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意思,竟然在这地方摆雕像。”他说,“又没人能看得见。我说,它们看起来可不怎么样。手艺太次了。”
灵思风晃晃悠悠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弹了弹沃尔特的胸口。是块结结实实的石头。
就这样了,他对自己说,我只想回家。
等等,这儿就是我家。多多少少算是。所以说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或许明天早上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八开书上,只见微小的第八色火花勾勒出书的轮廓。哦,没错,他想。
他捡起八开书,随手一翻。书页上挤满复杂、弯曲的笔迹,在他的注视下仍在不断变化、重组。它似乎还没想好自己该是什么样子:一会儿是秩序井然、毫不花哨的印刷体,一会儿又成了一系列有棱有角的古代文字。刚刚还像是弯弯曲曲的凯斯咒语符号,下一秒钟又化作由一种古老、邪恶、失传久已的文字构成的图画,每个字都像是只恶心的爬虫,对彼此干着些复杂又痛苦的事情……
最后一页是空的。灵思风一面叹气,一面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内心深处。咒语也看着他。
他做梦都想着这一刻,想象自己终于可以驱逐咒语,从此独占自己的脑袋、记住那些此前吓得不敢待在他脑子里的小咒语。他本以为自己会更激动些。
可现在,筋疲力尽的灵思风根本没心情讨价还价。他冷冷地瞪着对方,在心里竖起一只拇指,往身后一指。
你。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咒语似乎还想争上几句,不过它明智地改变了主意。
一股麻麻的刺痛,一束蓝光在他眼睛后边一闪,然后就是突然而然的空虚。
他低下头,现在最后一页上也写满了字。它们又变成了古老的字体。对此他非常高兴,那些爬虫一样的图形实在恶心到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而且那些音大概也很难发得出来。它们还让他想到了一些必须痛下苦功才能忘掉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八开书,双花乐得到处乱窜,克恩则试着撬下石头巫师手上的戒指。
灵思风提醒自己:我得做点儿什么。是什么来着?
他翻到第一页读了起来,双唇移动、食指划过每个字母的轮廓。他嘟哝出的每个字都无声地出现在周围的空气中,明亮的色彩在夜风中向外涌动。他翻到下一页。
这时,其他人也爬上了塔顶——拜星星的人、安科–莫波克的市民,甚至还有几个王公的贴身侍卫。灵思风现在已经被字母结成的虹彩团团围住,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动静。两个拜星星的人犹犹豫豫地想要接近他,不过克恩拔出剑来,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让他们及时改变了主意。
寂静仿佛水坑上的波纹,从灵思风身上不断向外扩散,它如瀑布般落下艺术之塔,淹没了塔下乱糟糟的人群,然后淌过围墙,黑压压地漫过整座城市,吞没了其后的土地。
那颗星星静静地迫近碟形世界。在它周围的天空中,新来的月亮缓缓转动,悄无声息。
灵思风一页页地往下翻,唯一的声音就是他嘶哑的低语。
“太让人激动了!”双花道。克恩正用一小截烟屁股卷香烟,听了这话,他捏着纸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脸茫然地看着观光客。
“什么东西让人激动?”
“这些魔法!”
“不过是些亮光罢了。”克恩挑剔地说,“他甚至没从袖子里变出鸽子来。”
“没错,可难道你没察觉到那种潜在的玄妙吗?”
克恩从装烟草的袋子里拿出一根长长的黄色火柴,他看了沃尔特一眼,有意把它划过了巫师石化的鼻子。
“听着,”他尽量和善地对双花说,“你到底在期待什么?我见过不少世面,魔法这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告诉你,要是你老这么合不拢嘴,人家只会在下巴上给你一拳。总而言之,巫师和其他人一样会死翘翘,只要你插——”
灵思风“砰”地合上了八开书。他站起来,四下一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什么也没发生。
大家很是花了些时间才发现这个事实。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找掩护,等待着爆炸的白光或是光芒万丈的火球;再或者像克恩那样,没有什么过高的期待,只等着看几只白鸽,也许再加上只压得有点儿皱巴巴的兔子。
这甚至不是一种有趣的“什么也没有”。有时候,事情并没有发生,但“不发生”的方式却可以非常震撼。如果真要从“什么也没有”的角度讲,这一个绝对堪称举世无双。
“就这样?”克恩道。人群中嘀咕声此起彼伏,几个拜星星的人怒气冲冲地盯住灵思风。
巫师无可奈何地看了眼克恩。
“恐怕就这样了。”
“可什么也没发生啊。”
灵思风茫然地盯着八开书。
“或许已经产生了什么微妙的效果?”他充满希望地说,“我们毕竟不知道究竟该发生些什么。”
“我们早就知道!”一个拜星星的人吼道,“魔法根本没用!全是幻想!”
一块石头飞过来,砸中了灵思风的肩膀。
“没错,”另一个拜星星的人附和道,“咱们抓住他!”
“把他从塔上扔下去!”
众人冲了上来。双花举起双手。
“我敢说其中一定有什么小误会——”他刚一开口,腿就被从身子底下踢了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哦,该死。”克恩扔下烟头,穿便鞋的脚使劲一踩,然后一面拔出剑来,一面搜索着行李箱的踪影。
它没赶去营救双花,而是站在了灵思风身前。巫师一脸狂乱,紧紧地把八开书抱在胸口,好像那是个热水瓶似的。
一个拜星星的人向他冲过去,行李箱抬起盖子威慑对方。
“我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是贝檀。
“哦,是吗?”离她最近的一个市民说,“可我们干吗要听你的?”
电光火石之间,克恩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话又说回来,”那人冷静地说,“或许我们都该听听这位年轻女士的意见。”
克恩缓缓转过身,长剑时刻准备出手。贝檀走上前去,指了指仍然环绕在灵思风身边的咒语。
“这个肯定不对。”她指着一块脏兮兮的棕色污迹说。在一片色彩靓丽的闪光中,这点棕色显得分外显眼。
“你肯定读错了一个词。让我们看看是怎么回事。”
灵思风一言不发地把八开书递给她。
贝檀打开书,瞅着上头的字迹。
“多古怪啊,”她说,“它一直在改变形状。那只鳄鱼在对那只章鱼做什么?”
灵思风从她肩膀上瞄了一眼,想也没想就告诉了她答案。她沉默了几秒钟。
“哦,”贝檀的声调很平稳,“我从不知道鳄鱼还能干这个。”
“这不过是古老的图形字体,”灵思风赶紧说,“要是你愿意它也可以变个样子。八大咒语可以化成任何一种语言。”
“你还记得在颜色出错的地方自己说了些什么吗?”
灵思风的手指一路划过书页。
“我想是这儿。就是这只双头蜥蜴在——在那个的地方。”
双花的头从贝檀另一边肩上探了出来。咒语再次变换了字体。
“我简直读不出来,”贝檀道,“斯馗格尔,斯馗格尔,多特,搭示。”
“这是古老的簇普姆古柯雪文,”灵思风道,“我觉得应该读作兹扑。”
“这招没奏效,不是吗?换成斯扑如何?”
他们看看那个词。它毅然决然地保持着自己独特的颜色。
“或者斯夫?”贝檀建议道。
“也可能是特斯夫。”灵思风不太自信地说。这次的棕色看上去更脏了。
“兹斯夫怎么样?”双花说。
“别傻了,”灵思风道,“雪文里根本——”
贝檀用胳膊肘捅捅他的肚子,然后往上一指。
棕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红色。
八开书在她手中颤抖。灵思风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抓起双花的衣领,拼命往后一跃。
贝檀松开了八开书,书翻着筋斗下落。不过没有到达地面。
八开书周围的空气开始发光。它缓缓升起,书页像翅膀般拍打着。
接着是一声凄婉、甜美的弦音,八开书似乎在一朵繁复、安静的光之花中爆炸开,那光射向空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在更高的空中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在阿图因硕大无比的脑袋深处,新的想法正沿着一级公路般宽敞的神经系统向前奔驰。宇宙之龟的表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可不知为什么,大阿图因那张长着鳞片、被流星砸出好多小坑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种期待的表情。
就在空间的海滩边缘,八个球体正不停地环绕着红色星星运转,大阿图因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圆球破裂了。
大块大块的石头脱落下来,打着旋儿坠向那颗星星。天空中满是闪亮的碎片。
一只很小很小的宇宙之龟从一个空壳的残骸中爬了出来,滑动四肢游进了红光里。它比一颗小行星大不了多少,壳上还闪着溶化的卵黄。
它的背上也有四头巨象。它们扛着一个碟形世界,现在还很小,上头满是烟雾和火山。
八只小海龟从壳里出来,一脸茫然地走在空间中。大阿图因转过身去,动作小心翼翼,免得惊动小家伙们。接着,老海龟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开始朝空间深处那幸福的凉爽缓缓游去。
年轻的海龟跟上来,围绕在自己的父亲(母亲?)身旁。
双花全神贯注地盯着头顶上发生的一切——他所站的地方大概是碟形世界上欣赏这一奇景的最佳所在。
然后,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
“我的画画儿匣子在哪儿?”他心急火燎地问。
“什么?”灵思风根本没回头。
“画画儿匣子,”双花道,“我必须照一张画片!”
“你就不能把它记在心里吗?”贝檀也没看他。
“我可能会忘啊。”
“我不会,”她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的确比变出鸽子和台球强。”克恩表示同意,“这我必须承认,灵思风。怎么办到的?”
“天晓得。”
“那颗星星变小了。”贝檀道。
必须指出的是,此时此刻,大阿图因非常高兴、满足,而既然宇宙之龟的脑袋有好几座城市一般大小,这样的情感是注定要向外辐射的。事实上,碟形世界上大多数居民的心境都可谓难得一见地幸福。通常只有靠一生的冥想或是大约三十秒钟的非法药物才能达到这样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