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刷经验
说完这些,王清歌又回到自己位子上埋头苦干,同时开着两台电脑,一边写材料,一边是电子案卷,正好翻到其中一页,是一张小孩子的验伤照片。
余白无意看到,问:“又是法援?”
“嗯,”王清歌头也没擡,只是自嘲,“一个女的把男朋友的孩子打得住进了ICU,检察院诉她故意伤害,我还得替她向法院说明,孩子爸爸跑运输经常不在家,她们母女相称,长期生活在一起,有事实上的抚养关系,想办法给她辩成虐待罪,是不是有点邪恶啊?”
乍一听,是挺邪恶的。
犯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量刑区间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而照片上那个小女孩看着特别小,只有两三岁,浑身是伤,躺在ICU病房里昏迷未醒。施害者要是被认定为手段特别残忍,或者造成被害人严重残疾,那就是十年以上、无期乃至死刑的处罚。
与之相比,虐待罪判得可就轻得多了,一般量刑在两年以下,致使被害人重伤、死亡的,也不会超过七年。
这一进一出,差距不小。在旁人看来,就是典型的律师恰烂钱,替坏人脱罪。实际上又是法援的案子,连烂钱都没得恰。但不管怎么说,作为辩护律师,王清歌还是得把这些有利于被告人的证据放到法庭上,由法官来评议,替被告人争取罪轻。
回想一年多以前,那时的王清歌听说师父曾经替李小姐洗脱生产伪劣商品的罪名,就已经觉得很邪恶了。陈锐还因此阐述了一通“刹车vs油门”,“真车vs假车”的理论。余白饶有兴味地想,时至今日,陈律师对于这种变化一定是甚感欣慰的,自家徒弟终于也是一块合格出厂的刹车片了。
转眼又在茶水间碰到陈锐,余白就刘永舜的案子交代了几句,临了玩笑了一句:“不带这么坑徒弟的吧,王清歌手上怎么全都是法律援助的案子?”
陈锐给她一个“你懂啥?”的表情,拿着保温杯走了,刚出门又转回来,对她道:“看在你帮忙的份上,指点你一二。”
余白等着他的指教。
陈锐在她面前比了个OK的手势,说:“随便什么事想要做好,都逃不过三个字。”
既然王清歌不在近旁,余白只好给他捧哏,问:“哪三个字啊?”
“刷。经。验。”陈锐一字一顿,然后解释,“要当外科医生,都得拿割盲肠练手。想做刑辩律师呢,最好就是从法律援助做起。”
“为什么?”余白不敢茍同。
很多律师都喜欢说一句话——免费的其实是最贵的,以突显自身价值,谢绝任何形式的白嫖。而且,她今天在法院也算是见识了,就像华赫所那位年轻精英,用这种态度去做法律援助,不光浪费了他自己发财的时间,还挥霍了当事人的生命去坐监。
但陈锐却自有一套理论,侃侃说道:“大多数法援的案件相对简单,而且都已经到了审查起诉或者审判阶段,周期短,强度大,节奏快,最适合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增加经验值。而且,只要你是法援律师,检察院、法院马上为你开启easy模式。哦,你要看案卷?尽管拿去看。想约见承办?坐下喝口水慢慢聊,也绝对不会有法官意味深长地问你收了当事人多少钱。到了开庭那天,要是中午休庭,还能带你进职工食堂吃顿饭你信不信?”
“真的假的啊?”问是这么问,余白其实已经信了。比如这次刘永舜的案子,她第一次做法律援助,就有一点类似的感觉——单机策略游戏的低难度模式。而且,陈锐本身就是检察院出来的,这种事应该看得多了。
陈锐知道她是懂了,继续说下去:“当然了,给了你法援的案子,你也得认认真真地去做,让人家看到你不图钱,还这么负责。就这样半年一年做下来,积累经验不说,能认识多少检察官、法官?能刷多少印象分?所里再给你提名一个A市优秀青年律师、最佳风采辩护人什么的,是不是一点都不过分?有了这些加持,你的lawyerprofile写出来是不是更好看?在裁判文书网上按照案由和地域一查,这么多你代理的案子,谁还会觉得你刚换红本没经验?你再去做收费的案子,是不是也soeasy?”
余白豁然开朗,原来陈锐根本不是在坑徒弟,居然连优秀青年律师和最佳风采辩护人都已经替王清歌打算好了!
“所里还有什么法援的案子么?”她不要面子,立刻问陈锐。
“你问这个干吗?”陈锐看着她笑。
余白也笑,答:“主任,我也想刷经验啊。”
陈锐却开始捧她,说:“余白,你的情况跟王清歌不一样,她刚毕业,又是警察出身,也就适合搞搞这种暴力犯罪。至于你,这么多年外所M&A的经验,打交道的都是富豪、上市公司、外企MNC,能够用做非诉的思路和专业性去做经济犯罪的案子,刑辩律师当中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了……”
余白只当他日常商业吹,哈哈笑了笑,端着自己的马克杯出了茶水间,心里却忍不住拿唐宁做比较,说你看看人家的师父!
然而不巧,唐宁一下午都在新区法院开庭前会议,直到晚上才回来接她出去吃饭。
他把她带去了人民公园里的一家美式餐厅,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可以看到隔壁夜色下的树林和小径。
两人边吃边聊,计划下个礼拜去社区医院建小卡,还有等孕期差不多满十二周,碰上元旦,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正好可以公布怀孕的消息。
然后,余白又提起上午开庭的情况,趁此机会跟睡一张床的合伙人反应问题,说自己现在手上几乎都是非诉业务,和王清歌比起来,上法庭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她也想试试做法律援助。
唐宁还是像上次一样表示支持,说:“好啊,就是你别太辛苦了,要是碰到什么问题就来跟你师父我说,知道没有?”
如此配合,抓大放小,粗中有细,而不是这不许那不许,余白反倒觉得不对劲。
她于是存心得寸进尺,问:“你手上是不是还有一个套路贷涉黑的案子啊?”
“干吗?”唐宁吃小肉丸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
余白看着他说:“我想参与。”
这人大概吃到辣椒,呛了一下,咳嗽了半天。
“还有那个社交网站传播淫秽视频牟利的,我也想做。”余白继续,就等着他忍不住,说这胎教是不是不太好啊?
却没想到对面也是个狠人,肉眼可见地狠了狠心,说:“行啊,我一个人是有点忙不过来,有你帮我就太好了。”
余白愈加肯定,这人是有点奇怪。而这种奇怪的表现,就是从他到N省去找她的那天晚上开始的。
领了结婚证的两公婆没什么好客气,她直截了当地问:“你那天到底为什么突然去找我?”
唐宁彻底不吃小肉丸了,显然知道她问的是哪天,却没有直接回答,伸手叫了服务员过来结账。
两人离开餐厅,沿着路灯下的小径走出去。
冬夜空气冰冷清新,唐宁牵着余白的手,这才开口说:“那天,陈锐做一个离婚案子做得感慨万千……”
“陈锐怎么还做离婚了?”余白打断他问,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关注点好像有点歪。
“就是无界啊,”唐宁解释,“李小姐的儿子跟儿媳终于还是离了,两个人名下几家公司,要析产,分割股权。”
余白一听还真想往下细问,忍了忍才回到正题上,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明明只是富豪家事八卦,唐宁却看着她,几分专注:“陈锐在那儿感叹,说结婚不是终点而是开始,从领证的那一天起,持证人就得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有离婚请求权的人了。”
不知是因为他的目光,还是这句话本身,余白心里也动了动——想着离婚请求权,去经营好婚姻,典型法学生的思维方式,简直有种向死而生的feel。但她还是觉得这话由陈锐说出来有点好笑,毕竟陈律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你这是在担心我俩离婚你连内裤都分不到么?”余白玩笑。
“那倒不是,”唐宁答得一本正经,“婚姻法第十八条,一方专用的生活用品不可分割,归使用人所有。这是我的合法权利,内裤你肯定会让我穿走的。”
余白笑出来,不知道他是特地去看过婚姻法,还是记性真的这么好,连这都存在脑子里。
唐宁却只管自我剖析:“反正听他这么说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结婚之后的确懈怠了,尤其是我们这种情况,认识这么久,不仅是同行,平常工作都在一起。动不动就喜欢讲道理,还总觉得自己只是就事论事。”
余白听着,发现自己其实也一样,很多事都习惯了,觉得理所当然,永远都会是这样。就如最经典的结婚誓词里所说,tilldeathdousapart。其实,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从新婚到白头,一路上简直披襟斩棘。
唐宁这几天的变化似乎都有了解释,突然追到N省去,跟她聊她关心的案子,让她去做想做的事,经常带她出来吃饭,还理了发,收拾的桌子,在家上厕所也知道关门了……
虽然,以一名律师的直觉,她还是觉得细节上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我该怎么办?认识这么久,不仅是同行,平常工作还在一起,新鲜感都没了。”她问,起初还只是半开玩笑地,可这话说一经出来,好像就有点沉重了。
唐宁却举重若轻,答:“继续谈恋爱啊。其实,我发觉自己都没有好好追求过你。”
“你打算怎么追?”余白笑起来,转头看着他。
唐宁不语,突然停下脚步,拉住她的手把她留在那片幽暗的树影里。
“好想你啊,你想不想我?”他对她说。
那是一个岔路口,正好没有路灯,黑暗中只看得到彼此的眼睛。
“你记得这里吗?”他又问,轻声地。
余白点头,她记起了这里。
“就是今天?”她已经忘记了日期。
“嗯。”他确认,没办法,photographicmemory。
于是,他们拥吻,就像许多年前一样。他的怀抱还是那样宽厚温暖,将她包裹在其中。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仍旧是那么的干净。她又一次深呼吸,让他的气息充盈在肺腑之间,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然而,深情不过三秒,这人又在她耳边提议:“去开房?”
余白笑,然后把他打回现实:“还是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