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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计青阳拿着印信,去了衡州。

    崔珣和李楹,则继续踏上了前往岭南的道路。

    因为郭勤威头颅之事,崔珣受了极大刺激,即使有虎狼之药,他激愤之下,仍然病倒了,马他是骑不了了,他只能雇了辆马车,昼夜不停赶往岭南。

    车轮滚滚,扬起一片尘土,耳聋的车夫尽忠职守挥着马鞭,赶着马疾驰着,他知道车厢里那位漂亮的郎君有点来头,但是他为人老实,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郎君给了足够银两,他就闭上嘴,当个聋子瞎子,只要安安全全将郎君送到岭南就好。

    马匹奔的太快,车厢颠簸不已,崔珣躺在李楹膝上,这般艰苦行程,让他病的愈发昏沉,李楹抚着他消瘦的脸庞,这几日,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药也全部吐出来了,她也委婉劝他,不要这么急着赶路,先休息数日,待养好身体,再赶到岭南,他却执意不肯,迟一天,就多一分变数,他再也等不了了。

    尤其是看到视若父亲的郭帅遗骸被那般侮辱,他悲愤至极,更加等不了了。

    李楹只劝过一次,之后也不再劝了,她知道,她劝不动他的。

    她搂着他,莫名想起元日那晚,她在崔府见到他的模样,那晚,她看到一个人人唾骂的奸佞,披着一身白色襕衫,支起轩窗,眉目冷淡,放生了一只渺小螟蛉。

    他于黑暗之中沉沦太久,但四下无人之时,他还是不经意做回了那个赤子之心的天威军十七郎。

    这种不经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他总是自我厌弃,认为他不值得她喜欢,却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值得。

    李楹慢慢俯下身,侧脸去贴住他冰凉的脸,她与他定情以来,沉重的时候多,甜蜜的时候少,他欺瞒过她,惹怒过她,他不是一个好的情郎,但是她却从未后悔过。

    何其有幸,能遇到一个这般坚韧执拗的灵魂,能伴他走一条,接五万忠骨回家的路。

    这条路,荆棘密布,崎岖难行,但,她一定会陪他走完。

    马蹄声声,紧闭的车厢内,李楹拥着昏沉的崔珣,俯身贴着他的脸庞,她缓缓闭上眼,拥紧了他,感受他身上真实的温度,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

    马车夜以继日的赶路,终于在四日后,到达了岭南桂州驿。

    崔珣强撑着身子,打发走了车夫,又拿出太后敕令,跟桂州驿的驿丞禀明身份,让他去请桂州都督张弘毅前来相见。

    按理说,桂州都督是从三品官员,张弘毅的官职比崔珣大,应是崔珣去拜见他,而不是他来见崔珣,但是崔珣是京官,京官向来大三级,所得到的倚重和偏远地方官员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崔珣手执太后敕令,形同钦使,所以张弘毅就算是朝中清流,不依附任何一党,但也不敢怠慢钦使,这不符礼制,于是张弘毅匆匆就来了桂州驿。

    张弘毅踏入桂州驿之时,首先闻到屋内一阵浓重的汤药味,那个传言中嚣张跋扈的察事厅少卿正倚在病榻之上,面色苍白,不断咳嗽着,当见到张弘毅时,他又支撑着病体,从病榻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张都督,助阿蛮逃出桂州。”

    张弘毅心中颇不是滋味,他本十分厌恶崔珣,在崔珣托他照顾盛阿蛮时,他还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两个纨绔贵族争风吃醋的把戏,但后来,阿蛮雨夜奔到都督府,泣声求他帮她兄长申冤,兹事体大,阿蛮口说无凭,他不能贸然行事,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助阿蛮逃出桂州,之后进展,他也一直关注。

    阿蛮本就是一个极为烈性的女子,他对于阿蛮敲响登闻鼓,状告沈阙,毫不意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朝中大臣无一人愿意站出来为盛云廷申冤的时候,居然是崔珣第一个站出来,而且崔珣还用自己的官职性命恳求圣人彻查此案,当张弘毅从清流挚友书信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他简直瞠目结舌。

    怎么会是崔珣?

    怎么会是那个贪生怕死、寡廉鲜耻的佞幸崔珣?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崔珣和沈阙有故怨,所以才站出来为盛云廷申冤,实则是为了报私仇,但他很快就排除掉这个想法,崔珣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来自太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后顾念亲情,根本不想杀沈阙,这么做,除了得罪太后,对崔珣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崔珣到底在图谋什么?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于是问出自己的疑问:“崔少卿对于此案,何故如此关心?”

    崔珣还有事要求张弘毅,所以他并没有像平日一样对此种问题不愿理睬,而是平静答道:“盛云廷,是我的朋友。”

    “崔少卿,和一个寒门虞侯做朋友?”

    “幸得知己,不分贵贱。”

    张弘毅愕然,这好像,和天下人唾骂的贪图富贵之徒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又问了另一件让他不解的事情,崔珣向太后请了敕旨,亲自来岭南押送沈阙,据说察事厅车驾遇袭了好几次,正当他寻思着这样下去崔珣还能不能活着到岭南时,崔珣轻车简从,自己来了,他显然是用了瞒天过海的疑兵之计,骗过了那些杀手,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人,敢阻止崔珣来岭南?

    他问道:“崔少卿,你的车驾数次遇袭,是不是有人不想你来岭南?”

    崔珣不置可否:“张都督心中有答案了,不是吗?”

    张弘毅哼了声,他又问了个另外一个在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盛云廷是因天威军被困,才会去长安求援,他是在求援途中被沈阙所杀,而沈阙和盛云廷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杀盛云廷?”他顿了顿,直接抛出疑问:“所以,天威军的覆灭,是否另有端倪?”

    这还是朝中第一个问天威军覆灭是否另有端倪的官员,崔珣怔了一怔,然后心中忽涌现一种难以言说的激扬,仿佛是在暗夜独行久了,终于得见一丝曙光的那种激扬,他抿了抿唇,压抑住内心的复杂情绪,他问

    道:“敢问张都督,若真有端倪,那张都督会如何做?”

    张弘毅沉吟了下,道:“我张弘毅,是因脾气太硬,不够圆滑,才会被贬官来此,但身为人臣,理应忠君爱国,恪守立法,我在清流一派中还有点影响力,若真有端倪,少不得要联络诸人,上疏圣人,查个水落石出。”

    崔珣眼眶一热,他望着张弘毅,说道:“还请张都督记住自己今日的话。”

    张弘毅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珣心中宽慰,点了点头:“我尚有一事,要请求张都督,如今察事厅大队尚未赶来,但押送沈阙不能耽搁,还请张都督借我五百精兵,助我前去长安。”

    若换以前,按照张弘毅厌恶崔珣的程度,他少不得会搪塞不借,但今日,他却点了点头,答应了崔珣。

    崔珣道谢之后,两人谈话也到了尾声,只不过一番交谈后,张弘毅还是没搞懂崔珣,如果为了朋友愿意舍弃性命的话,那应该是不怕死的人,但是不怕死,为何又要投降突厥?

    他仍然十分厌恶崔珣,但隐隐又觉得,这个佞臣,可能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他沉吟片刻,手中折扇叩着桌角,他忽道:“崔少卿少时,是否师承柳松柏?”

    崔珣怔了下,他不知道张弘毅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他于是颔首道:“是。”

    “柳松柏,是我最好的朋友。”

    崔珣愣住,张弘毅展开手中折扇:“他擅长书画,最得意的是行草,他曾经跟我说,崔少卿是他生平所教过,最优秀的学生,只可惜……”

    后半句,张弘毅没说下去,但崔珣已经猜到下面内容是什么了,他垂下眼眸,张弘毅看着折扇里画着的青山图,他道:“这青山图,是松柏所画,只是尚未来得及题字,他就故去了,既然崔少卿是松柏最优秀的学生,不如就为这折扇题一行字吧。”

    崔珣以前擅长行草,但现在的心境,根本写不出了,他推脱道:“我已不擅行草,况且此物太过珍贵,张都督另请高明吧。”

    张弘毅道:“松柏说过,他的行草,只有崔少卿学的最好,若崔少卿还不擅长,那天下就无人擅长了。”

    崔珣无奈,他大概知道张弘毅的意思,张弘毅是儒臣,推崇书为心画,他想从字见人品,但他刚跟张弘毅借了五百精兵,也不好再次推脱,只好接了折扇,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折扇上的青山图摊在上面,崔珣握着笔,只觉难以下手,偏偏张弘毅还以为他是不知道题何字,于是说道:“什么字都可以。”

    李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来到崔珣身侧,她看着那副青山图,忽道:“十七郎,你看这青山,像不像落雁岭?”

    崔珣一怔,他低头,看向青山图,青山葱茏,恰如当初落雁岭的郁郁草木,但崔珣眼前的草木,很快被累累白骨覆盖,他神情茫然,手指也不由攥紧狼豪笔,李楹又轻声说了句:“这青山,每一处,都埋了忠骨。”

    她说:“十七郎,这不是噩梦,而是他们用碧血写就的忠义。”

    “张弘毅刚正不阿,他已看出了落雁岭一事有端倪,将来翻案,少不得他的相助,可他如今,并不信任你,你虽不能明言,但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是啊,他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崔珣握紧狼毫笔,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在他面前闪过,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六年来的愤懑和不甘都融入这一纸之中,他低着头,盯着折扇上画着的郁郁青山,接着蘸了墨,笔走龙蛇,一行满怀情感的刚劲行草徐徐展现在张弘毅面前,张弘毅一字一句念着:“青山处处埋忠骨……”

    崔珣笔尖在折扇上疾走如飞,字迹挥洒自如,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了生命,又好像每一个字,都表明了五万人的心迹,手腕转动间,七个力透纸背的墨字出现在青山图侧:“碧血丹心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