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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卖宅子给她?

    李楹终于回过神来,她想了下,说道:“我买下这宅子,也行。”

    她这般轻易就答应,鱼扶危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李楹又说道:“只是,鱼先生,我买下这宅子,并不是因为你的‘男女有别’四个字,事实上,崔珣对我,从未逾规越矩,相反,他是一个……”

    李楹本来想说崔珣是一个干净的

    人,他和她相处这么久,从未轻薄过她半分,偶有不慎肢体接触,也很快就放开,但是她想了想,又觉得这两个字形容他并不贴切,他其实双手并不干净,在大周波诡云谲的政斗党争中,他作为刑狱的头子,不可避免要干着最脏的活,也不可避免要招着最狠的骂,颠倒是非,排除异已,他是有做过,他从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干净这两个字,的确不太贴切。

    鱼扶危见她顿住,于是接言道:“公主不会想说,崔珣是一个君子吧?”

    李楹怔了怔,她想起他说他视郭帅为父,视天威军众将为兄,在天威军的那三年岁月,应是他人生中最后清清白白的时光了,她轻叹了声,说道:“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君子。”

    但如今,他再没有机会了。

    李楹带着那盒茶菓子回崔府的时候,天刚好下起了蒙蒙小雨,雨丝飘到李楹脸上,冰冰凉凉的,李楹抱着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她低下头,躲着雨丝,加快脚步,往崔府赶去,但忽然间,她感到那不断飘落在脸上的恼人雨丝消失了,她擡起头,看到一双微微上挑,潋滟漪澜,又淡如霜雪的桃花双眸。

    崔珣撑着一把素色桐油伞,眸中虽是看不出情绪的平静无澜,但桐油伞的伞顶却轻轻往李楹这边倾斜,为她挡去了所有风雨,李楹抱着攒盒,仰头望着他苍白清瘦的面容,她抿了抿唇,忽微微笑了笑:“崔珣,你来了?”

    崔珣静静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那走吧。”

    斜风细雨中,一人一鬼,并肩入了门庭冷落的崔府。

    李楹随崔珣来到书房,她将那个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放在书案上:“这是鱼扶危送给你的,说是当作上次撕毁符咒的赔罪。”

    崔珣看都没看那精美攒盒,他眉头微微皱起:“你又去见鱼扶危了?”

    他语气虽然淡然,但那个脱口而出的“又”字,还是透露出他心中隐隐的不快,李楹并未多想,她说道:“不算见,是我出府,刚巧遇到他。”

    她没有将鱼扶危在崔府外面徘徊数日只为等她的事情说出来,崔珣听她说不是去见鱼扶危,只是刚巧遇到,他皱起的眉头慢慢抚平,嘴角也不自觉轻扬:“哦。”

    李楹打开攒盒,露出錾花银小方盘装着的茶菓子:“这是十二花月令,做的很是风雅,鱼扶危说,在长安很是流行,你要不要尝尝?”

    崔珣瞥了眼:“十二花月令,怎么少了两个?”

    十二盏錾花银小方盘,空了两盏,李楹道:“我吃了。”

    她顿了顿,仿佛怕崔珣不信,于是又补了句:“甜而不腻,很好吃。”

    十二花月令,偏偏少了莲花和玉簪花,崔珣推想,是她将莲花取出,又怕太过明显,所以将玉簪花也取了出来,想必她已经发现他不喜莲花,至于她是如何发现的,他也能推想,她本就是那般兰心蕙质的女子,先前从他府中吃穿用度,她就能猜出他将所有赏赐和俸禄都分给了天威军家眷,那她从他府中没有一个莲花纹器具,也定能猜出他厌恶莲花,崔珣没有戳破,他极漂亮的手指撚起一块梅花状的茶菓子,咬了一口,李楹期盼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崔珣点了点头,他不惯吃甜食,但这梅花状茶菓子只有淡淡甜味,更多的是清香梅花味道,他说道:“是很好吃。”

    李楹笑意盈盈:“那我就放心了,否则,这剩下的花月令,我真怕我要一个人吃了。”

    崔珣也不由微微一笑,他又咬了一口茶菓子,吃完后,方说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何事?”

    “突厥内乱,左贤王金祢外逃,这个人以前是大周的百骑司都尉,掌管皇城密探,或许他能知晓你的案子。”

    李楹点了点头:“我刚刚出去的时候,也看到了他的悬赏告示,听说如今全大周都在找他。”

    “倒也不是全大周。”崔珣沉吟,至少尚书左仆射卢裕民和尚书右仆射崔颂清就对此并不上心,这不像他们俩嫉恶如仇的风格,甚至他伯父崔颂清还告诉他,若抓到金祢,立刻就地斩杀,不要押送刑狱,让他猜度良久。

    李楹说道:“我也觉得金祢或许知道点什么,我是准备去找他。”

    崔珣颔首,他吃完那块梅花状茶菓子后,便盖起黑漆攒盒盒盖,将攒盒推到李楹处,露出衣袖的手腕消瘦嶙峋,手腕处还有一处见骨伤疤,似乎是镣铐久铐留下的,李楹看着那道伤疤,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担心,于是开口问道:“崔珣,金祢逃回大周,真的不会连累到你吗?”

    崔珣怔住,他擡眼看着她,李楹咬了咬唇,道:“我听那些百姓说,如果抓到金祢,供出对你不利的内容,你也会有事的。”

    她顿了顿,又道:“我是觉得你从未投降过突厥,可是百姓不知道,如果金祢落入你的政敌手中,比如裴观岳,他又逼金祢说一些不存在的事情,那怎么办?”

    她为崔珣担心,崔珣眼中却仍然平静无澜,他摇了摇头:“没有关系。”

    李楹急了:“怎么会没有关系?这难道不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吗?”

    她下了下决心,望着崔珣,说道:“崔珣,让我帮你,好不好?”

    这是她第二次对崔珣说,让她帮他,第一次是在他伯父质问他为何不死在突厥的时候,当时他被他伯父那句话伤到体无完肤,之后她小心翼翼询问他天威军覆没的事情,他难过之下,终于吐露出只言片语,她听后惊心骇神,于是说,让她帮他,好不好,但崔珣那时非但拒绝了她,还说本是他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

    这次她又对崔珣说,让她帮他,但崔珣只是看着她,眸中无悲无喜,轻轻摇了摇头。

    李楹心中,顿时被巨大的失望所笼罩,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拒绝她的好意,还是这样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承担,还是这样将心冰封起来,让任何人都走不进去。

    李楹苦笑:“我以为,这么久了,我至少能得到你一点信任。”

    崔珣只是默然无言,李楹轻叹一口气,说道:“鱼扶危在永兴坊有一处宅子,卖给了我,我先去永兴坊吧。”

    月白风清,李楹心乱如麻,独自一人走在前往永兴坊的路上。

    她虽可以让纸人轿夫擡步辇送她去永兴坊,但她不想,她如今只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她的心就像被无数纷乱的思绪困住一般,无法解脱。她脑海中,一下想起崔珣在去鬼市前说的那句“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一下又想起他在蔷薇花海中说的那句“你不该留在这里”,还有他在长安酒坊醉酒之时说的那句:“你也救不了我。”

    李楹呢喃道:“我不是救不了你,是你不给机会让我救你。”

    他将自己的心扉关上,对所有的往事都闭口不言,他不愿告诉她在落雁岭发生的事情,不愿告诉她他在突厥遭遇了什么,甚至连他有没有投降突厥,他都不愿告诉她,一切都只凭她自己猜测。

    这样,她又如何能救他呢?

    李楹心中充满了气馁,她突然之间觉得十分无能为力,她犹豫了下,停下脚步,然后翻出腰间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里面的红色蔷薇干花,她拈着干花,看着那明艳灼灼的蔷薇花瓣,似是看着崔珣绮丽如霞的面容,良久,她眸中划过一丝黯然,她松开手指,干花便掉到了地上。

    她狠了狠心,往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那蔷薇干花一眼。

    李楹走后不久,空无一人的小巷又迎来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一只夜枭在空中徘徊,落到男人肩膀。

    夜枭咕咕叫了两声,男人道:“你说,卢裕民和崔颂清都密令他们的人,让如若找到我的踪迹,就杀了我?”

    夜枭又咕咕叫了两声,男人冷哼一声:“他们要杀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嘴角噙着冷笑,又拔出腰间的金鞘弯刀,仔细端详,弯刀生锈的刀锋上满是陈年凝固血迹,男人喃喃道:“还有这弯刀的主人,他们三人都有天大的把柄在我手上,我就不相信,凭这三个大周最有权势之人,还保不住我的性命。”

    他将弯刀插进金鞘,往前走去,肩上夜枭也振翅朝空中飞去,锐利双眸闪烁着幽幽寒光,为男人监视着四周动静。

    但男人和夜枭都没注意到,他腰间插着的金鞘弯刀悄无声息的从腰带滑落,贴着地面,来到了那朵蔷薇干花前方。

    半晌后,月朗星稀,夜色如墨,永兴坊的一处新宅前,一柄金鞘弯刀和一朵蔷薇干花,都静静躺在漆黑色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