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思风认出了这个声音。多少年以前,这个声音曾在无数个炎热的下午将他从白日梦里拉回恐怖的现实。鲁穆尔·潘特曾试图把入门级的水晶球占卜与召唤敲进年轻的灵思风脑袋里,并且把这视为自己个人的使命。灵思风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张猪脸上那一双电钻般的眼睛,还有他的声音“那么现在就请灵思风先生到这里来为我们画出相应的符号”,然后自己便会穿过静悄悄的课堂,绝望地想要回忆起过去的五分钟里这个声音都在唠叨些什么,那几步路简直像是有一百万英里长。即使现在,恐惧和莫名的内疚也让他喉咙发干。
“抱歉先生,是我,先生,灵思风,先生。”他正支吾着,突然发现双花和贝檀都盯着自己,于是咳嗽一声,“是的,”他努力让声音显得深沉些,“就是我,灵思风,没错。”
门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沙沙的低语。
“灵思风?”
“吝啬什么?”
“我倒是记得有个一点儿魔法也不会的男孩——”
“那句咒语,忘了?”
“灵思风?”
片刻的停顿。然后一个声音说:“我猜钥匙没在锁眼里,对吧?”
“没。”
“他说什么?”
“他说没。”
“这个字简直是那孩子的口头禅。”
“呃,谁在里边?”灵思风问。
“魔法界的大师们。”那个声音傲慢地说。
“为什么?”
又是一个停顿,接着是一阵尴尬的窃窃私语。
“我们,呃,被锁在里边了。”语气有些犹豫。
“什么,和八开书一起?”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其实,八开书,不在这儿,事实上。”语速很慢很慢。
“哦。可你们在?”灵思风尽量显得彬彬有礼,同时像个终于进了太平间的恋尸狂一样咧开了嘴。
“看来的确如此。”
“我们能给你们带点儿什么东西吗?”双花焦急地问。
“你们可以试着把我们带出去。”
“把锁撬开怎么样?”贝檀提议道。
“没用,”灵思风说,“超级防盗。”
“我觉得克恩肯定能把它弄开,”贝檀忠心耿耿地说,“无论他现在怎么样了。”
“箱子也能很快把它砸开。”双花表示同意。
“唉,那就没法子了,”贝檀说,“咱们还是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吧——至少是比这儿新鲜的空气。”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等等,”灵思风喊道,“向来如此,不是吗?反正灵思风也不会有什么主意,嗯?哦,不,他不过是个小摆设,不是吗?路过的时候踢上一脚。不值得依赖,他——”
“好吧,”贝檀道,“那就说说你的想法吧。”
“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失败者,不过是个——什么?”
“你准备怎么把门弄开?”
灵思风看着贝檀,半天没合上嘴。然后他瞄了眼大门。它真的很结实,那把锁甚至还带着点儿自鸣得意的味道。
可他进去过一次,当然那是在很久以前。学徒灵思风伸手一推,门就自己开了,转眼间咒语就跳进了他的脑袋里,从此毁了他的生活。
“听着。”门后一个声音尽量和蔼地说,“好孩子,去找个巫师来就成。”
灵思风深深地吸了口气。
“后退。”他粗声粗气地说。
“什么?”
“找个什么东西,躲到后头去。”他咆哮道,声音只稍稍有那么一丁点儿颤抖,“你们俩也一样。”他对贝檀和双花说。
“可你不会——”
“我是说真的!”
“他是说真的。”双花说,“他前额旁有条小血管,你知道,要是它开始突突地跳,那么——”
“闭嘴!”
灵思风试探着举起一只胳膊,瞄准了大门。
一片死寂。
哦神啊,他想,现在怎么办?
在他心底的黑暗中,咒语不安地扭动着。
灵思风试着与锁上金属的韵律之类玩意儿达成同步。假如他能在金属原子间撒下不和的种子,让它们分崩离析——
一切如常。
他使劲吞了口唾沫,然后把注意力转向了木头。它很老很老,几乎快成化石了,即使浸满油再扔进火炉里大概也燃不起来,但他还是努力尝试,对那些古老的分子解释为什么它们应该蹦蹦跳跳地取会儿暖——
他的内心陷入一阵紧张的沉寂,他瞪着咒语,咒语则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
他开始打门周围的空气的主意。怎样才能最好地将它扭曲成神秘莫测的样式、好将门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去?
门结结实实地坐在那儿,满脸的挑衅。
灵思风汗如雨下,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幸灾乐祸的同学眼前,走上了那条通向黑板的漫漫长路。他绝望地把注意力放回到锁身上,它肯定是用一小点一小点的金属做成的,不怎么重——
门里有了点儿微弱的动静。那是巫师们摇着脑袋放松下来。
有人低声道:“我不是说过吗——”
“沙沙”的摩擦声,然后是“咔嚓”。
灵思风面无表情,汗水从下巴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又是“咔嚓”一声,转轴犹犹豫豫地磨蹭着。忒里蒙给锁上过油,不过油已经被积年的铁锈和灰尘吸收,而当巫师用魔法移动什么东西时,除非他能制造一些外部的运动,否则就得将自己的精神当作杠杆使用。
灵思风竭力阻止自己的脑子被从耳朵眼里拽出去。
门锁动了。金属杆弯进凹槽,放弃抵抗,推动了杠杆。
杠杆“咔哒”一声,齿轮转动。漫长、缓慢的摩擦声之后,灵思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铰链嘎吱作响,门“砰”地打开。巫师们小心翼翼地闪了出来。
双花和贝檀扶起灵思风。他脸色灰白,晃个不停。
“还不错。”一个巫师凑到锁跟前看了看,“或许稍微慢了点儿。”
“别管那个了!”吉兰德·沃尔特厉声道,“你们下来的时候看见什么人没有?”
“没。”双花说。
“有人偷了八开书。”
灵思风猛地抬起头,眼睛也有了焦点。
“谁?”
“忒里蒙——”
灵思风咽口唾沫。“高个子?”他说,“金黄色头发,有点儿像只白鼬的那个?”
“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他和我一个班。”灵思风道,“大家总说他会大有出息。”
“要是他打开八开书,他的出息还会更大。”一个正在用颤抖的手指卷香烟的巫师道。
“为什么?”双花问,“会发生什么事?”
巫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个古老的秘密,在巫师中代代相传,我们不能将它泄漏给一无所知的世人。”
“噢,快说吧。”双花道。
“噢,嗯,反正应该也没关系了。人的精神没法包容所有咒语,它会崩溃,留下一个洞。”
“什么洞?在他头上?”
“呃,不,是在宇宙的结构上。”沃尔特说,“人或许认为自己能够控制那些咒语,可是——”
没等声波传入耳朵,他们就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先是透进石头里的缓慢震颤,然后突然升高到刀锋般尖利的悲鸣,越过鼓膜直接插入大脑。就像是什么人在高歌、或是吟唱、或是尖叫,却又包含着更加深沉、恐怖的和声。
巫师们全都白了脸,接着不约而同地转身跑上了楼梯。
大楼外围了许多人,有的拿着火把,有的在墙壁周围堆起易燃物准备放火。但此刻,所有人都仰望着艺术之塔。
巫师们挤开全神贯注的人群,抬头往上一看——
空中布满了月亮。每一个都比碟形世界自己的月亮大上三倍,而且除了处在星星光照下的一块粉红色月牙之外,每轮月亮上都笼罩着阴影。
面对着这一切,艺术之塔的塔顶正放射出灼热的白光。光里有些身影隐约可见,不过并非令人安心的那种。刚才的噪音已经化作了黄蜂的嗡嗡声,只是放大了无数倍。
有的巫师跪了下去。
“他到底还是干了。”沃尔特摇摇头,“他打开了一条通道。”
“那些东西是妖精吗?”双花问。
“哼,妖精。”沃尔特道,“比起那些正往这儿挤的东西,妖精不过是小菜一碟。”
“它们比我们所能想象的任何东西都更可怕。”潘特说。
“我能想象出好些挺糟的东西。”灵思风道。
“它们更糟。”
“哦。”
“那么,你们准备怎么办?”一个清晰的声音问道。
他们转过身。贝檀双手抱在胸前,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抱歉,你说什么?”沃尔特问。
“你们是巫师,不是吗?”她说,“那就想想办法。”
“什么,对付那玩意儿?”灵思风道。
“还有别的人选吗?
沃尔特朝她挤过来,“女士,我恐怕你还没弄明白——”
“地堡空间的东西会蜂拥而上,跑到我们的宇宙来,对吧?”
“呃,是的——”
“我们都会被那些长着触角而不是脸的怪物吃掉,对吧?”
“没这么好的运气,不过基本上——”
“而你们准备束手待毙?”
“听着,”灵思风说,“一切都完了,懂吗?你没法再把咒语放回书里,你没法把念出的话收回,你没法——”
“你可以试试!”
灵思风长叹一声,把目光转向双花。
双花没在。灵思风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投向艺术之塔的底层,刚好看见观光客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在一扇门里,手中还很不专业地握着把剑。
灵思风的双脚已做出了一个决定,而且从他大脑的角度看,简直错得离谱。
其他巫师目送着他离去。
“你们怎么说?”贝檀道,“他可是去了。”巫师们试图避开彼此的眼睛。
终于,沃尔特开口说:“我猜我们可以试试。看上去它并没有扩散。”
“可我们几乎一点儿魔法也没有了。”一个巫师反对道。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为仪式准备的华丽长袍在怪异的光线中闪耀,巫师们迈着沉重的步伐,一个接一个地往高塔走去。
塔的内部是空的,楼梯呈螺旋形,每一级阶梯都用石灰固定在墙面上。灵思风赶上双花时,观光客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弯。
“等等我。”他尽量显出轻松愉快的样子,“这种事情是克恩之类的人干的,我无意冒犯,可你不行。”
“他能行?”
灵思风抬头看着从阶梯顶端的圆洞透下来的光。
“不。”他承认道。
“那我就跟他一样胜任了,不是吗?”双花挥了挥自己偷来的剑。
灵思风尽量贴近墙面,跟着他往上跳。
“你不明白!”他喊进,“那上头有无法想象的恐怖!”
“你总是说我半点儿想象力也没有。”
“说得对,没错,”灵思风承认道,“可是——”
双花坐了下来。
“听着,”他说,“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在期待这类事儿。我是说,这是冒险呀,不是吗?孤身对抗诸神之类的?”
灵思风的嘴开开合合,正确的词花了好几秒钟才钻出来。
“你会使剑吗?”他虚弱地问。
“不知道。我从没试过。”
“你疯了!”
双花歪着脑袋望着他。“你还好意思说我。”他说,“我在这儿是因为我什么也不懂,可你呢?”他往下指了指那群气喘吁吁的巫师,“还有他们又怎么说?”
蓝光从塔顶倾泻而下,与之相伴的是一阵隆隆的轰鸣。
巫师们赶上他俩,一面捶胸顿足地咳嗽,一面拼命喘气。
“怎么计划的?”灵思风问。
“没有计划。”沃尔特答道。
“哦,好。”灵思风说,“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继续。”
“你得跟我们一起来。”潘特说。
“可我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巫师。是你们把我踢出学校的,不记得了?”
“我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没用,”老巫师说,“可你在这儿,这就是你需要满足的唯一条件。来吧。”
蓝光一闪,接着熄灭了。那种可怕的噪音也仿佛被扼死了一般戛然而止。
寂静笼罩了整个艺术之塔,沉重而压抑。
“停了。”双花道。
在上方那一圈红色的天空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它缓缓落下,翻转着左右飘荡,最后落在离巫师们几步远的楼梯上。
灵思风第一个跑了过去。
是八开书。可它软软地躺在石头上,同别的书一样毫无生气,塔里向上流动的微风轻轻拂起书页。
双花来到灵思风身后,一面喘气面低头看着八开书。
“一片空白。”他低声说,“每一页都是一片空白。”
“那么他成功了,”沃尔特道,“他念出了咒语,而且成功了。我真不敢相信。”
“有那么多噪音,”灵思风满腹狐疑,“还有那些光和影子之类的,在我看来,这可不像有多成功的样子。”
“哦,任何伟大的魔法都会吸引一些来自外空间的关注。”潘特轻描淡写地说,“确实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起来上头好像有怪物。”双花站得离灵思风近了些。
“怪物!在哪儿?你倒指一个让我看看!”沃尔特道。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头。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动静。
“我想我们应该上去,呃,恭喜他。”沃尔特说。
“恭喜?”灵思风暴跳如雷,“他偷了八开书!他把你们锁了起来!”
巫师们交换着眼神。
“是啊,没错。”其中一个说,“等你在这一行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小伙子,你就会明白,有时最重要的就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