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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当白雾散去时,崔珣的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的,由石头垒成的城池,城池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城墙,这让城池更像一座无法逃脱的监狱,崔珣定定看向城池上挂着的木牌,上面用鲜红的血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大字:“枉死城。”

    这……便是枉死城吗?

    他的五万同僚,就在枉死城么……

    崔珣的脚步,不由往城门走去,当他走到城门的时候,连续几道石门轰隆开启,当走进最后一道石门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狭仄冰冷的牢狱,牢狱由厚重的石砖砌成,只有一个铁门进出,铁门上嵌窄小格栅铁窗,无数鬼魂的哭号声从格栅铁窗中传来,让人不寒而栗。

    崔珣左边铁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他顺着铁门开门的方向往里望去,这一望,他大惊失色,快步往里走去。

    当他走进的那一刻,铁门又关了起来,将他与外界完全隔绝。

    但崔珣浑然未知,他只是快步走到那个浑身被锁链捆绑的少年面前,微弱光线从格栅缝隙中透入,少年的面容在幽暗中若隐若现,崔珣颤声道:“曹五!”

    在天威军中,曹五与他年纪相仿,两人关系最好,曹五身上还留着被突厥兵刃砍的横七竖八的伤口,他四肢都被铁链牢牢捆住,铁链如碗口粗细,蜿蜒钉入石壁中,让他动弹不得,曹五双膝跪在地上,垂着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崔珣单膝跪下,就想去砍困住他的铁链,铁链摇晃时,曹五茫然擡头,他喃喃道:“十七郎……”

    崔珣眼眶已然发红,他点头道:“是十七郎,十七郎来救你了。”

    他用剑刃砍着捆绑曹五的铁链,但他就算用尽全身力气,剑刃都砍到翻卷了,锁链还是连个豁口都没有,曹五摇头:“十七郎……没用的……”

    “不,一定行的。”崔珣挥着银剑,重重砍下,银剑弹回时,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腕旧伤处如针扎般疼痛,剧痛之下,银剑也没拿稳,掉到了地上,崔珣愣愣看着掉落的银剑,是的,他再不是那个能拉得动三石强弓的天威军十七郎了,他如今只是一具连铁链都砍不断的病弱残躯罢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救曹五。

    他咬牙,又去捡地上的银剑,曹五却唤道:“十七郎!”

    他擡起头,曹五苦笑道:“十七郎,不管你怎么砍,都没用的。”

    曹五道:“这是锁住怨气的铁链,寻常兵刃,是砍不动的。”

    “怨气……”

    曹五点头:“我们无辜被害,惨死落雁岭,大家都怨气冲天,欲化为厉鬼,向害我们的人复仇,固城王为防我们为祸人间,将我们囚禁于枉死城,锁链加身,镇压怨气,不止是我,天威军的每个人,都是这般。”

    也就是说,天威军五万将士,都是如此被囚禁在枉死城。

    崔珣跪在曹五面前,双手撑着地,他垂着头,巨大的痛苦将他整个人淹没:“是我没用,是我一直不能帮你们昭雪,才让你们被囚枉死城六年,你们都对我那般好,是我对不起你们……”

    曹五道:“不,十七郎,你已经尽力了,你做的很好,是老天不站在我们这边,但是,我们现在有机会了。”

    崔珣茫然擡头,曹五道:“十七郎,只要你想,借魂灯就是你的,试问这天下,谁不怕死?谁不想长生不老?只要你拥有借魂灯,你就拥有一切,连那些帝王将相都要跪下来向你乞命,到时候帮我们昭雪,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吗?”

    崔珣呢喃:“借魂灯……”

    曹五点头:“是啊,借魂灯,十七郎,我们等了六年了,终于不用再等了,你不开心吗?”

    崔珣愣愣看着他,他忽摇头道:“不,你不是曹五。”

    他喃喃着:“你是……魔障,你是我的……心魔。”

    他此生最大的心魔,就是落雁岭惨案,他过不去这个心魔,为此,将自己也变成了地狱的罗刹娑,双手沾满血腥,成为他自己都厌恶的存在。

    崔珣双手慢慢抓紧地上散落的稻草:“我会过这个心魔的……会过的……”

    曹五忽然暴怒起来,他想去抓崔珣肩膀,但四肢却被锁链牢牢锁住,挣脱不了分毫,锁链发出巨大哐当声,曹五怒道:“我怎么是心魔了?是我被囚在枉死城不是真的?还是何九他们被囚在枉死城不是真的?五万人!我们五万人!全部都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枉死城,一关就是六年!即使裴观岳他们死了,我们也出不去!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怨气太重,重到固城王都快镇压不住了!十七郎,我们永生永世,都无法投胎!我们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崔珣愕然,曹五声音愈发暴躁:“是我们对你不好?还是你不愿帮我们报仇?你是还活着,但我们都死了!连我阿娘,都死了!我们曹家都死绝了!我十四岁从军,我忠心耿耿,我保家卫国,这是我应该有的结局吗?十七郎,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崔珣眸中泪珠已夺眶而出:“不是,这不是你应该有的结局,这不是你们应该有的结局!”

    “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管外面那些百姓的死活?他们为你做过什么?又为我做过什么?他们只会不分青红皂白的骂人,他们骂你是投降突厥的小人,骂我们是贪功冒进的败将,他们把失去关内道六州的罪过都扣在我们头上,可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是被冤枉的啊,我们战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投降,就连我死之前,还杀了三个突厥兵!我们是为了保护这些百姓才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是他们呢?他们却在我死之后,欺侮我的阿娘,欺侮云廷的妹妹阿蛮,欺侮大家牵挂的父母亲人,十七郎,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在枉死城,怨气还越来越重么?不就是因为如此么?你让我们怎么不恨?你真的要为了这些人,不顾我们的冤屈了吗?”

    崔珣愣然,他呆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也一滴一滴砸落在坚硬石地上,曹五放缓了语气:“十七郎,你不要管他们,你以前也没有管过他们,为什么现在要管他们呢?”

    崔珣跪在地上,他内心痛苦交织,那种痛苦就像是锋利的刀,一下一下深深刺入他的心脏,让他痛到几乎无法呼吸,他攥紧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良久,他才擡眸,定定看着曹五年轻的脸庞,曹五的年纪,永远都停留在十七岁了。

    这个他最好的朋友,这个他推心置腹的兄弟,再也回不来了。

    他心中魔障越来越重,魔障就如漆黑团雾一般,将他整颗心吞没。

    但当他即将陷入魔障之中时,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少女温柔身影,她神情似悲似悯,仿佛在说,崔珣,你不要入魔。

    她说,你要做人,你不要做鬼,更不要做魔。

    崔珣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他擡头,恍惚看向曹五,声音很轻:“曹五,我以前,是不对的……我已经做了太多的错事,我不想,再错下去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仇恨,就葬送数万无辜百姓的性命……罪魁祸首,是裴观岳他们,不是这些百姓,就算他们骂过我,骂过你,他们,也罪不至死,曹五,我跟你承诺,跟所有天威军的兄弟承诺,我会帮你们昭雪,会帮你们从枉死城脱困,会让你们没有怨气的去投胎,总有一日,天下人都会知道,天威军,不是败将之将,而是大周最英勇的儿郎,所有的大周百姓,都会为你们骄傲。”

    他慢慢捡起地上的银剑:“而我,是不会再让心魔支配自己的,我也不愿,再做地狱的罗刹娑。”

    银剑毅然决然,穿透了曹五的胸膛,曹五被银剑穿心,却诡异的笑了,他的声音不再是曹五的声音,而是尖锐桀桀笑声:“别急,还有业障,等着你呢。”

    业障,因五逆十恶之业,而成业障。

    业障,是恶的果。

    曹五和枉死城都已消失,崔珣茫然四顾,他任察事厅少卿三年,为皇家鹰犬,所作之恶,他无可辩驳,无从解释。

    他不知道他会遇到谁,他只隐隐猜到,这业障,会是三障之中,他最难过的一障。

    崔珣的前方,出现了一条幽黑蜿蜒的河流,河面雾气缭绕,河两岸寸草不生,河沿还停着一艘小舟,舟上站着一个撑篙的摆渡人,崔珣走上前去,问道:“船家,这是什么河?”

    摆渡人擡头,淡淡道:“奈河。”

    “奈河?”崔珣疑惑,过了奈河,便能投胎转世,他为什么会来到奈河。

    雾气中,又走过一个身穿红白间色裙的窈窕身影,是李楹。

    李楹径直朝着小舟走来,她脸上神色十分轻快,仿佛要完成一件梦想许久的大事一般,摆渡人喃喃道:“她是为了渡河而来。”

    “渡河?”

    可是,他的伯父尚在人世,她如何渡河?

    摆渡人道:“她查出杀她的凶手是王燃犀,王燃犀已死,所以,她来渡河了。”

    崔珣恍然,原来这不是现在,而是他与李楹刚刚相识时,他将李楹骗入地府那一次。

    当时他不想帮李楹,他不愿得罪太后,他不想李楹继续纠缠他,所以他明明知晓王燃犀不是杀她的凶手,却仍然欺骗她,让她欢欢喜喜,去了地府投胎。

    她在地府应是受了很大的罪,但她最后还是原谅了他,她说他帮她查案,受了一百笞杖,去了半条命,她与他算是两清了,她从此真的再未提起地府的事,她也没有说过她是如何脱困的,可是她不提,他心中的愧疚却没有停止过,午夜梦回时,他甚至问自己,真的两清了吗?

    她害他受一百笞杖,那是不知而为之,非她本意,他害她差点在地府有去无回,却是明知而为之,是他本意,他不能因为她的善良,因为她的大度,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崔珣恍惚间,李楹已然走到小舟旁,她就如同没有看到崔珣一般,对摆渡人道:“船家,我要渡河。”

    崔珣大惊,他欲扯住她的衣袖,让她不要渡河,但是手指却从她衣袖穿过,他根本碰不到她,他在她的面前,就是一个幻影。

    崔珣如梦初醒,让他亲眼看到自己作恶的结果,这,便是他的业障。

    他恐惧到身躯微微颤抖,他挡在李楹的面前:“明月珠,你不要渡河,那是我骗你的,你根本就过不了奈河。”

    但是李楹浑然不觉,她反而轻快跳到了小舟上,说道:“船家,我盼了三十年,终于可以投胎了,我上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你说,我应该能投个好人家吧?”

    摆渡人沉默不语,只是撑着篙,就准备渡河,崔珣大急,他想阻止李楹,但是他的身躯却被困在原地,无法往前踏出一步,他对摆渡人恳求道:“船家,你不要让她渡河,她会死的!”

    但是摆渡人只是淡淡说了句:“她若死了,不正是你的孽么?”

    崔珣一怔,摆渡人轻笑了声,竹篙一撑,小舟就飘飘荡荡,往奈河对岸而去。

    可到了奈河中央,河水却掀起巨浪,将小舟推至剧烈摇晃起来,李楹面色惨白:“这是怎么回事?”

    摆渡人道:“因为崔珣骗你,杀你的,不是王燃犀,所以,你根本就不能投胎,你根本就不能渡河。”

    李楹瞪大眼睛:“崔珣……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疑问到了最后,已经成了质问,声声血泪。

    河中的李楹,悲愤莫名,河边的崔珣,悔恨交织。

    惊涛骇浪之下,小舟蓦然颠覆,李楹沉入了奈河,魂魄被鬼兽波儿象吞噬,殷红鲜血慢慢染红了整个河流,甚至溢出了河岸,渗到了崔珣脚下。

    崔珣牙齿咯吱作响,他双膝无力,颓然跪下,手指深深插入岸边血一般猩红的土地中。

    他明明知道,这是借魂灯的幻象,这是三障的最后一障,业障,这一障,并没有像其余两障一样,用尽方法迷惑他,让他将幻象误以为是现实,反而直接告诉他,这是以前发生的事,是假的,可是,他却无法闯过这一障。

    她真的差点死在了地府,差点被鬼兽波儿象吞噬,就因为他的谎言。

    他差点害死了她。

    他的罪业,一辈子也还不清。

    白雾烟消云散,崔珣赫然发觉,他又回到了祭坛,手指也还掐住借魂灯的灯芯。

    可是他没有掐灭灯芯,反而手指松了开来,借魂灯从他手中滑落,滚落到祭坛下方,

    幽幽烛火,愈发明亮。

    崔珣已经单膝跪下,一口鲜血从他喉中喷出,洒落在木制祭坛上。

    他因李楹过了灾障魔障,但也因为李楹,永远过不了业障。

    他熄不了借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