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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两人骑着马在林中转悠了好几圈,也没见到蒋良的尸首,倒是在地上和树上都见到不少搏斗的痕迹,还见到一只穿着道服被咬下的血肉模糊的胳膊,李楹喃喃道:“如果蒋良被北斗破邪符所伤,那他现在在哪呢?”

    崔珣道:“他只会在一个地方。”

    说罢,他便一挥马鞭,康居马飒如流星,朝前飞奔而去。

    城中乱葬岗,杂草丛生,荆棘遍地,残破的墓碑东倒西歪,野狗刨出埋的不深的尸首,咀嚼着尚未腐烂的血肉,几只乌鸦绕着枯木盘旋,其声哑哑,如饥喉啼涩,崔珣率先下了马,李楹身量较他要矮上不少,而这康居马又是西域康居国进贡的贡品,以高大著称,李楹双脚踩着马镫,有些手足无措,她求助般的望向崔珣,软软说了句:“崔珣~”

    崔珣抿了抿唇,他眸中神色冷淡,但还是伸出胳膊,李楹颤巍巍握着缰绳,将另一只脚挪过来,然后双手抓着崔珣的胳膊,跳下马来。

    她跳下来的时候,崔珣双手扶住她的纤细腰肢,稳稳的让她落在了地上,但李楹刚一站定,他就不着声色的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李楹一声“谢谢”还没说出口,他就扭过头,朝晚香坟墓处走去。

    这个人,怎么还在生她的气?

    李楹无奈摇摇头,然后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她走过一个又一个隆起的土堆,最后在乱葬岗深处,见到了晚香坟墓。

    晚香坟墓虽然破旧不堪,但墓旁很是干净,木制墓碑也擦的一尘不染,想必是严三娘二十九年来如一日,时常过来打扫,才让晚香坟墓保存的这般完好。

    崔珣忽停下脚步,李楹也停了下来。

    因为晚香坟墓前,趴着一个人,那人浑身血迹斑斑,干枯白发垂落,正是被北斗破邪符所伤的蒋良。

    蒋良已经奄奄一息,但仍然拖着重伤的身子想去触摸晚香的墓碑,只是就算他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爬了几步远,当听到动静时,他费力往崔珣与李楹方向望去,一见到李楹,他目光中顿时充满怨毒,仿佛恨不得将李楹生吞活剥,李楹被他眼中刻骨的恨意吓得倒退两步,崔珣却淡淡道:“他中了北斗破邪符,马上要魂飞魄散了,你不需要怕他。”

    蒋良大概也知晓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不愿浪费在怨恨李楹身上,他侧过头,又用尽力气往晚香墓碑处爬去,他身后泥土都是被拖出的长长血痕,也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终于爬到了晚香墓碑前,蒋良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写着晚香名字的老旧墓碑,两行浊泪从他干涸眼中流下,他嘴唇翕张,似乎是想叫出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名字,但是他生命在快速的流失,喉咙只能发出嗬嗬声,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回想他的一生,少时便作为俘虏被净身入宫,在大明宫,他不会说官话,又是黔州苗蛮,大概一直是备受欺凌的,或许只有晚香,愿意把他当个人看待,而且就算他身体残缺,晚香仍然不嫌弃他,反而渐渐喜欢上了他,愿意和他在宫中做一对相互照拂的夫妻。

    对他来说,晚香是他的救赎,是他的爱人,是他的菩萨,是他黑暗生命中唯一的光,可是他小心翼翼捧着的这束光,却被太后像杀死一只蝼蚁一般,活活杖杀,这让他如何不恨?

    他要复仇,他要为晚香复仇,他是黔州苗蛮,懂得一些异鬼之术,他逃出宫去,以身饲养猫鬼,有所成后,他又设法

    弄来太后衣物,本来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奈何还是功亏一篑。

    这个复仇,他筹划了整整二十九年,蜉蝣终于撼动大树,但如今失败,他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蒋良手指抚摸着晚香墓碑,浊泪缓缓而下,李楹看到无数白光从他身体中飞出,那是蒋良破碎的魂魄,等白光散尽,他就会魂飞魄散,但是蒋良面上并无惊惧神色,只是充满无尽眷恋的看着墓碑上写着的“晚香”二字,他并不害怕魂飞魄散,他只害怕,再也见不到晚香了。

    白光在迅速消散,光芒越来越微弱,蒋良抚摸晚香墓碑的手也慢慢垂下,李楹忽觉得眼中有些酸涩,她吸了吸鼻子,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般,走上前去,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佛骨舍利,然后蹲下身子,将佛骨舍利塞到蒋良的手中。

    佛骨舍利发出耀眼五彩光芒,融入蒋良血肉之中,蒋良本在迅速散去的魂魄慢慢重新凝聚,他浑黄的眼珠不解的看着李楹,他要杀李楹,李楹却要救他?

    李楹对他说道:“我知道,一个佛骨舍利换不来晚香的性命,但至少可以换得你不用魂飞魄散,下了地府后,你去找晚香吧,她应该等你很久了。”

    蒋良嘴唇翕动,看嘴型似乎是想说“为何”二字,李楹道:“没有为何,蒋良,你与阿娘谁对谁错,我不想争论,但身为阿娘的女儿,我承认我之前,的确十分憎恶你,甚至心中期盼着你早日伏诛,不要伤害到我阿娘,但是如今你被猫鬼反噬,行将就木,也没有办法做什么了,我又何必去和一个快要死的人计较长短呢?而且你这二十九年来为了晚香过的非人非鬼,如今也落得人之将死的结局,我真觉得无论你做过什么,这惩罚也够了,我不想再憎恶你了。这佛舍利,对我而言,虽然珍贵,但并不是缺它不可,可对你而言,却可以让你不必魂飞魄散,可以让你去和晚香团聚,我选择将它给你。”

    她顿了顿,又道:“蒋良,晚香在枉死城,而你是被猫鬼反噬而亡,应是进不了枉死城的,但你能二十九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我相信,下了地府后,你也定能打动固城王,让他放你进去的,希望你能顺利寻得晚香,和她再续前缘。”

    蒋良眼中,慢慢流下泪来,他喉咙说不出话来,但看向李楹的眼神,已不像之前一样怨毒了,而是带着一丝恳求,喉咙发出嗬嗬声,似乎是想说什么,李楹心中不忍:“蒋良,你想说什么?”

    蒋良手指颤抖着,指向埋葬晚香的土堆,浑浊目中不停流着泪,李楹恍然大悟:“蒋良,你是不是,想和晚香合葬?”

    蒋良眼角泪珠一滴一滴滚落到地上,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伏在地上,艰难的擡起头,然后看向李楹,点了点头。

    李楹怜悯的看着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蒋良,他临死之前,最后一个请求,还是想和晚香在一起,李楹回过头,咬唇对崔珣道:“崔珣,可不可以将他的尸首,和晚香埋在一起?”

    她期盼的看着崔珣:“崔珣,也许这个要求有些为难,但是,能不能帮帮他?”

    她很怕崔珣会拒绝她,毕竟蒋良是朝廷要犯,崔珣和他非亲非故,没有必要帮他收敛尸首,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论蒋良和晚香做错过什么,他们俩的感情都始终如一,她又希望他能成全这一对可怜的恋人。

    但崔珣并没有拒绝她,而是很快微微颔了颔首。

    李楹终于松了口气,她道:“崔珣,谢谢你。”

    她回过头,又对蒋良道:“之前崔珣答应严三娘,会将晚香的坟墓,迁到她阿娘身边去,到时候他也会将你的尸首,埋在晚香和她阿娘身边的。”

    蒋良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双手紧贴着满是泥土和碎石的地面,嘴唇抖动,喉咙发出“嗬嗬”声,他忽用力支撑起自己身体,然后砰砰砰,朝李楹磕了三个头。

    李楹唬了一跳,她刚想去扶蒋良,蒋良却又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个人形木偶,递给李楹手中。

    李楹还没来得及看那木偶,一道白光就从蒋良身体中腾空而出,那是被佛骨舍利修复好的蒋良魂魄,魂魄被猫鬼啃食,又被北斗破邪符所伤,就算佛骨舍利将其治愈,魂魄在阳间也只能是一团雾蒙蒙的白雾,根本看不清人形,只有去到阴间才能凝聚成形,白雾在空中徘徊片刻,就飞速朝着地府方向而去。

    在白雾消失的同时,从蒋良身体中又有一团黑雾逃出,黑雾被银白月光照耀,发出凄惨叫声,其声之厉,让李楹都不由害怕的倒退几步,崔珣略微皱了皱眉,他上前,将她挡在身后。

    凄厉叫声之后,黑雾重重落到地上,勉强辨认出一只黑猫模样,黑猫口鼻都是鲜血,想必是北斗破邪符的力量之下,将这猫鬼打至重伤不愈,佛舍利又佛光入体,彻底让猫鬼魂飞魄散,再无法为祸人间了。

    李楹松了口气,崔珣蹲下,俯身去查看蒋良身上伤口,伤口有桃木剑划出的痕迹,也有雷击木刺出的痕迹,崔珣沉思,裴观岳府中道士,有一个就擅长用雷击木。

    看来,是裴观岳派道士来,将蒋良灭了口。

    他站起转身,李楹已经怔怔看着手中木偶出神,崔珣见她神色有异,于是从她手上拿过木偶,这一看,他不由也怔了怔。

    那木偶,身穿宫装,上面插了数十根银针,宫装上还写着“辛巳年正月二十七”几个字,李楹喃喃道:“辛巳年正月二十七,这是我的生辰。”

    崔珣一惊,这难道是,巫蛊人偶吗?

    人偶上写着李楹的生辰八字,难道这人偶,诅咒的是李楹?

    可是,到底是谁,会去诅咒一个,已经死了三十年的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