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转向店主。
“嗯,希望你能找到那个男巫。”他说,“抱歉我们什么也没买,可你知道,我的钱都在行李箱里。”
店主把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
“一件小礼物。”他说,“你会需要它的。”
他转身冲回店里,门铃叮咚一声,牌子上的字变成“欢迎再次光临,明日供应免费彻牌水蛭”。门帘碰在门上,发出凄凉的声响,然后商店渐渐消失在砖墙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双花依然有些难以置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墙壁。
“包里是什么?”灵思风问。
这是个厚厚的棕色纸包,用两根绳子提着。
“要是它也能长出腿来,那我可不想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贝檀说。
双花往里头一瞅,伸手拿出袋子里的东西。
“就这个?”灵思风道,“一个贴着贝壳的小屋子?”
“它很有用,”双花奋起反击,“你可以把香烟放在里边。”
“而你需要的正是香烟,对吧?”灵思风道。
“我宁愿要一瓶真正防晒的防晒油。”贝檀说。
“行了,走吧。”灵思风带头往前走。其他人跟了上去。
双花感到有必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他称之为“一点点得体的闲聊”,好让贝檀忘记自己的烦恼,振作精神。
“别担心,”他说,“克恩没准儿还活着,希望总是有的。”
“哦,我猜他应该活着没错。”她踩鹅卵石的姿态就好像要把个人的委屈全都释放到它们每一个身上,“干他那行的,要动不动就死翘翘也活不到八十七岁。可问题是,他不在这儿。”
“我的行李箱也不在,”双花说,“当然这不是一回事。”
“你想星星会撞上碟形世界吗?”
“不会。”双花满怀信心地说。
“为什么?”
“因为灵思风觉得不会。”
贝檀惊异地望着他。
“你看,”观光客继续说道,“你知道海藻的用法吗?”
贝檀生在旋风平原,只在故事里听过“海”这个字,而且早就确定自己不喜欢那玩意儿,所以现在她一脸茫然。
“把它吃掉?”
“不是,你要做的是,嗯,你把它倒挂在门上,它就会告诉你会不会下雨。”
贝檀学到的另一课就是,想理解双花的话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还有,大家只能跟着他的话跑,并且祈祷自己能趁它转弯的时候逮住它。
“哦。”她说。
“你瞧,灵思风就是那样的。”
“像海藻一样?”
“对。如果真有什么事值得害怕,他肯定会成天担惊受怕的,但现在他没有。据我观察,这颗星星几乎是他唯一不怕的东西。如果他一点不担心,那么相信我,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会下雨?”贝檀问。
“呃,从这个隐喻的角度讲,不会。”
“哦。”贝檀决定不问他“隐喻”是啥意思,她唯恐那是跟海藻有关的什么东西。
灵思风转过身来。
“快啊,”他说,“已经不远了。”
“去哪儿?”双花问。
“当然是幽冥大学啦。”
“这样做明智吗?”
“很可能正相反,可我还是要去——”灵思风突然满脸痛苦,他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呻吟起来。
“咒语在捣乱?”
“呀唔。”
“试试哼哼。”
灵思风的面孔扭曲着。“我要甩掉这东西,”他已经痛得口齿不清了,“它必须回书里去,那才是它该待的地方。这是我的脑袋!”
“不过——”双花的话没能说出口。他们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吟唱和纷乱的脚步声。
“依你看是拜星星的人吗?”贝檀问。
正是他们。走在最前排的几个人刚转过一个弯,出现在一百码之外,他们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白色横幅,上头画着颗八角星。
“不止是拜星星的,”双花道,“什么人都有!”
他们被卷入了行进中的人群。前一秒钟三人还站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转眼间他们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与滔天的人潮共同前进。
幽冥大学地下深处,火把的光线在潮湿的地道里摇曳着。八个魔法师门会的首脑鱼贯而入。
“至少这儿还挺凉快。”其中一个说。
“我们根本就不该在这儿出现。”
走在最前端的忒里蒙一个字也没说,不过他正在紧张地思考。他想着自己腰带里的那瓶油,还有巫师们带来的八把钥匙——能解开八开书束缚的八把钥匙;他在想老巫师们意识到魔法正渐渐枯竭,个个都心烦意乱,或许不会特别警觉;他在想几分钟之内八开书就会落入他忒里蒙手中,他将得到碟形世界里最强大的魔法中心。
尽管地道里如此凉爽,他还是汗如雨下。
他们来到一扇镶着铅条的门前,除了这门,周围全是石头。忒里蒙拿出一把沉甸甸的钥匙——这是一把可靠、正直的铁钥匙,跟锁八开书那些弯弯曲曲、令人不安的钥匙全然不同——往锁眼里喷了些油,把钥匙插进去一扭,锁尖声抱怨着打开了。
“大家都下定决心了吗?”忒里蒙问。他得到一串表示肯定的嘟哝。
他推开了门。
浓稠的空气迎面扑来,暖烘烘的,还有些油腻。空气里充满了一种尖锐、难听的啾啾声。每个人的鼻孔、指甲和胡子里都喷出了第八色的火花。
杂乱的魔法涌向大门,巫师们低下头,顶着这阵魔法风暴艰难前行。半成型的影子绕着他们上下飞舞,发出咯咯的笑声。居住在地堡空间的噩梦们总在理性与秩序的宇宙周围摸索(用的勉强可以算是手,仅仅是因为那东西长在胳膊的末端),想找寻一条不设防的通道,突入火圈围绕的理性宇宙。
对所有带魔法的东西来说,现在的日子都不好过,而这间屋子又是专为封印一切魔法震荡而设计的。可即便如此,八开书仍在释放力量。
这里并不真的需要火把。八开书使屋内充盈着柔和、阴沉的光。准确地说它其实根本不是光,而是光的反面。暗并非光的反面,它只是一种缺乏光的状态,而八开书所辐射的是处在暗的末端的光——异光。
其实也就是种挺让人失望的紫色。
正如我们提到过的,锁着八开书的台子被刻成了个类似一只鸟、有点儿像爬虫、栩栩如生到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巫师们,里边饱含掩藏的恨意。
“我看见它动了。”一个巫师说。
“我们很安全,只要别去碰八开书就行。”忒里蒙从腰带里抽出一个卷轴,把它展开。
“拿支火把来,”他说,“还有,把烟灭掉!”
他等待着被激怒的自尊心开始爆发,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受了冒犯的巫师用颤抖的手指拿下烟头,将它熄灭在地板上。
忒里蒙雀跃不已。啊,他想,他们都会照我说的做。也许仅仅是现在——可有现在已经够了。
他瞅着卷轴上狂放的字迹,它们出自一个早已故去的巫师的手笔。
“好,”他说,“让我们看看:为了安抚它,那充当守卫之物……”
人群拥上一座连接安科和莫波克的大桥。桥下的河水在最丰沛时也不过是稍稍有点儿肿胀,此时更是成了一小股不断蒸发的涓流。
他们脚下的桥震动得未免过于剧烈了。河床里仅剩的那点泥浆水上泛起怪异的波纹,几片瓦从旁边的一幢房子上滑落下来。
“怎么了?”双花问。
贝檀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开始尖叫。
那颗星星正在上升。碟形世界自己的太阳慌慌张张地躲到了地平线以下,而那颗红色的大肿球则缓缓地爬到空中,最后停在世界边缘上方几度的位置。
他们把灵思风推进一个门廊里躲了起来,几乎没人注意他们,大家继续向前跑,仿佛旅鼠一般惊惶失措。
“星星上有斑点。”双花说。
“不,”灵思风道,“它们是些……东西。绕着星星转的东西。就好像太阳绕着碟形世界转那样。不过它们离得很近,因为,因为……”他停了下来,“我差不多全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我一定要摆脱这句咒语!”
“大学在哪儿?”贝檀问。
灵思风指着一条街说:“这边!”
“它肯定很受欢迎。每个人都在往那儿跑。”
“真搞不懂他们干吗去那儿。”双花道。
“不知为什么,”灵思风说,“我总觉得不是为了报名上晚班。”
事实上幽冥大学已经被围困了,或者说至少那些延伸到惯常的、每日可见的空间的部分已经被围困了。概括起来,堵住大门的人大概提出了两种要求。他们说:(1)巫师停止摆弄魔法,让星星消失,或者——那些拜星星的人比较偏爱的是下面这种——(2)巫师停止使用一切魔法,然后依次自杀,好让碟形世界从魔法的诅咒中摆脱出来,同时避开空中那可怕的威胁。
墙那边的巫师们对于如何达成(1)毫无头绪,对于(2)则毫无兴趣,事实上很多人都选了(3)。其主要内容包括踮起脚尖从暗藏的小门突围而去,即使不能做到健步如飞,也要尽力跑得越远越好。
而在幽冥大学里,可靠的魔法已经所剩无几,只好全用在保护大门上。巫师们意识到,一堆用魔法上锁的大门固然既好用又拉风,可负责建筑的人也该想到为大门添上些应急的后备设施,比如说,两根普普通通、结结实实、一点儿不拉风的大门闩。
门前的广场上点起了几个大火堆,恐怕主要是为了增添一点儿气氛,因为星星的热量已经很可观了。
“不过你还是看得见星星,”双花说,“我是说其他的星星。那些小的。在一片黑色的天空中。”
灵思风没理他。他正看着大门。一群拜星星的人和几个市民正试着要突破它。
“根本没希望,”贝檀说,“我们绝对进不去。你上哪儿?”
“散个步。”灵思风走进了一条小巷,步伐坚定。
那儿有一两个散兵游勇,基本上都在忙着打劫商店。灵思风没在意,只顾顺着墙走,直到它开始与一条阴暗的巷子平行。这条小巷跟别处的巷子没什么两样,都散发着那种常有的、不幸的气味儿。
他凑近了墙面的石头。这儿的墙有二十英尺高,上头插满吓人的金属钉子。
“我需要把匕首。”他说。
“你准备把墙切开?”贝檀问。
“一把匕首,快。”灵思风开始东敲敲西敲敲。
双花和贝檀对视一眼,耸了耸肩。几分钟之后他们带回了整整一套刀具,双花甚至还搞到了一柄剑。
“我们自己动手拿的。”贝檀说。
“不过我们还是留了些钱。”双花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本来要留下些钱,如果我们有钱的话——”
“所以他坚持写了张字条。”贝檀无可奈何地说。
双花拼命站直了身子,当然其实也没什么效果。
“我看不出为什么——”他僵硬地开口说道。
“得啦,得啦,”贝檀阴着脸坐下,“我知道。灵思风,所有商店都给砸了,对街有一整群人正在抢乐器。真让人难以置信,对吧?”
“唔。”灵思风拿起一把匕首,若有所思地试了试刀锋,“是些琵琶爱好者吧,我想。”
他把刀插进墙里,反手一扭,接着后退一步,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掉了出来。他抬起头,低声数了数,然后又把另一块石头弄了出来。
“你是怎么办到的?”双花问。
“帮我上去好吗?”灵思风说。一会儿工夫,他就把双脚楔进了刚才的洞里,然后继续往上挖出垫脚的地方。
“这儿一直这样,都好几个世纪了。”巫师的声音从顶上飘落,“有些石头根本一点儿灰浆也没抹。秘密入口,懂吗?当心下边。”
又一块石头砸在鹅卵石地面上。
“很久之前学生弄的,”灵思风说,“熄灯以后就可以方便地出入。”
“啊,双花道,“我明白了。翻过高墙,来到明亮的酒馆里,痛饮、高唱、背诵诗歌,对吧?”
“基本正确,只除了关于高唱和诗歌的部分,没错。”灵思风道,“有两颗钉子应该是松的——”只听“当”的一声。
“从这边跳下去不算高。”几秒钟之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快来吧,如果你们想来的话。”
就这样,灵思风、双花和贝檀潜入了幽冥大学。
而在校园里的另一个地方——
八位巫师把钥匙插进锁里,在相互交换了不知多少忧心忡忡的眼神之后,转动了钥匙。只听一声微弱的咔嚓声,锁滑开了。
八开书摆脱了枷锁。模糊的第八色光闪过书脊。
忒里蒙伸手把它拿了起来。没人表示反对。他的胳膊一阵剌痛。
他转向房门。
“现在让我们去大厅,兄弟们。”他说,“如果大家不反对的话,由我来领头——”
没人反对。
他把书夹在胳膊底下走到了门旁。它很烫,似乎还带着剌。
每跨出一步,他都以为会听到叫喊和抗议,然而什么也没有。忒里蒙用尽了每一盎司的自制力才没有笑出声来。这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
他穿过房门,而其他人刚走到这间幽闭的地牢中央,或许他们从他肩膀的动作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已经太晚了,他已经跨过门槛、抓住把手、摔上房门、转动钥匙、露出微笑。
他沿着走廊轻飘飘地往回走,毫不理会身后巫师们怒不可遏的呼喊,这些人刚刚体会到一件事:在专为封闭魔法而建的房间里使用咒语是多么的不可能。
八开书在蠕动,但忒里蒙把它夹得很紧。胳膊底下的书开始改变形状,变成了些毛茸茸却又锋利无比的骷髅。他跑了起来,试图把这种可怕的意识从心里赶出去。他的手麻了。刚才那种啾啾的噪声不断放大音量,他们身后还出现了其他声音——恶意的声音、诱惑的声音,都来自人类难以想象的恐怖。但此时的忒里蒙却只嫌它们实在太容易想象了。当他穿过大厅跑上主楼梯时,阴影开始移动、变形,朝他围了过来,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对他穷追不舍。那玩意儿长着滑溜溜的腿,速度快得让人恶心。墙上开始结冰。在他从门边飞奔而过时,一扇扇大门都发起了攻击。他脚下的楼梯似乎变成了一块舌头……
大学里有一个类似健身房的地方,巫师们在那里锻炼精神上的肌肉。谢天谢地,忒里蒙在那儿花了不少时间。他知道不能相信感官,它们很容易被蒙蔽。楼梯还在那儿,在某个地方——用意念命令它们,把它们召唤到你的脚下。还有,你最好干得漂亮些,小子,因为这可不全是想象。
大阿图因放慢速度。
宇宙之龟用大陆一般大小的鳍对抗星星的引力,他等着。已经快了……
灵思风溜进了学校的大厅。有几支火把还在燃烧,看起来原本准备举行某种魔法仪式。不过仪式用的蜡烛全都东倒西歪,地板上那些繁复的“八元灵符”也给擦得模模糊糊的,就好像有人在上头跳了支舞。即使按照安科–莫波克的标准,空气中的气味也令人难以忍受。里边不但有着一丝硫磺的味道,上头还浮着一层更糟糕的东西,闻起来就像池塘底下的烂泥。
远处传来“砰”的一声,还伴随着众人的高呼。
“看来是大门给冲垮了。”灵思风说。
“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贝檀道。
“地窖在这边。”灵思风朝一扇拱门走去。
“去那儿?!”
“没错。你宁愿待在这儿?”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支火把,迈步走下楼梯。
几层楼之后,墙上不再有墙板,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石头。时不时地,他们会看见一扇敞开的大门。
“听,有什么东西。”双花说。
灵思风竖起耳朵。底下似乎的确有种噪音,听上去倒并不吓人,就跟许多人一边使劲拍门一边喊“喂”的声音差不多。
“不是你跟我们说过的那些东西吧?地堡空间的那些?”贝檀问。
“它们才不会满口脏话哩。”灵思风说,“来吧。”
他们跑过滴水的走道,那些高声的咒骂和深沉的干咳一路引导着他们,这些声音似乎很能让人安心:喘得那样厉害的东西能危险到哪儿去?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扇嵌在凹室里的大门前。看那架势,它保准连大海也能挡得住。门上还镶着细小的铅条。
“嗨!”灵思风大喊一声。这或许没什么用,不过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门那头突然一片死寂,然后一个声音非常、非常缓慢地问:“谁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