛,除了树林就是野地,全都雾气缭绕。山区的夜雾很壮观,一层层地堆在地上,像下雪一样。

    我把窗帘严严实实地拉好,把房间外的黑暗挡上,然后开电脑,洗澡,认真地剪了指甲,顺手又修了修头发的分叉——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在头顶上悠悠地转着,风有气无力地扑到脸上。

    十一点半,我被主编的电话吵醒。

    “小程啊。”主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起伏。

    “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一直没联系我啊,怎么回事?”

    “哦,我现在在尼泊尔的偏远山区呢,这边网不稳定,也只够给您把稿子发过去的。”

    “那我抓紧时间说,小程,你最近给我的稿子,写得不行啊。”

    “什么?”我拿着电话,一愣。

    “除了第一篇还凑合,后面那两篇,写得太普通了,都不像你的风格了。这个专栏,不是要你写你的真实感受,也不是纪实的新闻稿,你得把它美化,让大家看了以后,立刻有去尼泊尔的冲动,这才行。你现在写的,太朴实了,不行。”

    “可是我看到的尼泊尔,就是这样啊。您不能让我生编吧?尼泊尔的吃的喝的,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糙,这就是尼泊尔啊。”

    “那我当初派你去北京的郊区农家院考察不就完了么?我们何必花这么多钱送你去尼泊尔呢。”

    我斟酌了一会儿,唯唯诺诺地说:“我觉得不能像写北京那些暴发户开的饭店,那么去写尼泊尔,那样有点儿太假了……”

    电话里沉默片刻,然后,主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劈头盖脸地在这个死寂的房间里炸响了。

    “小程!你怎么又活回去了呢!你还记得你第一天转到我手下来写美食专栏,我告诉过你什么?我当时告诉你:你现在可能一个月赚两千,但是你必须写出你一个月赚两万的生活,你要让读者羡慕你,嫉妒你,嫉妒你吃得好住得好,羡慕你的生活,让他们有奋斗的动力,这就是咱们这种杂志的意义。至于你月收入两千,怎么写出月收入两万的生活,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这些年我已经把你**得差不多了,怎么一出去,就又打回原形了呢?别跟我讨论虚伪和假的问题,我付给你稿费,不是让你做自己的。没有人想听你的感受,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别把自己那点儿小自我太当回事儿,明白了么?”

    我拿着手机,没说话。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早就开口说:“您说得太对了。”但这次,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来。

    “赶紧把稿子重新改改,这次我对你的要求是:身在尼泊尔,但要写出托斯卡纳的感觉。要时髦,要高贵,要有名媛感,懂了么?

    “……懂了。”

    “多用一些fabulous(绝妙)的形容词,OK?”

    “……OK?”

    挂了电话,我站在房间中央,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主编说这话时,都用上了杀敌般的语气。

    小时候,还在世的爷爷常说,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吹牛逼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话糙理不糙,可小时候的我想象不到,如今的我,吹牛逼没底气就算了,居然连说真话都不可以。

    心里正难过着,突然,头顶的风扇一声嗡鸣,别别扭扭地停住了,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陷入一团漆黑,停电了。

    我立刻慌乱起来,看看手机,凌晨零点十分。

    除了手机的亮光,四周的黑是黏糊糊的一团,浓得化不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窗户外是什么情况,我想都不敢想。只有我一个人,前台在遥远的草坪前方。

    我拿手机扫视房间四周,总觉得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藏着什么东西,或是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就这么在**拿着手机抖了一会儿,我实在受不了了。翻身下床,在包里翻到一个小手电,颤颤巍巍地打开门,准备穿过草坪,去前台找KC。

    打开门,雾气比睡觉前还重,路灯也全黑着,草坪周围的棕榈树参天林立,枝叶层层叠叠地挡着天空,一丝天光都不透。泥土和植物混合起来,发出潮乎乎的味道,带着一股排外的腥气。

    手电照出一条惨白的光柱,我的脚软得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脚下的路,努力不听不看。

    穿过草坪和雨林,走到餐厅:餐厅和前台,都是一团黑,一点

    儿光都不见。

    我一边抖一边小声喊:“KC?KC?Areyouthere(你在吗)?”

    没人理我。

    我走到餐厅门口,刚想要敲门,就看到了门上挂着的一把大黑锁。这里没有人。

    我转身看看前台,同样上着锁。

    我喊声变大了,不停地叫着“KC”,没人回应,哪怕远处能响起两声狗叫声都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此时此刻,一片黑暗的酒店里,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刚想跑出去找人,突然意识到,外面也不会有人,外面同样是荒山野岭。

    我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开始拼命地往回跑,心跳开始狂飙,用力攥着的手电,因为手心里的汗,好几次都快要滑到地上。跑得太快,手电照出的光线也乱成一团。

    因为心里还在祈祷能有活人出现,所以一边跑,我一边扯着嗓子喊:“Anybodyhere?Anybodyhelpme?(有人在吗?谁能救救我?)”

    这些年的恐怖片,我可真是没白看。

    狂奔回房间的工夫里,我还用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看脚下的路,结果,手电一晃,正看见脚下正前方一米处,有一群蛤蟆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大喊一声,转身蹿进旁边的树丛,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偏离了回房间的路,但腿还是停不下来,嘴里还在大喊,我开始紧张得有点儿想吐。

    哪怕有人咳嗽一声都好,绝望的我边跑边想,脚步越来越踉跄,手也抬不起来了,手电的光垂在地上,光线忽长忽短。

    “得赶快回去。再这么在外面乱嚎,鬼也快被招来了。”心里这么想着,我转身向正确的方向接着跑,但刚跑了两步,腰突然被一个很软,但是很有力的东西卷住了。

    那东西卷了我两秒,然后松开了。

    是什么东西啊!

    脑子里迅速闪现出的画面,绝对比任何我看过的恐怖片都惊艳。

    我戳在原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断了,断得干干脆脆,一点余地不留。

    我在原地蹲下了,我跑不动了,我放弃了。不管“它”是什么,或者想要对我干什么,都无所谓。我用短暂的几秒,回顾了一下自己这个人,思考了一下自己未来的人生,没什么可让我再接着跑的动力和积极性了。

    主编说的并不对,这世界上有人在乎我的感受:父母,朋友,曾经以为会携手一生的那些男友。他们都曾陪着我走过一段路,但在某个路口,只能分手,目送我接着向前走。有过队友,有过旅伴,但这条路只能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走完。

    我蹲在这一团硬碰硬的黑暗里,这条路像是走到了尽头。这一刻,我开始变得一点方向感都没有。我开始哭,哭声一开始很小,然后一路飙高,最后变成号啕大哭——来尼泊尔后,这一路的委屈;来尼泊尔前,我一直在受的委屈——我突然发现有那么多委屈值得我现在就这么穷途末路地哭一哭。

    我有多久没有这么害怕过了?我一边哭一边想。

    在北京这么多年,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不怕穷,穷是我生活里最可控的风险;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真心对我,朋友是可以用利益换来的;我也不再害怕别人瞧不起我,因为没成就前空谈自尊,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吃了苦受了气,看够了脸色,我早就不怕黑了,当身处的世界给我关掉了所有的灯,我大可以再找一个灯火辉煌的场所,做另一个虚张声势的我。

    上次这么不顾一切的哭,是什么时候?

    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没有害怕的底线,也早就没有痛哭一场的心气儿了。但没想到,此时此刻,困在这种极度黑暗里的我,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我——那个离开家上学,会在火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刚工作时受了委屈,会在卫生间里一边拽卫生纸发泄,一边捂着嘴大哭的我;那个把爸妈刚汇来的钱一分不差地转手打给房东,一边转账一边哭的我——因为收到了爸发给我的短信:钱到账了吗?替爸妈请你自己吃一顿好的啊。

    那些年的我,这一刻,集体回来了。

    手电掉在了地上,四周彻底黑了。

    这时,那个东西又轻轻地撞了我一下。

    我决定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就算看过以后会被吓死,也值了。

    从地上捡起手电,我沿着它撞我的方向照过去,只照到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我往后退了两步,用手电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看到了这东西的完整样子。

    是一只象。

    准确地说,是只小象,额头的白色胎记还没褪完,体型也不大,正半跪在地上,鼻子左右甩着。原来我刚刚一路哭嚎着跑过时,是它用鼻子卷住了我。

    小象的眼睛沉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和象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我不哭了。

    我还有同伴。虽然是萍水相逢,虽然和我不是同一种生物。

    回到房间后,我缩在**,紧紧地裹着毛毯,把手电用毛巾绑在了头上,直直地照着前方,我像猫头鹰一样警惕地四处瞭望。但我没有刚刚那么害怕了,甚至在心里,开始有一点感谢这次停电。

    太久没有置身于这种绝对的黑暗里,我早忘了自己本身,是不是还有能发亮的地方。但那么多人都在借光活着,我一直觉得不差我这一个。也许只有这么停一次电,我才能提醒自己,人还是得怕点儿什么;也只有停这么一次电,我才有机会脱几件身上穿多了的衣服。灯火通明下,人难免会觉得自己披挂的东西,好像还不够多。

    这是我在回到房间后,等着睡意来临前,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也只是因为一点光都没有,我才好意思开口对自己说这些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