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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这个问题,让计青阳瞬间愣住。

    他看向李楹,李楹双眸中也露出紧张神色,计青阳盯着她,半晌,才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他的回答,在崔珣意料之中,计青阳显然对李楹有情,又如何会杀了李楹呢?

    崔珣继续问:“所以当晚,发生了什么?”

    才让他没有动手。

    计青阳抿了抿唇,那段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最终还是在他口中徐徐展开。

    计青阳的确是爱慕李楹的,自上元灯会,他就喜欢上了她,但他也知晓,自己的身份何等卑微,又怎么配得上尊贵的大周公主呢?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这份爱慕偷偷藏在心里,任谁也不知晓。

    人前,他是精明强干的百骑司武

    侯,人后,他只是一个爱慕李楹的卑微少年,他会在百骑司更加卖力表现,只为了能有更多入宫的机会,也会在她的必经之地苦苦徘徊,只为了能远远望一眼她的清丽身影,他的爱,小心翼翼,充满克制。

    李楹很快有了未婚夫婿,那是荥阳郑氏的嫡子,郑皇后的侄儿郑筠,为人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和她很是般配,计青阳虽然心中酸楚,但还是为她有一门好亲事感到高兴。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这天下的男人,负心的多,情深的少,他于是擅作主张,去跟踪郑筠,不跟踪还好,一跟踪,居然发现郑筠想对李楹不利。

    他颇为愤怒,立刻将此事禀报给了都尉金祢,金祢让他全权调查此事,他也尽心尽力调查,结果查到郑筠原来是和表妹王燃犀有染,他不想和李楹成婚,所以才图谋杀害李楹。

    他得知之后,简直恨不得将郑筠千刀万剐,郑筠有幸能够拥有世间至纯至洁的女子,为何这般不珍惜她?他期待圣人雷霆震怒,为他最心爱的女儿兴师问罪,但是,他盼了许久,没盼到郑筠被问罪,反而盼到上司金祢的一纸命令,让他去杀了李楹。

    他还记得他当时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金祢只意味深长说了句:“青阳,咱们百骑司,看似风光,实际和六部不同,百骑司,就是圣人的一条狗,圣人高兴,我们就荣华富贵,圣人不高兴,我们就身首异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他痛苦万分,但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因为他知道,他不接,金祢会让其他人接,到时候,李楹更没有活路。

    是的,活路。

    他接下任务的思量,不是杀了李楹,而是救下李楹。

    当计青阳将一切缓缓道来的时候,他隐去了他爱慕李楹的细节,只将他想救李楹的原因,归结于报答救命之恩,李楹并未听出异常,她喃喃道:“既然你决定救下我,为什么我还是死了?”

    她茫然道:“是不是因为即使你不杀我,阿耶也要我死,所以他让其他人杀了我?”

    计青阳听到她这般说,不由问道:“公主很恨先帝么?”

    李楹怔了下,她下意识想说“恨”,但是,她原本是个久居深宫,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此出长安,却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人间,当见到牛家村二百二十人,因为没有对前路的希望,而选择听信灵虚山人,饮下圣水而亡,她又隐隐,有些理解她阿耶了,大周的选官制度已经烂透了,再不改,亡国灭种,就在朝夕。

    可,她虽隐隐理解阿耶,却并不代表她能够释怀,她咬着唇,低声道:“我……我还是恨他……”

    计青阳叹了一口气:“其实,公主可以不那么恨先帝。”

    李楹不解的看着他,计青阳道:“先帝虽然要杀了公主,但在最后一刻,却停止了。”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夜。

    神龙殿中,药香弥漫,太昌帝闭门养病,连最宠爱的姜贵妃也没有召见。

    流水般的奏疏递到神龙殿,诸多国家大事都等着太昌帝朱批决断,然而主宰万人性命的帝王此时却枯倚在病榻之上,手上的奏疏连一页都没有看完,直到白釉龙纹烛台的灯油点完,宫人再添灯油时,他才乍然醒觉。

    他看向忽明忽灭的灯火,忽然俯身,喉咙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浸在乌木地板上,红的惊人。

    殿中宫人吓得六神无主,有奔去唤太医的,有跪在太昌帝脚下瑟瑟发抖的,哭号的内常侍扶住差点掉下病榻的太昌帝,却被太昌帝死死抓住手背,太昌帝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叫金祢来!”

    金祢连滚带爬的来了,太昌帝久病之下,脸颊枯瘦的惊人,毫无昔日英武之气,金祢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太昌帝却唤他过来一些,他战战兢兢爬到病榻前,太昌帝揪住他的衣领:“你派去杀明月珠的人呢?”

    金祢牙齿都在打战:“正跟……跟着公主……”

    “命他回来!”太昌帝眼睛猩红到如同疯魔:“若明月珠出事,朕就剐了你!”

    金祢吓到魂飞魄散,他连忙叩首,答了声:“诺。”

    望着金祢仓惶飞奔的背影,太昌帝颓然倒在病榻上,他望着殿顶绘着的五爪金龙,慢慢闭上眼睛,嘴里还喃喃道:“会有其他办法的,有其他办法的……”

    他固然是天下人之父,但,更是一个深爱自己女儿的父亲,杀女之痛,锥心刺骨,他实在无法下手。

    太昌帝在最后时刻,骤然反悔,金祢自然赶忙命人去通知计青阳,而此时,计青阳已经跟着李楹,来到荷花池,他从飞鸽传书得知王团儿临阵逃跑,按照计划,他应该将李楹推入荷花池溺死,再嫁祸给驸马郑筠。

    但他断不会按照计划行事的。

    他要带走李楹。

    他虽然身份卑微,可对李楹的心,却是真挚的,他绝不会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表面爱着李楹,尊重李楹,转过头来,就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将李楹推入绝境。

    他要带她出宫,他要保护她,他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带走她。

    崔珣若有所思,他问计青阳:“既然你没有推公主,反而想带走公主,那公主是如何掉入荷花池的?”

    计青阳看着同样一脸迷惘的李楹,他叹息摇头:“我不知道,金祢飞鸽传书,让我速回,之后,我就离了荷花池,去向金祢复命,至于公主是谁人所害,我也不知。”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是崔相公,崔相公是最不愿意见到这个计划失败的人,他为防先帝心软,留有后手,也不得而知。”

    崔珣和李楹也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李楹心中简直是五味杂陈,阿耶为了天下要杀了她,但在最后时刻又因父女之情动不了手,她真不知道她是应该继续恨他,还是应该像计青阳说的,少恨他一点。

    她茫然若失,崔珣却忽道:“烤焦了。”

    李楹和计青阳目光齐刷刷看向崔珣,崔珣平静的看着漆黑如焦炭的草鱼,道:“焦了。”

    计青阳不由道:“怎么焦成这样?”

    崔珣道:“方才烤的时候,离篝火太近了,意识到后,想离远些,已经来不及了。”

    他好像在说烤鱼,又好像不在说烤鱼,李楹似懂非懂,但崔珣似乎真的认真在说烤鱼,他又道:“人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我这条是吃不了了,你们吃吧。”

    计青阳眼眸亮了亮,他笑道:“人生长着呢,这条鱼烤焦了,还可以再抓一条鱼来烤,崔少卿,焦了的,就不要再惦记,向前看,或许,过了几年之后,你会把这条焦炭一样的鱼忘得一干二净。”

    李楹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她撕了片手中烤鱼的鱼肉,递到崔珣唇边:“你怎么吃不了了?还有我呢。”

    崔珣弯起嘴角,他咬过那块鱼肉,咀嚼了下,点头道:“很好吃。”

    计青阳莞尔,看着眼前两人,一人如琳琅珠玉,一人如琉璃明月,甚是般配,就算他们人鬼殊途,将来结局或是阴阳永别,但有此刻欢愉,已是足矣。

    相信公主,也是这般想的。

    人非神佛,不能预知明日,唯有珍惜当下。

    不过,看到他们此刻欢愉,有件事,他都不忍心说了。

    计青阳吃着烤鱼,他的这条烤鱼没人给他挑刺,所以他吃的格外小心,他身旁则放着他视为生命的木匣,李楹有些好奇的望了望那个木匣,她问道:“这里面是什么?突厥人追杀你,是为了这个吗?”

    计青阳暂时没说,三个人两条鱼,显然不太够吃,所以崔珣又去溪边捞鱼了,他把计青阳的剑拿了去,耐心等草鱼游近,再干净利落的握剑刺下,计青阳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崔少卿用剑,好像用的挺好。”

    李楹道:“他用弓也用的挺好。”

    计青阳瞥了眼被改造成木驽的铁胎弓,摇头道:“可惜了。”

    而且就算是剑,他刺下的力度、速度也比常人要差得多,计青阳精于武艺,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个剑拔蛟随断、弓张鸟自摧的天威军少年,终究被病痛摧残到只能杀杀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