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记第一次怀孕
自从在旧金山验出两条杠,余白就上美亚买了一本孕期大百科。
该书号称由妇产科医生与育儿专家合着,monthbymonth,daybyday,手把手教你怎么生孩子。
总共九个月的孕期,四十周,二百八十天,作者写了七百多页。
正好赶上促销,还附带售后,另外送一本零到三岁育儿指南,又是一千多页。
对于一名上过三所法学院,考过中美两地执业资格的法学生来说,这种篇幅远远算不上大部头。毕竟是看惯了法律文献的人,那些合同法里的经典案例,一句句子动辄十几行,一连几页不带分段的章节比比皆是。读习惯了,也跟玩似的。
可单单这本书,叫余白越看越头疼。
书名起得简单明了,ThePregnancyBook。
她本以为只需要对照相应的孕周,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该怎么准备,吃哪些东西,做哪种运动,全都一目了然。
然而,书下载到Kindle上,往后翻了老半天,却发现还在“孕前规划”章节,说的都是诸如免疫接种,齿科检查,家族遗传史咨询之类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健康饮食小贴士,菜谱开了好几页,必有奇亚籽与紫甘蓝,并且提请备孕人士补充Omega3、叶酸、钙、铁、锌、硒,维生素ABCD。至于玉米糖浆、人工色素、山梨酸钾、反式脂肪之类是绝对不能吃的。
余白照着书上的说法,倒推了一下日子,发现自己疑似中招就在执业面试之后的那几天。
什么备孕筛查、咨询、体检?根本不存在的。
那段时间,她跟唐宁刚刚登记结婚,她自己也才刚领到绛红色封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执业证。为了能在婚礼之前把工作都赶出来,爽爽地度个蜜月,两人天天加着班,吃着外卖,白天喝三杯咖啡,夜里只睡四五个小时。
简而言之,该做的准备他们一样都没做,不该犯的规犯得彻彻底底。
看到这里,余白觉得这书买错了,转头又下了另一单。
这一回,是国内一位产科老专家写的孕期指南。她本以为会比较贴近996双职工生活,看过之后却更加不是味道。
书甫一开篇就跟她谈最适宜怀孕的年龄——女性23至30岁,男性25至38。
也就是说,她距离“最适宜”已经过了好两年,后悔都来不及了。而唐宁那家伙明明跟她同岁,倒刚好在这个年龄段的正中间。
这什么破世道?余白想把书扔了。
然后又是一整章专门阐述为什么新婚夫妇不宜马上怀孕。
书中建议,两个人结婚之后,应该先计划好工作和家庭开支,改掉不利于精子卵子健康的生活习惯。还有,找到最适宜受孕的姿势。
行文至此,中外专家算是达成了共识——
该做的准备,他们一样都没做,不该犯的规犯得彻彻底底。
唯一的例外只有姿势。
姿势,他们倒是试过很多。
余白:……
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个实干派。既然开卷无益,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医生做个检查,再面对面地问出那个她一直在纠结的问题——像他们这样乱七八糟怀上的孩子,会不会有什么先天缺陷啊?
第一次摊上这事,她没经验,连看医生该挂哪科都不知道,上孕产网站看了一圈帖子,才稍微摸到其中的门道:
怀孕五十天,也就是七周左右,去综合医院挂妇科,做第一次超声波检查,确定是宫内早孕,有胎心搏动。
孕十二周之前,去社区医院建小卡。切记这个时间点宜早不宜迟,因为建了小卡才能建大卡。A市几家热门医院的产科都是人满为患,预产期相近的孕妇最多只能收这一些,要是去晚了,队都排不上,后期一系列的排畸筛查也都会被耽误……
余白看得要炸毛,越来越觉得孕育中的那颗小蛋蛋连起跑线都还没到,就已经输得亲妈都不认得了。
那时,他们还在旧金山。
她这正一手电脑一手日历在那儿算账,唐宁突然凑过来问:“看什么呢?这么紧张?”
余白闻言赶紧退出,切到隔壁一本大宗交易策略,反过来问他:“你呢?你看什么呢?”
本意是想提醒做人要有点界限感,哪怕结了婚,相敬如宾你懂不懂?
却没想到对方完全无所谓,展开手臂搂了她肩膀,大大方方拿到她面前给她看。
果然,是漫画。
情节正要开打,满屏的象声词。
唐宁嫌弃Kindle开面太小,用的是A4大小的墨水屏。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方便他一边看文献一边做笔记,实际上还另有一个隐藏功能,就是看漫画。
余白本来就时常腹诽:你觉得书上字小,其实就是眼睛快老花了,还看漫画?脸呢?!
这时候更加觉得没劲,心想俗话果然没说错,对于男人来说,生孩子也就是一哆嗦的事情,剩下的都是女人的任务。
但事到如今再搞女权已经来不及了。
余白即刻付诸行动,早早地在妇幼医院预约了一个专家号,只等蜜月结束,一回到A市就可以过去做检查。
唐宁对此十分积极,提出全程陪同,余白却宁愿一个人去。
一是因为她暂时还不想让事务所里其他人知道她怀孕,一个人行动,总比他们两个人目标小一点。
她这才刚刚结束实习期,执业证到手都还没焐热呢,一说怀孕,别人都当她只做几个月就要休产假去了,就算他们没看法,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当然,这种事瞒不了多久,区别仅在于迟一点早一点而已。
但她这段时间已经签下了三家公司的刑事合规和企业常年,都是她过去在BK时的关系,对方不是旧同事,就是老客户。
她觉得这不是运气。一方面是因为她人品好,工作上一向口碑过硬,另一方面也是大环境使然。
回想几个月之前,唐宁婉拒了林旭辉案第二阶段的委托,当时还挺可惜,觉得辜负了唐律师的殷切希望。
但后来再看,实在不至于。
新闻一则连着一则,黑天鹅不时飞起。
那时,唐宁就跟她玩笑,说:“你看你急什么呢?董事长什么的一年抓十几波,错过了这个,还有下一个。”
余白无语,脑中不禁出现一幅生动的画面,唐宁卷起裤腿站在河滩上,手里拿着网捞鱼,河里顺流而下全都是各种各样落水的董事长。
虽说是笑话,却也足够贴近生活。
掐指一算,过去一年里,董事长什么的还真就抓了十几波。刑事方面的合规和顾问业务需求也跟着水涨船高,望出去就跟一片蓝海似的。
余白不禁佩服唐律师的远见和眼光,在这个时间点投资立木,也窃窃希望自己起码先做出一点成绩,再去跟陈锐提生孩子休产假的事情。
当然,除去工作方面的考量,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还有另一个原因——怀孕这件事,她至今心里没底。
如果真的查出来有什么不好,她希望先一个人面对。也许,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
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倒是忽然有点明白了唐宁这人为什么总是报喜不报忧。她过去最烦他这一点,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毛病,就看你遇上什么事了。
也是巧,唐宁也有地方不想让她跟着去。
休完婚假回来接到第一件委托,他不打算让她参与。
那个当事人名叫谭畅,是A市纺织集团下属电子交易中心的总经理,涉嫌贪污和挪用公款进去的,涉案金额三千多万。
案子不算大,但余白很想做。唐宁不让,她不服,问他为什么?
在她看来,虽然本市看守所已经没有律师会见必须要两个人的规定,但是这个操作本身也是对律师的保护,特别是这种几个嫌疑人的经济案子,当事人又是个女的。
唐宁却觉得理由再明显不过了:“人家孩子胎教都听莫扎特,我们家孩子去看守所,不太好吧?”
余白无语,反问:“你知道现在胚胎才多大么?”
“一点三厘米。”却没想到这人还真知道。
余白噎了一下,觉得他肯定是刚刚百度的。
她伸出食指拇指在他眼前比出半寸大小,刚想说:你现阶段谈胎教什么的是不是太魔幻了啊?唐宁已经捏了她的手,亲到她唇上。
余白明知此人出卖色相转移视线,这态度其实就是没得商量,却还是被撩拨起来,什么案子不案子的,一时都忘了。
也是奇怪,偏就是知道怀孕之后的这段时间,她那方面的需求特别高涨,可又看见网上说前三个月不能同房。
结果就是亲来亲去,做还是不做,每天晚上好一阵纠结。
可能正如那本孕期指南里所写,新婚的确不适合要孩子。老大夫到底还是有经验,不得不服气。
关于谭畅案的争论,也就这么给糊弄过去了。余白和唐宁两个人都自以为很有道理,但案子毕竟是唐宁的,余白不能勉强。
于是,就在唐宁去看守所会见的那天,她干脆一个人去医院做了第一次检查。
也不追求什么专科医院、专家医生,就找了最近的综合医院A市二院,网约了一个普通门诊号。
从立木去医院的一路上,她心浮气躁,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想了许多,一转眼目的地就已经到了。
中午连诊,门诊大厅里熙熙攘攘,时不时就能看到一个孕妇走过去。
余白知道,这大概就是视网膜效应的具体表现——一个人怀孕了,放眼看去都是大肚子。而且,这还是在医院里,往妇产科去的路上,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
到候诊区坐下,这种感觉更甚。
旁边就有三两个大肚子在聊天,早唐、中唐、糖筛、小四维,余白听得一头雾水。就跟在孕产网站上看人家发帖介绍经验一样,她自觉已经坐在考场里,但知识点一个都没复习,就连要考什么都不知道,而同在考场里的其他人都比她更懂事,更负责,也更年轻。
等了半个多小时,屏幕上叫到她的号。
余白走进诊室,才发现接待她的是个男医生,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锦旗,上面绣着四个金字——妇科圣手,锦旗左下角的落款上写着,患者某某某敬赠李铎医生。
要不是在公立医院,还真有几分江湖范儿。
好在李医生本人面目斯文,戴一副眼镜,白大褂也很白。
余白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又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看着像母女俩。
老一点的那个问:“看到几号了,还有多久才轮到我们?”
旁边实习医生起来维持秩序:“你们怎么又进来了?不是说过了么,在外面等着叫号。”
“那还得多久啊?我们路远,我女儿大肚子,就不能照顾一下吗……”女人讨价还价。
不等她说完,实习医生已经把门关上。
总算,轮到余白讲话。
验孕棒,怀孕,她说得支支吾吾,支离破碎,觉得自己好傻,可又想不出其他方式的表达。
李医生听完主诉,提问相当直接:“要不要?”
余白楞了楞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孩子要不要。
“要的。”她老老实实地回答,也不纠结什么傻不傻了。
李医生于是开了超声波和血检,旁边实习医生负责打印单据,扫码付款,告诉她血检出结果要一个半小时,所以最好先去抽血,再去做超声波。
后面病人紧跟着进来,刚才那两个女人还守在门口,又探头进来问:“看到几号了,还有多久才轮到我们?”再由实习医生把她们劝出去。
一连串操作好似流水线,余白愈加忐忑地去做检查。
预感应验,结果不好。
根据末次月经推算,到此时为止,她已经怀孕七周零两天。
超声波可以看到孕囊,却没有胎心搏动,血检里的几项激素指标也都明显偏低。
拿着一叠单据和报告回到妇科诊室,余白自觉是此生最惶惑无助的时刻。
这一刻,她还真希望,唐宁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