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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章

    黄门侍郎王暄,字博衍,琅琊王氏庶子,于隆兴十五年,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王暄身出名门,年少登科,本应大展宏图,但他性情过于谨慎,凡事都怕做出头鸟,因此一直是个黄门侍郎,在朝中也是默默无闻,从不主动结交大臣,和个隐形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偏偏与专好打抱不平、从不畏惧生死的卢淮成了至交好友。

    卢淮道:“博衍的确瞻前顾后,胆小怕事,很多人都看他不起,可谁又知道,他除了是一个懦弱的黄门侍郎,还是一个孝顺母亲,爱护妻子的铮铮男儿?博衍生母只是王家一个婢女,即使生下博衍,依旧备受欺凌,博衍状元及第后,就将生母从王家接出,为此硬挨了父亲五十家法,他妻子柳氏和他青梅竹马,奈何家道中落一贫如洗,隆兴十五年,博衍年少登科,多少达官贵人想将女儿嫁给他,但他还是迎娶了对他仕途毫无助益的柳氏。很多人都奇怪我为何能和博衍成为挚友,但这样一个人,我不该和他成为挚友吗?”

    卢淮徐徐说着,李楹渐渐诧异,崔珣神情也开始认真起来。

    卢淮又道:“博衍留信说和权贵争风吃醋,一气之下只能携妓私奔,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有人想害他,还要将脏水往他头上泼,若几日后,寻到博衍尸首,是不是要说,他是因为争风吃醋被权贵杀了,罪有应得?我无法接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信博衍,我也信他,我是一定要找到博衍的,就算赔上我自己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卢淮说罢,李楹心中动容,她轻轻戳了下崔珣放在膝上的手背:“十七郎,你帮帮他。”

    崔珣擡眸,看向卢淮:“敢问卢少卿,王暄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卢淮听后,大喜,他知晓崔珣是允诺帮忙了,于是细细叙述当日王暄失踪的经过,原来当日王暄下朝后,本应跟着隆兴帝记录其举动言行,但是王暄最近还有修撰史书的公务,所以便让其他起居郎跟随隆兴帝,他则骑马去史馆修书,只是他还没到史馆,就失了踪。

    崔珣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我知晓了,我会尽力。”

    卢淮欣喜拱手,真心实意说了句:“多谢崔少卿。”

    京兆尹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书信入手,去查最近长安有哪个妓女也失了踪,大理寺查王暄失踪,是从王暄当日从大明宫去史馆的路线入手,去查王暄到底是在哪一段路失了踪,京兆尹的想法或许有错,但大理寺的想法没有错,只是,崔珣两个想法,都没有用。

    王暄离奇失踪,要么被谋财,要么被害命,他素来清廉,自然不会被谋财,若被害命,他胆小懦弱,与世无争,从不与人结仇,那么,谁会害他?

    崔珣只怀疑一个人。

    或许全天下,敢怀疑那个人的,唯有崔珣。

    察事厅暗探,没有去查王暄,反而盯起了被贬出宫的惠妃,阿史那兀朵。

    据暗探所说,阿史那兀朵被贬到长春观后,很是消停,整日奉戒颂经,烧香燃灯,不染俗务,一副潜心向道的模样,但是崔珣半个字都不信,别人不知道阿史那兀朵的狠毒,他知道,要想让阿史那兀朵潜心向道,除非河道逆流,海水倒灌,否则绝无可能。

    不过暗探盯了两日后,也发现一件古怪之事,按说长春观都是女道士,不会有男子的,但每日送到道观的饭食,远远超过了道观所有女道士的食量,除非,这道观,暗藏玄机。

    于是暗探潜入长春观,果然发现长春观地底下,似乎有一个地牢。

    当暗探将发现禀报给崔珣时,崔珣心中也大概明白了七七八八,李楹问他:“你觉得王暄就在长春观的地牢之中?”

    崔珣颔首,李楹疑惑道:“会不会你猜错了?惠妃和王暄无冤无仇,她抓他做什么?”

    李楹不明白,崔珣抿了抿唇,含糊带过,他怀疑的人,恰恰是李楹最亲近的人,也是李楹深信不疑的人,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说不出口。

    他只道:“惠妃虽被贬出宫,但仍是圣人的妃子,察事厅不能贸然搜查,否则会被反咬一口。今夜三更时分,我会着人在长春观放火,到时趁乱,也许能救出王暄。”

    他要去救王暄,但李楹一想到阿史那兀朵,就头皮发麻,这个女人对崔珣执念太深,可以说是她,带给崔珣一辈子的噩梦,她如何能放心让崔珣入长春观救王暄?

    她摇头道:“你不要去,我去吧,你也不用放火,反正无人能看见我,我可以去地牢看看王暄到底在不在那里。”

    “长春观毕竟是道观,里面定然满布驱邪之物,你不能去。”

    “但你去长春观,我害怕。”

    李楹心中,总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牵扯了阿史那兀朵,所以她才会有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还是因为其他?她只是拉住崔珣的手,恳求道:“十七郎,我真的很害怕,你不要去长春观。”

    她手掌是罕见的冰凉,崔珣犹豫半晌,最终微微叹了声,反握住她的手:“好,我不去。”

    崔珣于是改变计划,三更十分,依旧在长春观外放火,只是此次潜入长春观的,是五个暗探,而不是他。

    他和李楹,以及其余五个暗探,在长春观外的一处荒林等着接应,夜凉如水,荒林之中一片寂静,只偶尔有几只乌鸦暗哑叫唤,崔珣站在山坡之上,看着长春观渐渐燃起火光,接着火势越来越大,观内一片混乱,救火声不绝于耳,他和李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不多一会,夜幕之中,五个暗探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朝荒林处奔来。

    是王暄。

    王暄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了,他双腿被烙铁烙的皮开肉烂,眼睛被烙瞎,舌头被割去,丝毫看不出之前温润如玉的风采,饶是崔珣见惯了刑讯场面,但见到这种惨酷景象,还是不由心中一惊。

    李楹更是吓得倒退了几步,她只觉胃中翻涌,靠着手指死命抓住裙摆,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谁?是谁这般对待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暗探将王暄从背上放了下来,坐在地上,然后轻轻扶住他的身躯,王暄嘴角不断溢出黑色鲜血,他双眼看不见,被烙的焦黑的双手徒劳在空中挥舞着,口中咿呀悲鸣,他这伤势,活不成了。

    崔珣咬牙,他抓住王暄的手,说道:“是我,崔珣。”

    “卢淮请求我来寻你,你可以相信我。”

    王暄身体濒死地抽搐着,当他听到“卢淮”二字时,忽然十根手指抓紧崔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崔珣手骨捏断,崔珣心中激愤,他问道:“是谁,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王暄手指,在崔珣掌心颤抖着,一笔一划写着:“帝,杀,六,州。”

    帝杀六州?

    哪个帝?哪六洲?

    还有哪个帝!哪六州!

    所以,天威军的覆灭,六州的陷落,无数百姓的死亡,果然和隆兴帝脱不了关系!

    王暄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他想将他的发现告诉旁人,结果不慎泄露,才会被绑到长春观地牢,严刑拷打逼供,折磨了足足九日!但他就算受尽折磨,也没有吐露分毫。

    王暄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又在崔珣掌心写着:“西,明,寺。”

    写完这三个字后,他手指颓然落下,嘴中黑血也越溢越多,脸色呈现弥留之际的灰败,但是他仍然睁着血糊糊的眼睛,不肯闭上,崔珣抓住他的手道:“你放心,你的老母妻儿,卢淮会照

    顾的,我崔珣也会照顾的!我用我自己的性命发誓!”

    王暄闻言,身体终于渐渐停止抽搐,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个人人看不起的懦弱状元,文弱书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受尽严刑,却仍然挣扎着将真相的火种传递出来,他不是懦夫,他是大周最勇敢的英雄!

    崔珣心中悲愤莫名,他跪在王暄尸首旁,定定看着手掌中的血字,口中喃喃念着:“帝杀六州……帝杀六州……西明寺……西明寺……”

    是大周的君父,杀了大周的子民!

    是大周的皇帝,卖了大周的土地!

    崔珣身边环绕的十个暗探都惊呆了,李楹也惊呆了,片刻后,李楹忽一激灵,想到什么。

    不对。

    太顺利了。

    救出王暄,实在太顺利了。

    仿佛就在等着他们救一样。

    她刚想提醒崔珣,忽然箭矢如云,将没有防备的十名暗探射倒在地。

    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她泼了过来,崔珣喊了声:“小心!”

    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往旁边躲避而去,两人扑倒在地,但就算崔珣动作很快,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还是溅了些到李楹身上,李楹瞬间只觉一种穿透身体的剧痛,席卷她整个身体,她身上甚至开始冒起了白烟,如同被炮烙一般痛不可言,这种剧烈的疼痛让她身体不停颤抖,额上冒出冷汗,脸色惨白,眼神也开始涣散,崔珣急切道:“明月珠,明月珠……”

    “不要喊了。”

    阿史那兀朵踩着枯枝,提着一个装满黑狗血的羊皮囊,走了过来,她将羊皮囊嫌恶地丢到地上:“都说刚杀的黑狗血是至阳至刚之物,天生克制鬼魂,原来是真的。”

    她身后是拿着箭矢的几十黑衣金吾卫,金吾卫将崔珣团团围住,只要他一动,箭矢就能将他射成刺猬。

    阿史那兀朵对紧紧抱着李楹的崔珣一笑:“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上次当了黄雀,这次,轮到我当黄雀了。”

    月光之下,她脸上纹着的绯红莲花纹分外灼灼,她抽出长剑,抵住崔珣咽喉:“所以,你还是落在我手里了,我的,莲花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