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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吴悠其实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个人,在她从小到大的生活里,安慰就是对弱者的一种怜悯,甚至毫无用处。所以当她面对林安娜丧女这件事时,她并不知道应该以何种情绪去应对和处理。林安娜整个下午对自己的情绪都掩饰得极为妥当,好像那场闹剧从未发生也没有人看到,她按照她自己的节奏开会、处理邮件、安排事务、接洽客户,整个人毫无愠色地如风般行走在办公室内。如果不是下班的时候,吴悠到天台去收上次雨天落在那里的雨伞,也不会看到林安娜一个人望着远方发呆的样子。

    吴悠想了想自己要不要过去或者索性假装没看见就走掉,但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林安娜身边,与她并排站着,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说:“最近淮海路那边很多店铺打折,这段时间忙到没时间逛街,今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你会想和一个中年妇女一起逛街吗?”林安娜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落在吴悠身上,微笑道,“好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下午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你不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吴悠没有顺着说:“没有啊,我只是觉得女人shopping(购物)的时候永远是最开心的,我哪有在想别的什么。”

    “我没有那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

    吴悠“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林安娜,说:“我知道。”

    “虽然女儿去世对我来说,是对我下半场人生的一次重大打击,但我想,我活到这个岁数了,该拥有的都拥有了,该失去的也都失去了,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引起我内心颤动的了。从女儿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可事实证明,已经离开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件事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林安娜的眼神里始终没有一丝波澜,但吴悠明白,这些情绪的背后是那些不能言说的悲伤。

    吴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然后笑道:“所以……不提不就好了吗?”林安娜的双眸依旧透着犀利的神色,吴悠立马抢白道,“Anna姐,有时候虽然我不认同你的观点,但是像我这种如同疯马一样到处乱跑的人,确实需要你这样一个能拉住缰绳的人,虽然我没有失去过至亲,但是……”吴悠不由得拉起了林安娜的手,“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妈妈,我应该还挺骄傲的。”

    林安娜被吴悠突然上演的母女戏码逗笑了:“逛街就算了吧,喝酒去吗?”

    吴悠将拎包一下甩到肩后说:“当然,我们俩还没有一起喝过呢。”

    “那你带路吧,我都不知道现在你们年轻人爱去的地方在哪儿了。”

    吴悠快速上前,挽住林安娜的手,说:“那就跟我走吧。”

    林安娜很久没有在年轻人的场所里饮过酒了,想当年她和杜太太在奥斯德叱咤风云的时候,上海大大小小的酒吧都被她们喝遍了,而今时过境迁,人老珠黄,家中的藏酒上千,随时都能开一瓶小酌两口,但这种小白领会聚集在一起的街边酒吧,林安娜和杜太太是再也不会来了。长乐路上三三两两地站在街边、拎着啤酒畅谈的青年,似乎并不在乎身边路过的人群,他们兀自快活地享受着自己的天地,再看到这些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年轻人时,林安娜不由自主地感叹,属于她的许多东西真的已经过去了。

    吴悠帮林安娜斟满了一杯酒,然后给自己倒上,一饮而尽。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两杯之后吴悠便敞开心扉说:“说实话,刚进广告行业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够变成像你一样的人,或者说那时候我觉得,我最大的对手就是你。”

    “是吗?成为我有什么好?人人都想成为某一个人,那人人都将乏善可陈。”林安娜端起酒杯轻轻地品了一口,朝吴悠泼冷水道。

    “人是先有榜样和目标,才会有自己,没有谁能一来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吴悠顺理成章地反驳道。

    “然后呢?成为我之后,每天和我针锋相对,好像对着镜子吵架一样。”

    吴悠到底还是受不了上海女人的刻薄,她一把将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说:“能和你吵也是要有点水平才行的。”

    “就你?说你什么好呢,闯了祸就像鸵鸟一样躲起来,看似什么事情都冲在前面,但永远没有办法好好善后。吴悠,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林安娜忽而定了定神,把“你确实挺像我女儿的”这后半句咽了下去。

    “但是什么?”

    “没什么。”林安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闷头喝了下去,一时间林安娜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孙令辉是怎么知道女儿去世的事情的?难道他联系上了女婿Eric?不可能,他怎么会有Eric的联系方式?可除此之外,林安娜想不到其他的人。如今事发了,她最担心的莫过于世人的怜悯,也最怕有人来安慰,眼见吴悠如此贴心地应对,她不觉心生感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虽然林安娜对吴悠的许多做法和观念并不认可,但若不是吴悠执意和自己合伙打开麦迪逊的新世界,她也不会那么快从悲伤和无助的情绪中走出来,如果说女儿的缺失让她在人到中年时惶恐不安,那吴悠的出现无疑是一颗足够让她沉稳下来的定心丸。

    “换个话题。”林安娜放下酒杯,正襟危坐,“你说洛奇现在已经把视线集中在奥斯德身上,这是你的那个闺密告诉你的?”

    “嗯,准确来说,她是让我注意Lawrence这个老狐狸,因为之前我也试图从海森的前老板那里打听他,但所获甚微。”吴悠用叉子叉了一块西瓜放进嘴里。

    “那我想问,如果洛奇确定要投资奥斯德,会从麦迪逊撤资吗?”

    吴悠瞬间如芒在背,这个问题吴悠倒是从未想过,她只是想着如果下一年度洛奇不追加投资,那她们公司的规模可能受限,却完全没有想过洛奇可能会直接抛弃她们。

    “Evelyn,你觉得和我合作是什么感觉?”林安娜绕开了话题问道。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照实说就好。”

    “如果有一天你对我的创意不那么挑剔,甚至事事都同意我的话,我可能反而觉得很难受,虽然有时候我觉得你烦,但我更需要一个说真话的人。”

    “我从来不知道我原来这么重要。”林安娜终于敞口笑了起来,“那么,如果洛奇决定撤资,你和我,我们靠自己也可以撑过去的。相信我!”

    “可是……”吴悠有点怀疑地笑了一下,“如果我们继续合作,你要知道,可能最后真的会变成对着镜子吵架。”

    林安娜轻笑了一声:“你今天格外矫情,你最糟糕的样子难道我还没见识过吗?”

    这时,吴悠和林安娜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原来是费仁克发来了一封邮件,她们俩面面相觑,二人都没想到事情居然突然有了转机——奥斯德放弃了和Independ的合作,裴勇那边转而又重新找到了麦迪逊。

    吴悠忍不住拍了下桌子,说:“太好了!”她转手给自己倒满了酒,准备跟林安娜碰杯,“看来我们来酒吧是来对了,老天提前要我们庆祝一番,cheers!”但林安娜非常冷静,她看着手机邮件愣了一小会儿,说:“我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吴悠不觉问道:“失而复得,不是好事吗?”林安娜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地说道:“奥斯德为什么要突然放弃这次合作?你想想Lawrence上次让我们比稿,最后所使的计谋,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如果我们现在捡了这个单子回来,在圈子里就会被说成是奥斯德吃剩下的骨头丢给我们这种蜂拥而上的狗,他想要的就是对我们的羞辱。”

    “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拒绝?”

    “总之……我觉得我们不能往太好的方向去思考。”

    “可是这个案子我非常有信心,而且我相信它可以让我们公司一炮而红,或许在你看来奥斯德存在某种不纯的动机,但我觉得它同样也是在给我们麦迪逊一个机会,为什么不抓呢?”

    “但如果因为抓住一个机会而让公司吃相难看,你也愿意吗?”林安娜心中始终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可她确实也想不出背后的逻辑。

    “我不觉得是吃相难看,现在是甲方自己回头来找我们,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我们有可取之处,才应该被尊重、被认可。”吴悠拍了拍林安娜的手,说,“好了,你可能现在因为家里的事状态不太好,我想不如你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你觉得心有顾忌,那这些事就交给我吧。”

    林安娜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这么有信心?”

    “嗯。”

    两人喝完酒从酒吧出来,不知不觉间上海已经开始有了些许的潮热,带着温度的风夹杂着上海独有的都市气息流灌在两人之间。吴悠和林安娜挥手告别,临走时,林安娜突然问了一句:“对了,你那个在洛奇的闺密可信吗?”

    “当初麦迪逊的初始资金还是她促成的,我愿意出来自己做,也是她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我们认识十几年了。”

    “那行,回头你帮我约下她,有些事……我想找她帮我们去处理下。”

    送走林安娜之后,吴悠带着几分醉意倚在出租车后座上。车窗外,夜间窸窸窣窣的虫鸣淹没在往来的车流声里,她望着窗外发了一小会儿呆,看着林安娜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吴悠安心了不少。她不觉想到,像她这样的女人,最大的依靠是什么呢?有一天墙裂崩塌,在一墙之下的她又是靠什么挺过来的呢?吴悠不停地将自己代入到林安娜的生活中,最后她能想到的莫过于工作,不管一个人多糟糕、多无助,唯有工作能让人站立和坚挺。另一方面,Independ找回来这件事确实给她心里造成了一小波波动,甚至是兴奋感,原本她还在为丢掉到手的鸭子而愤怒,可眼下她又为可以大展身手而开心,她突然很想把这份心情分享给另一个人。

    吴悠长长地舒了口气,闻着略带苦涩的酒气,突然对司机说:“师傅,先不去凯旋路了,我改个目的地,咱们换条道走。”

    当吴悠站在郑弋之家的门前时,她毫不犹豫地按动了门铃。门铃响过,片刻之后,身着白衬衫的郑弋之戴着金边眼镜出现在门后,吴悠借着酒劲顺势环住了郑弋之的脖子,踢掉了高跟鞋,将他慢慢推进屋里。空****的房间里,只有饭厅开着一盏小灯,笔记本电脑正亮着摆在桌上,郑弋之搂住吴悠的腰说:“怎么今天……”郑弋之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吴悠顺势吻了上去。

    吴悠轻轻地咬着郑弋之的嘴唇,郑弋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他和吴悠相拥,缓缓退进卧室。郑弋之自然地脱掉了吴悠的上衣,顺道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纽扣,细微的灯光从门缝透进来,郑弋之深浅有致的胸肌线条依稀可见,郑弋之伸手将吴悠的双手扣住,然后埋进她的颈侧与耳朵之间,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吴悠感到一阵酥麻,抓紧郑弋之的背部,而后的一系列动作都仿佛水到渠成,与上次在车厢里的感受不同,这次他们是真正地躺在了柔软的**,没有负担地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她能感受到郑弋之温柔的爱,让她愿意在那一刻彻底放空自己,他们是真诚地在取悦彼此,而不是一种套路化的形式。

    洗完澡后,吴悠慢慢清醒了,她躺在郑弋之的**,望着正盯着电脑还在审核合同的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这种没有事先告知的突然袭击会让你不舒服吗?”

    “还好,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开门的不是我而已,不是吗?”

    吴悠翻过身来,非常认真地问:“所以真的有别人吗?”

    郑弋之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过脸看着吴悠:“吴小姐,你当我是什么呢?”

    吴悠一时有点语塞,想着现在这个时候是不是确认关系的最好机会呢?可这种事情,是应该由女方提起的吗?吴悠怎么想来都会觉得有点不对。郑弋之慢慢靠近吴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你怎么这么认真?”

    所以不应该认真吗?吴悠没有问出口。难道郑弋之想要的就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吗?吴悠不知道这个时候应不应该一笑而过,在享受了这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后,如果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是不是反而破坏了原本的氛围。郑弋之从厨房给吴悠倒了一杯热牛奶,吴悠像一只小猛兽一样依偎在郑弋之的怀里,然后轻轻问:“你喜欢我什么呢?”

    “那你呢,喜欢我什么呢?”郑弋之不愧是当律师的,这一招反问真的是直击吴悠痛处。是啊,吴悠喜欢他什么呢?在两个人都还没有足够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喜欢只能是一种感觉,不是因为对方的优点,或者性格,或者财富条件,就是凭借着相处下来的感觉。如果不是他,而是别人,或许又是另一番滋味。吴悠沉默地趴在他的身边,郑弋之空出一只手来,揽住她,然后低沉地说:“人和人对视的那一瞬间迸发的某些喜悦足以说明一切了,这种心动并不是随时都会发生的,不是吗?”

    郑弋之说的不无道理,但对于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吴悠又觉得略显敷衍了些,直到郑弋之说:“你这么问无疑是在计较我们之间的关系。”吴悠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她说:“那我还……真的没有。”吴悠尽量让自己说得有底气一些。郑弋之从抽屉里翻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顿了顿,说:“是我草率了,我以为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不必特别需要和对方说‘爱情’这回事了。”

    郑弋之的话让吴悠安定了不少,她慢慢松弛下来,语气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今天我特别开心。”

    “因为我吗?”郑弋之浅浅笑道。

    “因为你,也因为工作,我以为自己已经被毙掉的案子,甲方又重新找上门来,你说我能不开心吗?”

    “原来是专程过来和我分享喜悦的。”郑弋之翻过身,长长的睫毛和俊秀的眸子在吴悠的眼前若隐若现。

    “那你有什么要和我分享的吗?”

    “刚刚分享的还不够吗?”郑弋之把脸又埋到了吴悠的发丝里,夜晚温柔的光隐隐铺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吴悠被落地窗的阳光照醒,睁开眼,她发现郑弋之不在身旁。她裹上外衣起来,突然听到“滋滋”的油炸声,推开门,郑弋之正端着早餐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醒啦?”

    “嗯,你还会做早饭呢?”

    “在国外生活过的中国人没几个不会做饭的,来,尝尝看!”

    这原本是非常幸福的早餐时刻,但吴悠不想就这样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她非常礼貌地吃完了早餐,之后也没有让郑弋之开车送她去公司,她甚至没有直接去公司,而是先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她不想那么快得到这么多,特别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理成章的时候。

    2

    会议室里冷峻的氛围延续了大半个小时,费仁克带着自己部门的人以及创意部的其他成员都如坐针毡,裴勇面前的茶杯已经加了三次水了,可林安娜和吴悠还迟迟没有出现。费仁克看了看手表,起身说:“不好意思,裴总!Anna和Evelyn那边还有别的会耽搁了,要不然我们先谈吧。”裴勇似乎对林安娜不在场这件事非常不满,他只用鼻腔“哼”了一声,说:“Frank,全上海的广告公司多如牛毛……”这时吴悠推门走了进来,接话道:“但把女性广告做到极致的还是非麦迪逊莫属,想必裴总是想说这句话吧。”

    吴悠今天虽然穿着一身黑色职业装,但气色看起来比往常都要好,她在裴勇正对面的位置坐下,然后说:“今天Anna有事走不开,会议就由我来主持好了。裴总,具体什么情况,我们就摊在台面上说吧。”

    裴勇想到前两天和吴悠正面对冲闹得不愉快,一时有些语塞。但比起吴悠,奥斯德突然拒绝合作才是让裴勇像吃了屎一样难受。原本以为刘美孜那边至少会给自己一个说法,结果不仅没有什么书面的解释,还在刘美孜发来一条“老板另有安排,暂时停止合作”的信息之后,连人都彻底联系不上了。而后裴勇是没有打算回头来找麦迪逊的,说巧不巧,老板正好那天有空,看到了麦迪逊当时传来的邮件,对“拒绝例假羞耻”这个观念莫名认可,于是立马招来裴勇让他和麦迪逊重新接洽。上门前,裴勇也是憋了一肚子气,不仅对刘美孜、对吴悠,也对自己,这大概是他跳槽到这里之后最憋屈的一次。

    吴悠在进会议室之前,重新思考了林安娜昨晚说的话,奥斯德会选择放弃的原因是什么?吴悠始终也没有想明白,但对她来说,此时此刻比起思考原因,更重要的是做好手里的事。在吃过一次闭门羹之后,她知道以林安娜的性格说什么也不会再接Independ的案子了,但是她不想放弃,说是执念也好,说是不想之前的努力沦为沉没成本也罢,或者她只是想要彻底让奥斯德的人服气也好,其实最根本的是她想在林安娜面前证明自己。

    吴悠泰然自若地看着裴勇,似乎将甲方和乙方的身份颠倒了一下。她静候裴勇开口,裴勇原本想点一支烟,吴悠毫不客气地说:“抱歉!裴总,我们公司室内不允许抽烟。”裴勇愣了一下,但他不想和吴悠争辩,只好默默地把烟收了回去。在来麦迪逊之前,裴勇已经联系了别的4A公司,但若重新开会讨论,再到拿出方案,时间确实远远超过了老板的要求,若非没有第二个选择,裴勇根本不会忍气吞声地出现在这里。

    “Evelyn,今天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经过我们和上级的沟通协商,觉得麦迪逊的创意确实有尝试的可能,领导愿意去冒这个险,但对于整体的方案和思路,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切实详尽的内容,所以没有办法确定。”

    “裴总要是那天能多留五分钟时间给我,也不至于今天要多跑这一趟。”吴悠算准了裴勇必定是找不到其他公司快速接手,他们又必须赶在“6·18”大促之前抢占资源位和投放,目前看来是裴勇有求于她,所以她还是忍不住奚落了两句,“创意方案我们可以尽快给到你们手里。”

    “那太好了……”裴勇终于放松地笑了下。

    “但我们也有要求。”吴悠很快打断了裴勇的话,“我们希望广告预算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两番。”

    裴勇忍不住“啧”了一声,他对于吴悠突然的坐地起价,只想骂娘,但他还是保持着刚刚礼貌的微笑,吴悠不疾不徐地说道:“裴总千万别觉得我们在乱喊价,Frank,你把我们给别家做的价目调出来让裴总看下,以免对方觉得我们不真诚。”

    费仁克不解地看了吴悠一眼,吴悠轻轻眨了眨眼睛,示意他拿出来就好了,费仁克实在不懂吴悠在想什么,这种甲方报价原本就是商业机密,怎么可能随便拿出来给别人看?裴勇看着有些为难的费仁克,想着必定是两个人没有串好词,这下可能露馅了,这是他回击的机会。但不料,让裴勇立马大跌眼镜的是,费仁克调出来的价目确实都在Independ给的条件之上,吴悠并没有撒谎。

    “这……”

    “裴总,之前我们愿意低价接这个案子的主要原因是我们觉得这是契合我们公司理念的产品,并且我们能把这个东西做好,基于我们对机会的珍惜,所以开了并不符合市场的价格,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既然我们没有办法在我们双方想要的基础上达成合作,再重逢自然就少了些你情我愿的意思了,那就只能按规矩办事。我这么说,裴总总是懂的吧。”吴悠露出慷慨的样子说道。

    裴勇最终以回公司商量为由先走一步,吴悠热情地伸手和裴勇握了握,说:“期待裴总的答复。”裴勇走后,费仁克见其他人都各自散去了,才走到吴悠面前,说:“下次我不想再做这种事情了。”吴悠抬头望了他一眼,问:“什么事?”吴悠当然是故意装不懂,就在她前往会议室之前,她单独给费仁克发了一条信息,让他立马把给甲方的报价表再做一份,价格全部上调两倍。费仁克对数字向来严谨,更不喜欢做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情,但吴悠“假传圣旨”地说这是她和林安娜共同商量的结果,这才迫使费仁克在宽慰裴勇并拖延时间的同时,马不停蹄地又备份了一个新的表格出来。

    “如果觉得对方没有诚意,我们大可不接这个单子。”费仁克依旧是一副颇有微词的语气。

    “为什么不接?”吴悠合上笔记本,转身正视着费仁克,说,“裴勇会回来找我们的,我没有趁机报更高的价格已经是心慈手软了。”

    “Evelyn,你在背后做这些事情,如果被其他品牌知道了的话……”

    “兵不厌诈,事先违规的是他们。”吴悠知道和费仁克多说无益,她只是漠然地越过费仁克准备出去,费仁克却上前拦住了她说:“等一下,改报价表的事情真的是你和Anna一起做的决定吗?”

    吴悠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费仁克,有些生气地说:“Frank,麦迪逊不是只有林安娜是老板。”

    “我不保证裴勇不会去打听其他品牌的报价,只怕到时候弄巧成拙,那就是我们俩的责任。价格的事情,你完全可以交给我去谈。”

    “我争取的是时间。Frank,这么说吧,现在摆在Independ面前的问题与价格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而我只是要回一笔为麦迪逊面子买单的费用,裴勇不会不明白。”

    “我得去和Anna汇报这件事。”

    “不必了,Anna已经不管Independ的案子了。另外,如果你无法理解我做事的方式,你可以选择退出,让你下面的人和我跟进就好。”

    吴悠很快结束了和费仁克的对话,离开了会议室,她太熟悉这样的氛围了,就像最初在海森一样,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她的想法,甚至觉得她刚愎自用,但是那个庇佑她的大老板如今已经不在了,此刻她也只能顶着压力继续前行。

    吴悠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突然想到公司开业的当天,大老板还亲自送了六个花篮过来,当时因为人手不够,她和林安娜忙得不可开交,进而怠慢了大老板。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大老板也只约过吴悠一次,吴悠也因为加班拒绝掉了,再之后,大老板就彻底从吴悠的世界里消失了。

    吴悠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每次遇到瓶颈的时候,她心里确实会不自觉地把大老板当成避风港。她摇了摇头,冲了一杯咖啡,立马让自己回过神来。电脑里是她之前让萧树做的简案,其实除了一反常态地用红色**,其余的创意她并不满意。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支笔,将几个与例假相关的词全部写下来。所以,让棉条成为女性普遍使用的关键是什么呢?吴悠觉得只要突破这个口,创意的内核就出来了,可惜灵感往往不是随时都有。

    吴悠处理完了邮件,又看完了几个项目的创意草案,要不是她觉得肚子饿了,她都不会朝窗户外望一眼。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不过对广告公司来说,这个时间点才正是热闹的时候。或许因为同事都在伏案工作,行动一致,才让吴悠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她微微抬头,好像看见了自己第一次进公司时的场景——当时她兢兢业业地坐在电脑前写文案,旁边的前辈大姐嗤笑不已,说:“小姑娘嘛太认真了,文案写得再好,也不会流芳百世,说到底不过是资本与消费者之间的一个递话的人。”吴悠当时确实备受打击,和许多广告公司的新人一样,她加班加点到出租车都变成了稀缺物品才走出办公楼,一路上战战兢兢地害怕遇到危险,直到回家她才能放下心来。那时候,母亲说女孩子在外,胆子小一点是好的,不会做什么越轨的事情,对人也抱着几分敬畏心。吴悠却不以为然,为什么要胆小?当下的社会你要示弱给谁看?就是这样开始的她,也不知几时变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

    吴悠关了电脑准备下班,她自知工作没有尽头,想做的话永远都做不完。

    下楼的时候,她又遇到费仁克,吴悠原本想搭下一趟电梯,但想着电梯门已经开了,对方看到自己不进去,未免显得自己有些做作。吴悠径直走到电梯正中间,朝费仁克点了下头,然后背过身去。如吴悠所想的,费仁克还是不合时宜地开口了。

    “Evelyn。”

    “嗯?”虽然是回应,但吴悠没有回头。

    “如果不急着走的话,不如一起吃个晚饭吧。”费仁克的声音从后面穿过吴悠击在电梯厢的金属壁上又折射回来,“旁边新开了家越南菜不错。”

    “好。”吴悠没想太多就答应了,一方面是她需要给费仁克一个台阶下,毕竟她是老板,另一方面,她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继续做作下去,不过她依旧没有回头。

    吴悠对越南菜没有什么研究,就像她对眼前这个男人也从未研究过一样。餐厅中,火车头、米卷、薄荷叶,四下幽静的翠绿花纹壁纸搭配着金丝座椅,这些并不高端的食物却与这样的环境相得益彰。大老板带她吃过太多的餐厅,但东南亚菜很少吃,或许在大老板眼里,这样的餐厅和麦当劳、肯德基基本在一个档次,吴悠起初也是这样想的,但当吴悠将米卷送入口后,她瞬间更正了自己对越南菜的误解。熹微的灯光落在费仁克不苟言笑的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出来。

    此刻,只听他缓缓道:“下午裴勇给我打电话了,他们确定了和麦迪逊的合作,不过他们要求我们下周前给出初步方案。”吴悠心知这是必然的结果,但没想到这个结果让费仁克有些淡淡的失落,“虽然我对你的做法并不赞同,但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是你为麦迪逊挽回了颜面。”吴悠觉得好笑,但她没有笑出声,能让费仁克低头的次数可不多,吴悠只差没有用手机录下来了。

    “过去做广告、谈单子,拼的是资源和人脉,但现在变了,心理战和价值博弈变得更重要,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你。从前东家跳槽来麦迪逊,是Anna来找的我,她和我说新公司新气象,更适合员工施展手脚。对我而言,公司谈不上什么新和旧,我不是科班出身,当初我凭借着相对严谨的逻辑思维能力和计算能力找到了工作。我最开始进入广告行业纯属是想找个地方养活自己,我从不吃阿谀奉承那套,也开辟了自己的道路。我原本就和大多数的AD不一样,进麦迪逊也是奔着做BD(商务拓展)来的,Anna说你不好对付,后来发现不是玩笑话。在很多事情上我确实不认同你,但今天我仔细想了想,你比我小几岁,冲劲和勇气都比我足,我不佩服你是假的,既然在一家公司做事,我也就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今天请你吃饭,一是道歉,二是摊牌谈心,如果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也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也不希望在今后的合作上总是存在龃龉。”

    面对费仁克突如其来的长篇大论,吴悠瞬间有些失语。费仁克越是一本正经,吴悠越是不知所措,她自顾自吃了大半碗越南粉后,抬头擦了擦嘴,捋了下头发,说:“工作中有分歧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Frank,你也不必这么上纲上线,我也没有觉得你做得不对,何况Anna当初能认定你进公司来做AD,自然是相信你的能力,你倒不必这么妄自菲薄。”吴悠把筷子放好,然后笑了笑,说,“无论如何,接下Independ的案子于你于我都是好事,这顿饭就当是为了庆祝。”说着,吴悠招来服务员,抢先一步买了单,说:“这顿我请你,你当冰释前嫌,我当喜不自胜。”

    晚饭之后,和费仁克在夜晚的街道上闲走是吴悠计划之外的事情,要不是费仁克问她怎么回家她说坐地铁,也不会有两人一起共行的这段路程,费仁克在做广告之前到底做过什么,吴悠甚至猜想他可能是一名公务员,一板一眼的劲实在不像是一个在商业战场上有勇有谋的人,可林安娜常说看人不能看表面,费仁克来麦迪逊的时候确实把许多大牌资源都笼络到了这边,现在吴悠算是明白了,费仁克最大的优点就是坦诚。

    这时,一个穿着破败的小女孩走到费仁克面前,说:“哥哥,买束花吗?送给漂亮姐姐。”费仁克苦笑着看了吴悠一眼,一本正经地对小女孩说:“漂亮姐姐不是我的女朋友。”小女孩有些失落,将花束凑到吴悠面前,说:“那姐姐能自己买一束吗?刚摘的,很香。”吴悠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约莫十四岁却好像孤苦无依。吴悠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说:“我买两束,送一束给这位哥哥。”小女孩开心地笑了,她立马从篮子里又拿了一束出来。费仁克捧着一束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吴悠像是恶作剧成功一样捕获了这一切,内心感到十分满足。又走两步,费仁克突然自说自话道:“小女孩一个人来上海打拼卖花,家里会是什么情景?”吴悠不觉心想,像她这样生在深圳,长在珠三角的女孩尚且想要挤进更好的环境中,何况她们?那些贫困地区又有多少女孩也希望能够呼吸到一些不一样的空气。想到这里,吴悠一个激灵,她将手里的花丢到了费仁克的手上,说:“啊,我想到了!”没等费仁克反应,她已经扬手招了辆出租车说,“我先回去弄方案了,拜拜!”

    费仁克捧着两束鲜花,看着突然远去的吴悠,无奈地笑了笑,都说和一个人不可以走得太远,也不可以走得太近,太远则模糊,太近则吸引,费仁克瞬间明白下午林安娜对自己说的,对吴悠要多一点耐心是什么道理了。

    3

    林安娜这两天做梦还是会时不时地梦见孙令辉,她常常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感觉那个男人潜伏在自己房间的某个角落。那天下午让保安把孙令辉赶走之后,林安娜并没有真的放下心来,依照孙令辉的脾性,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安娜深夜给杜太太打电话,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她开口便说:“囡囡走了。”杜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去哪儿了?”林安娜说:“去世了。”杜太太大惊,连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林安娜简单一说,杜太太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倒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叹气道:“难怪你最近这么拼,我要是你,估计更拼。”林安娜知道,论年龄,论阅历,论三观,只有杜太太最懂她,杜太太与林安娜同样诧异,孙令辉怎么会知道女儿去世的消息,莫非他去了趟美国?杜太太问林安娜接下来的打算,林安娜几乎没想,就说:“我打算直接去找他摊牌。”杜太太倒一点不惊讶,只问:“要不要我陪你?”林安娜说:“不必了,谅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林安娜和孙令辉结婚十年,孙令辉只对林安娜动过一次手。那次林安娜加班到深夜,回家的时候孙令辉已经喝醉,女儿那时还只是个小婴儿,婆婆见林安娜不顾家务只顾工作,厉声呵斥了一番,林安娜不理会,孙令辉却伸手给了林安娜一耳光,那时他们的感情已经岌岌可危。林安娜的拼在男人眼中是一种冒犯,在孙令辉眼中,不会相夫教子的女人都带着原罪,林安娜觉得可笑,她对此不以为然,依旧早出晚归。现在回想起来,女儿的童年缺少自己的陪伴,这对林安娜不失为一种遗憾,但林安娜早已想通了,人生何处不是遗憾?如果那时候自己委曲求全,离婚之后女儿和自己又将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简直不堪设想。

    转眼过去了二十几年,孙令辉依旧住在武定路附近的老公房里,那是孙令辉的妈妈当初留给他的房子。结婚之后,一家大小全部蜗居在那里。这些年来,浦东老房有的推了新建,有的旧了翻修,房价水涨船高,可浦西的老旧小屋无人问津,被时间丢弃在了那里。林安娜把车停在小区外面,径直走上六楼,回忆顷刻袭入她的大脑。

    当初嫁给孙令辉,是家里一手包办的,从没人知道林安娜出生在青浦区。青浦区在老上海人眼里不值得一提。不管青浦人再怎么努力,对老上海人来说,他们都是乡下人。林安娜家里念着孙令辉家在浦西,是地道的老上海人,加上孙令辉的父亲又是厂里的干部,踏实、稳定,吃国家粮。那时林安娜的妈妈对她说,你要想混出头,就要先摆脱你青浦人的身份,好好去上海做体面人。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林安娜就这样从青浦嫁到了浦西。

    林安娜那时候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在波特曼酒店做外宾接待。20世纪90年代初期,顺应改革开放的狂潮,产业大量兴起,外国人大量涌入上海,林安娜正好赶上了那个潮流,当时的波特曼酒店是众多外国人选择下榻的地方,可对林安娜那一代的大学生来说,英语只是一门学科,真正能在日常使用的人没几个。林安娜就借着这个社会环境和外国人交流,每天上下班听英文广播,为的就是能尽快升职加薪。可对孙家婆婆来说,林安娜这股拼劲是没道理的,一个青浦媳妇攀上了自己的儿子,不仅不懂得在家相夫教子,还每天早出晚归,外人问及她的工作,婆婆每次都要隐晦地表达她在酒店上班,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婆婆三番五次旁敲侧击地让林安娜把工作辞了,好好找个学校当老师,踏实本分多好,林安娜哪能从呢?因而婆媳关系一直不好。

    1994年前后,酒店来了一个常住的美国客人叫罗斯福,因为林安娜做事细心谨慎,所以每次他来,都会主动找林安娜。林安娜觉得这个大胡子男人很有意思,他时常用中文对林安娜说:“你是上海姑娘,你是上海美丽姑娘。”当时罗斯福问林安娜有没有英文名,林安娜摇头,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罗斯福说,你应该叫安娜,“安娜”这个名字非常适合你。于是,这个英文名林安娜一用便用了几十年,延续至今。

    罗斯福一直很欣赏林安娜果断利落的处事风格,于是,很快他就问林安娜有没有想过离开酒店,做点别的。对当时的林安娜来说,外宾接待她已经非常熟悉了,整个流程她都处理得得心应手,如果离开酒店,她能做什么呢?罗斯福说自己准备到上海来开广告公司,现在上海还没有真正的广告公司,是一片蓝海,罗斯福觉得林安娜的英文口语非常好,可以到他的公司试一试,当时罗斯福给林安娜开出的工资价格是她在酒店做外宾接待的三倍。

    这件事给了林安娜很大的冲击,回家之后,她就把要辞职的事情告诉了孙令辉母子,谁料才刚刚开口,婆婆就忍不住大骂起来,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借着我儿子做跳板好不容易来了浦西,现在又想勾搭洋鬼子跑去国外,你安的什么心?”

    那时候根本没人知道什么是广告公司,孙令辉的妈更是觉得林安娜的心太野,早就说酒店的工作做不得,一天到晚在外面招蜂引蝶,现在胆子大到直接跟家里提要求了。

    林安娜只觉得好笑,自己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她顺势就对婆婆说:“亏您还老说自己是城里人,连广告公司都没听过,下次就别老标榜自己了。”孙令辉对林安娜的态度非常恼火,但还是忍住不发,可自己妈他是管不住的,眼见林安娜这么不知好歹,孙令辉立马回应道:“广告公司?我看你就是站在大街上发传单对不啦,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高级,洋鬼子说什么你都觉得香。”两人后来争执不休,林安娜索性不说了,白白浪费口舌。

    林安娜一整夜没睡,第二天就到酒店递交了辞职信,她很兴奋地跑到罗斯福入住的房间门口,说她已经准备好了。罗斯福非常惊讶林安娜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让林安娜再等他两个月,他正在上海找合适的办公地点以及办理相关手续。林安娜趁着那段时间,买了很多和广告学相关的书籍,在家里熬夜苦读,但在孙令辉母子看来,她这简直是走火入魔的样子。两个月后,罗斯福主动联系到林安娜,却很遗憾地告诉她,因为中国当时的政策不接受外国独资企业,他必须找一个本土的公司合资开办才行,他对于这样的政策不能理解,所以暂时只能先去香港了。这个消息对林安娜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也是她和孙令辉的婚姻走向终结的导火索。

    往事历历在目,让林安娜觉得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敲响了那扇已经脱漆的防盗门,孙令辉开门的时候也没想到门外站着的会是林安娜。

    “怎么你还有脸来?”

    “你要不想好好说话,我现在就可以走。”

    孙令辉见林安娜一身端庄,不像是来找碴的,她敢亲自找上门来,自然是有话要说。孙令辉开门让她进来,她环顾一周,家中布置十年如一日,沙发已经破旧。林安娜随意坐下,开口便直接问道:“女儿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前夫要开口,林安娜抢白继续说,“女儿六岁的时候已经改姓‘林’,当初你妈嫌弃囡囡是女儿,也让你放弃了抚养权。从那一刻开始,女儿的方方面面已与你无关,女儿去世,我有责任,但轮不到你来辱骂。孙令辉,你好好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有何资格对我叫嚣?”

    孙令辉轻笑,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什么,放在桌上。那是一张外汇兑换的支票,还有一张照片。林安娜拿起那张照片,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照片上女儿赤身**地站在黑暗中,胸口处写着各种英文单词,她哀怨地看着镜头,双眸中满是眼泪。林安娜稍稍看了一眼,那些单词都与种族平权有关。林安娜微微颤抖地拿起旁边的支票,上面的数字也非常可观,竟然有将近三万美金。

    “这是……什么?照片是哪儿来的?”林安娜依旧不明白。

    “这是女儿去年参赛的一张摄影作品,组委会通过电话找到了我,说女儿已经去世了,当初她向组委会留下的地址是我的地址,所以我才知道女儿去世的消息……”

    “什么比赛?什么奖金?我怎么不知道?!”林安娜不愿承认自己是最后一个知晓这件事情的人,“不可能!囡囡不可能不告诉我这件事,还有……为什么她要留你的地址?凭什么奖金要寄到你这里?”

    林安娜一连串的“为什么”让孙令辉不觉窃笑道:“为什么?”孙令辉双眼空洞并带着些许愤恨地看着林安娜,“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你什么意思?”

    “林凤珠,你就承认吧,从头到尾,你永远关心的都只有你自己。女儿小升初,你让她熬夜看书差点发高烧;女儿中考,只比你想让她念的中学分数线少了两分,你就把她关在外面让她整夜反省;女儿考大学,明明已经填好了自己想念的大学,你非要她去美国念法律。后来你们是冷战了多久,你才妥协让她去美国念了艺术,这些事不用我说,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嗬,孙令辉,你现在倒是站在一个制高点来对我说三道四了,那我想问,女儿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出现过吗?你有关心过她的学习,哪怕去帮她开过一次家长会吗?你怪我对她严苛,可你知道这个社会对谁是宽松的?你是希望你女儿跟你一样,一辈子陷在一个地方,今生今世变成一摊烂泥吗?”

    “女儿的人生为什么一定要你来规定?她就不能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你刚不是还奇怪你怎么不知道女儿参赛的事情吗?因为她根本不敢让你知道,如果她告诉你她要拍这么一个作品去参赛,你会怎么想?你会说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

    林安娜依旧对这件事抱着怀疑态度,但孙令辉为什么会对女儿的事情如此清楚?她犀利地望着孙令辉,不觉问道:“那么,为什么最后奖金是寄到你这里?我倒想听你好好解释解释。”

    “去年我买P2P的理财暴雷了,赔进去二十多万,当时我手头紧,给女儿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她帮我想办法,可能就是这件事让她惦记着吧。”

    “真的很好笑,你没钱的时候,还想到找你的女儿来救命,那女儿需要钱的时候,给你打电话,你妈当时是怎么说的?她说女儿已经不姓‘孙’了,说你马上就有新的家庭了,让我们不要再来纠缠你,这些话你都忘了吗?”

    “我承认我对女儿有亏欠,但是,女儿去世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如此无动于衷?”

    “我无动于衷?我当然无动于衷。因为从女儿离开的那天开始,我的心就已经死了。”林安娜一手抢过那张照片,然后站起身来,说,“这张照片我要带走,其他的我不想再和你多说。”

    “你凭什么拿走?”

    “就凭女儿到死都还是姓‘林’这一点!”林安娜非常强势地将照片放进了包里,“孙令辉,女儿走了,我们俩最后的一点牵绊也彻底没了,从今往后,我们就彻底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也不要再来骚扰我,如果你还当我是女儿的母亲,就不要逼我对你动粗。”

    孙令辉就这样看着林安娜失落地走出那扇大门,积蓄多日的苦闷终于在这一时间爆发出来,他看着那张三万美金的支票,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