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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一路上,林安娜的车都在横冲直撞,在几处红绿灯前差点引起事故,然而林安娜也完全没有在意车窗外那些气愤的鸣笛声。整条路上,她都感觉自己在黑暗中无力地穿行,她想到刚刚孙令辉那愤懑的申诉,想到女儿在离世前对这个从未关心过她的父亲如此怜悯,心里便五味杂陈,非常不是滋味。

    回到家里,林安娜还没有从那张照片中回过神来,她从包里拿出那张照片,看着镜头下的女儿,这是她吗?林安娜自己都忍不住怀疑,在她心里,女儿从小到大都是那么乖巧听话,即使在叛逆期,母女俩有过争论,可大部分时候都是女儿软下心来。虽然她的性子很倔,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而为什么她要拍这么一张照片去参加什么比赛呢?难道真的像孙令辉说的那样,是自己根本不了解女儿吗?不可能,林安娜始终对前夫的话存有怀疑,如果女儿真的像他说的那个样子,自己给了女儿那么大的压力,为什么女儿还要让她去美国和她一起生活呢?她越想越想不通。

    林安娜拿着照片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她翻过照片背面,看到后面的签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迅速坐到电脑前,将照片背后的签字输了进去,果不其然,她很快就在外网上找到了女儿的这张照片,参赛的所有作品都在那个网站上,林安娜顺手点了进去。因为跨境的问题,网页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打开,雪白的页面上一帧一帧地刷新,反而使林安娜的内心更加煎熬。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张照片的下面,是无穷无尽的谩骂,那些带着**的字眼每一句都在攻击她的女儿,那些白人将女儿的这场艺术定义为“亚洲人的献身”,骂她是妓女,甚至还有人恐吓她最好不要出门,让她滚回自己的国家去。大部分人的言论都在质疑颁奖评委的公平性,更多的人是觉得获奖者在用同情煽动种族对立。林安娜的手悬在空中颤抖,她无法想象这些留言可以多达上百页,当她看着那些让她锥心的字句时,她真的希望自己一个英文单词都不要认识。

    林安娜看见那张摄影的资料里,留着一个个人网站的地址,而这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她怎么会想到,女儿原来在十年前就开始在这个外网上搭建自己的小站,并且持续更新了这么多年,她看着女儿最后的一篇日记,正是这张一丝不挂的照片,照片下,是女儿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篇文字:

    美国大概是我父母那一代国人曾经极度崇尚而又敬而远之的地方,于是我们这一代人带着我们的梦想来到了太平洋彼岸。当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在美国生活的时候,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时无刻不被周遭的人过度解读。

    “你的创意喜欢用红色,是因为红色是中国的颜色吗?”“你听我们的笑话总是不笑,是因为中国人死板而不懂幽默吗?”“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你不知道种族歧视,不懂黑人和白人之间的那种冲突!”他们对于我,或者说对于我这样的中国女性,有着不可摹状的情绪。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女性原本的社会属性是男性赋予的,而中国女性的社会属性,是政治赋予的。

    我并不认为喜欢红色是因为我是中国人,甚至我不认为我的行为动作中的任何一处是为了表达我是中国人,我非常爱我的国家,如果当初不是我的母亲非要我到美国念书,我应该不会选择离开上海,那里有我很多的记忆,多到我常常在美国的夜晚不经意间想起。

    颜色对应符号这种思维模式在艺术中应该是康定斯基的遗产,他曾经在文章“论艺术的精神”中写道:“黑色是衰败的颜色,中国人在丧事中才用黑色。”然而他的理论显然是错误的,中国人的丧事选用的是白色而非黑色,相反,黑色在很多场合都代表着高贵和权重。简单来说,他将人和事物的感知归结到了文化塑造上,这一观点被福科和巴特勒推向了极端,认为性别也是文化塑造的,gender(性别)是不存在的,是科学家塑造出来的。

    有一次在课堂上,大家对大麻进行讨论,我举手说大麻是有害的,很快就被众人嘲笑说:“因为你是中国人。”然而对大麻危害的认知与我是什么国家的人并没有关系,可偏偏他们就会用这样的标签来审判你的每一句话和每一次讨论。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大家总是自以为是地去理解这个世界,而从来不会客观看待或者尊重对方呢?毕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大部分留在美国的华人一样,努力融入这个西方世界。然而,这个西方社会不仅仅对华人、对女性,甚至对亚洲人的自信,都会有所打压。在白人的世界里,好像我们永远没有办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这个呼吁人人平等、民主至上的国家,却像是带着面具粉饰出的太平盛世。

    虽然我的丈夫极力地和我解释了我所见的不公的种种原因,可他依旧是站在美国人的思维和立场上在看待这一切,这让我非常失望。就像我的母亲,在众人眼中她是再厉害不过的一个女人,即便如此,她也从未真正地去了解过她身边的人,包括我。时至今日,我想她也并不能明白我要做的事情,以及我拍下这张照片的意义,我并不是想控诉谁,只是希望得到一种关注。希望社会能关注每个人背后那个真实的他,以及给予华人女性应有的公平和尊重。

    很多人以为我只是为了哗众取宠,但对我而言,这是我最想做且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我没想到,原来世间的恶意如此嚣张,如果你们觉得辱骂和诋毁能让你们快乐,那我也只能接受,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世界,黑暗、歧视、不公、奋力地自我捕捞,以及无人理解的悲伤,谢谢你们让我看到这些。

    这篇日记下面,有着各种语言的评论,林安娜看到了那些弱小的声音夹杂其中,而更多的依旧是不解、嘲讽和伤害,林安娜点到了女儿创始这个网站的第一篇文章,她从头到尾一篇篇读了下来,她不知道原来这个小小的一方世界里竟藏着女儿的整个宇宙。

    从林荞荞所记录的每一篇日记来看,她有过并不快乐的童年、青春期以及大学时光,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家长们眼中的乖乖女,但为了母亲,她不得不去扮演这样的角色。在单亲家庭的阴影下,她是母亲最强大的支柱,所以她要用最大的力量与母亲相互成就。可是,为什么这样的重担和压力要落在一个孩子身上?为什么她必须让母亲有面子、开心、坚强和骄傲,而不是被呵护、被关爱、被体贴?她不懂。每次母亲那句“正因为我们没人可以依靠,所以我们才要靠彼此用力地活下去”一说出口,她就知道她的一生摆脱不了这样的宿命了。好多时候,林荞荞都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只要衣食无忧,就不必再去计较前程的那种人。越过了学生时期,她原以为自己有了机会,可自己填好的央美志愿就这样被母亲扼杀在了摇篮里。在林荞荞看来,林安娜需要的不是培养一个女儿,而是培养一个战友,一个和她始终并行在第一战线上的人,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都没有真正赢得胜利。

    林荞荞为了保留自己学艺术的权利,差一点离家出走,最后林安娜不得不妥协,但林安娜依旧要求她必须去美国,哪怕不学法律和金融。林荞荞不想离开中国,是因为她喜欢的男孩已经和她约定好了一起去北京。可这一次,林荞荞就为了再一次满足母亲的自尊心,以及所谓的“你以后就知道我对你好了”的理由,她还是和相恋三年的男生提出了分手。在美国的这段日子里,她总以为能通过学自己喜欢的东西逃脱许多的不快乐。但事实上她又想错了。因为观念的不同以及她强势的性格,从入学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她一面开始结交社会上的一些青年、听地下乐队、玩电子乐、逃课、游行、混迹各种酒吧,一面在母亲面前假装自己非常喜欢现在所处的环境,和老师同学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林荞荞对于自己分裂的人生充满了疑问,到底什么才是她想要的,她已经感觉越来越模糊了。

    所谓的勇气,就是林荞荞非常勇敢地在课堂上和同学和老师争辩“真正的中国以及中国人”,以及在许多的场合下敢于直面那些歧视和不解,并潇洒地表达。她可以穿最性感的衣服,也可以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正是这样,她才和Eric相遇,Eric欣赏她的无惧无畏,也被她自我的东方面孔所吸引。但是对林荞荞来说,这一切都将在母亲面前通通打碎。长期处在自我分裂的高压下,她总感到手足无措,最后,她瞒着母亲甚至丈夫拍下那张大胆的照片,匿名寄到了摄影比赛的组委会,并在“联系地址”那一栏写下了父亲的信息,这样她最在乎的人就永远不知道她所做的这些事。那像是她找到的一个缺口,足以纾解她内心的痛苦,她并不在乎得奖与否,她只是特别希望通过这次大胆的行径把自己真实的模样呈现在大家面前。

    然而事情却走向了她不可控制的一面。那张照片在评选阶段被放了出来,让大众点评,而林荞荞这张带着宣告主义的作品立马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不仅如此,无穷无尽的谩骂甚至影响了她的现实生活。公司的好事者在网上看到了这张图片,将其发给了上级领导,林荞荞很快就被辞退了,辞退的理由是她的行为影响了公司对外的形象。林荞荞觉得非常荒诞,但据理力争并没有什么结果。而后在很长时间里,她并没有告诉丈夫自己被开除的事情,她每天假装上下班,其实是出门找工作,但这张照片很快就变成了一枚投到林荞荞生活中的炸弹,她所在的行业都开始对她的照片有所了解,他们甚至在面试的时候问出“你为什么不回中国?你在贪恋什么?”的问题。

    林荞荞感到异常疲惫,而母亲来美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担心,如果母亲知道她因为拍了这样的照片,而被行业内的各个公司嫌弃,那母亲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她?嘲讽还是愤怒,或者觉得自己让她抬不起头做人?林荞荞可以想象林安娜一百种无法接受事实的表情。

    直到某天晚上,她点开网站,看到自己的照片被置顶在网站头条,下面那些没有节制的粗俗言语,她试着一一去争论和回复,却引来了更猛烈的轰炸,他们像是有组织般地在对林荞荞进行攻击。很快,林荞荞意识到,原来是有人将图片和链接发到了推特和脸书上,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知道事情再继续发酵下去,不只是丈夫,可能远在中国的朋友和亲人都会看到这张照片。林荞荞慌乱之下,打通了摄影比赛组委会的电话,希望对方让自己退出比赛,并下架那张照片,可是组委会说当初参赛文件中有要求,一经入选,若非不可抗力,不能擅自退出,林荞荞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她的照片为这次比赛带来了巨大流量和关注,并且对于她这样的华人女孩,组会委并不值得为她破坏比赛规则。

    林安娜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读完女儿写的东西,她已经泣不成声。她关上电脑,再回头看着女儿那张照片:她惶恐而忐忑地看着镜头,眼神中带着一种漠然的苍凉,黑笔在她的胸前写着那一行字,歪七扭八却触目惊心。林安娜无力地坐在沙发上,试图找到一个支点,可手一偏,扶了个空,差点摔倒下去。比起女儿的突然去世,真相才更是让她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在一夜之间成了手刃女儿的凶手,她听到内心彻底破裂的声响。确实,她为什么那么急于让女儿优秀起来,就像女儿说的那样,她是自己的战友,是自己漫长人生战场上唯一的战友,而现在战争结束了,战友牺牲了,她也已经体无完肤,最后的胜利就是一场荒芜的孤独。

    林安娜拉开抽屉,翻出女儿小时候的那些照片,那些看起来特别明媚的笑脸,背后暗藏的却是那么多的不开心,而她竟一无所知。她把照片一张张取出来,放在手心上,借着落地灯的微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她突然觉得女儿的脸那么陌生,照片上的女孩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一样。

    她趴在沙发上,一夜未眠,眼见天边露出鱼肚白。她憔悴地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被彻底抽空了,像是被封在真空保鲜膜里的一具躯壳,毫无灵魂可言。

    5

    会议室里坐满了创意部的人,吴悠打开电脑,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屏幕,然而只有一整片的空白出现在众人眼前,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是电脑死机了,结果吴悠清了清嗓子说:“这就是我这一次的创意。”

    “白板?”大部分人都没懂她的意思。

    “没错,白板!这一次的文案,我们将一个字都不写。”吴悠非常自信地说道。

    紧接着,吴悠按住PPT翻页,将前几天“散装卫生巾”的热搜找出来投到了大屏幕上,那些贫困的乡下女孩在青春期遭受的一切“不便言说”的烦恼在这一瞬间被屏幕放大,草纸包不住“秘密”,经血会从纸边侧漏,无知的男同学只会发出嗤笑,那些在乡村的留守女童在“初潮”到来时都以为自己得了病,要死了。种种案例结合起来,与“散装卫生巾”一起上热搜的还有“例假贫困”,而这两个词条都刚好是上个月的网络热搜词。

    “二十块钱一百片的散装卫生巾是城乡结合部的女性最主要的消费品,其主要卖点就是便宜,但实际上这些三无产品很可能导致女性患上妇科病,这是她们意识不到的。根据网络数据调查,平均两元一片的卫生巾对这些贫困地区的女孩子来说非常奢侈,她们甚至会为了节约,在散装卫生巾上铺一层草纸,这样可以反复使用,但对女孩子危害非常大。根据留守儿童的调查数据来看,十到十六岁的留守女童分布比例非常高,甚至达到了88.9%,我想这是我们的突破口。”

    吴悠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整理了这些资料和数据,可当她把这些摆在大家面前的时候,似乎引起了更多的困惑。

    “大姐大,我越来越迷糊了,而且我想问下,如果卫生巾的价格对乡下的姑娘来说都如此昂贵,那棉条自然不用说了,而且似乎对于那些没有提前接受性教育的姑娘,棉条更是难以推广。你说这是突破口,我反而不明白了。”创意部的卡卡首先抬头问道。

    “对,我也有同样的问题,之前我们一直说棉条的主打市场是一线城市的高知女性,这些人群本身对棉条有所了解,也更愿意使用。现在一下子下沉到偏远乡下,我觉得推广的难度反而加大了。”小美也忍不住提出了疑问。

    “我什么时候说我们要去乡下推广棉条了?我只是说这是我们的突破口。”吴悠打断了她们的疑问,接着说,“首先棉条本身的价格就比卫生巾要贵,不管从成本上还是购买条件上,都不可能放到城乡去卖。我的点当然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就目前市场上宝洁旗下的那些卫生巾品牌,所做的广告基本都是千篇一律,已经给广大消费者构成刻板印象了,女生用卫生巾就会很开心,即使例假来了也是笑嘻嘻的,但这明显是非常错误的认知。我想到的点是,我们既然不能去占据市场已经饱和的部分,那么我们就应该从他们还没有盯到的地方下手。”

    “比如……”萧树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想让Independ从公益的角度下手,以女性关怀的形式,普及例假期间正确使用卫生产品的重要性,并对部分地区进行长期的棉条捐赠。”

    “你是说打关怀牌?”萧树算是明白了吴悠的意思。

    “对!换句话说,我们需要的是制造话题,而不是传统广告。”吴悠迅速切回到了最开始的幻灯片,“我们需要一些广告词,但不是我们来写,我们需要交给那些身处‘例假贫困’的姑娘们来写,她们的话最有震撼力,然后我们把这些话放到公交站牌、地铁广告牌和商场展销位上,我计划在北、上、广、深四座城市分别做一场快闪店的推广,我们需要摄影团队拍摄一支足够震撼的VCR(短片),这样,大城市的高知女性会因为这个产品具有女性关怀这个附加点而去购买,甚至可能辐射到更多的女性群体。”

    谁说广告文案就一定要广告人来写,消费者本身更能说出他们的要点。这是吴悠曾经在大学一个教授那里听到的话,如今看来,和当下这个案子非常契合。创意就此一拍即合,下面的人提不出什么异议,各自回去准备资料,等准备好再对接。吴悠拿着方案准备去找林安娜,途中正巧遇到费仁克,眼见她是往林安娜的办公室方向去,费仁克提醒了一句:“今早Anna没来。”吴悠一大早只想着召集人开会,却没注意到林安娜的办公室是空着的,从开公司到现在,林安娜从未在早上缺席过。她想了想,安娜或许还是因为女儿的事情所以才没来,便和费仁克说了一声“谢谢”。她刚走两步,转念一想,又回过头叫了费仁克一声:“Independ的方案,你有兴趣听吗?”费仁克微微一笑,说:“洗耳以待。”

    和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费仁克居然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问了吴悠一个问题:“所以这个灵感的来源是昨天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吗?”吴悠笑道:“不光是她,还有你。”费仁克倒有些受宠若惊道:“我不能说这个方案非常完美,不过在目前的市场来看,是有攻击性的,我唯一比较担心的是Independ愿意赞助多少棉条来达成这个广告,以及谁来充当普及的志愿者会有说服力?”

    “这则广告不需要请明星,这已经帮他们省下非常大的一笔钱了,就想想与代言费对等的棉条数量,不说全部,仅一半也足够这次推广使用了。另外,志愿者方面我早有打算了,这个你不用担心。”吴悠语气胸有成竹,确实没有费仁克可以置喙的地方。

    “既然你都想好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我这就联系裴勇,看看什么时候开会碰一下面。”

    “先别急,我想给Anna过一下,虽然她说她不参与这个项目,不过我还是觉得她能够给出一些我想不到的意见。”

    但事实上,临近下班的时候,林安娜还没有出现。吴悠想着前几天夜里她和林安娜的那场对话,不说开导了一大半,至少她心里不会堵得慌才对,像这样一整天不出现确实还是第一次。吴悠始终有点担心,她连拨了两通电话给林安娜都是无人接听。下楼的时候,吴悠突然看到郑弋之的车停在门口,心想着他过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是想给自己什么惊喜吗?可还不等她走近,便发现副驾驶上已经坐了一个女人,吴悠正在纳闷的时候,那个女人转过头来,朝着吴悠招了招手,原来是赵开颜。

    一些日子不见,赵开颜比之前好像更有女人味了,吴悠走近了一些才看见郑弋之。他站在车外花坛边上抽烟,见吴悠过来,他很自然地笑了笑。赵开颜打开车门,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职业装走了下来,和吴悠比起来,她确实更有一种精英女性的气质。

    “你怎么过来了?”吴悠正想着林安娜上次说的,又要单独约一下赵开颜,可是吴悠最近一直很忙,她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个事。

    “嗬,我现在成外人了,反倒不能过来了?”赵开颜说话总是单刀直入,带着刺,“我正好和Jasper谈了点工作,离你公司不远,就说顺道来看看你下班了没,好一起吃顿晚餐。”

    “那你也是挺突然的,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万一我提前下班走了或者去见客户了,你们不是扑个空吗?”

    赵开颜与郑弋之相视一笑说:“我和Jasper打赌,你这个工作狂一定没下班,两百块钱,我赢了。”赵开颜让出副驾驶的位置,说,“位置还给你,免得被说鸠占鹊巢。”

    吴悠走到郑弋之面前,想着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而赵开颜又是以什么视角在看待他们两个人。但她还是若无其事地对郑弋之说:“你们打算吃什么?”

    郑弋之灭了烟,不假思索地说:“最近愚园路那边开了很多新店,不如去尝尝。”

    赵开颜耸耸肩:“我都无所谓,反正你们俩是上海通,我这种外来人士就跟着你们走好了。”

    “什么话,你在上海上大学,好歹也待了四年。”

    “那我当时喜欢的馆子现在可能早就换了天地了,我可不想当考古学家。”赵开颜不禁戏谑道。

    最后郑弋之找了一家本帮菜,赵开颜和吴悠坐一边,郑弋之坐对面。起菜之前,吴悠和赵开颜去了一趟洗手间,吴悠对着镜子绾了下头发,关心地问了一句:“你肚子……”

    赵开颜对着镜子在补妆、抹口红,仿佛不在意地说:“还没有时间去。”

    吴悠转过身看着赵开颜:“要不要我陪你?”

    赵开颜把口红收进包里,轻笑道:“怎么,我们是高中生吗?意外怀孕需要闺密跟着去,怕大出血没办法回家?”赵开颜伸手拍了拍吴悠的肩膀,让她安心,“即使要做,我也会去和睦家,所以你倒不用担心。”

    吴悠看赵开颜似乎并没有把怀孕当回事,但出于好心,她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孩子这事情不能拖,过了三个月就……”

    “好了,吴妈妈,我知道了。”赵开颜微微叹了口气,“唉,我只是没想好。”

    “所以孩子的爸爸到底……”吴悠还没说完,又有两个女生走了进来,眼下自然不方便说了。赵开颜给了吴悠一个眼神,两人便出去了。赵开颜的背影看起来确实丰满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和孕期有关。吴悠走在赵开颜旁边,尽量护着她,担心有什么人撞到她。走过去时桌上的菜已经上了大半,眼看着又是螃蟹又是韭菜,吴悠都为赵开颜捏了把汗,郑弋之注意到吴悠的眼神,疑惑道:“怎么了?不舒服吗?”吴悠摇了摇头:“噢,没事。”

    赵开颜坐下后,轻轻踢了吴悠一脚,夹菜吃了两口后,突然问道:“你们俩现在什么情况?是恋爱了吗?”

    吴悠没想到赵开颜突然提起这茬,她突然有点尴尬,筷子夹的菜掉到了碗里,赵开颜瞅了一眼,笑了。郑弋之倒是非常温和地反问道:“你觉得呢?”赵开颜没回答,兀自夹了一个蟹腿,吴悠说:“你最近别吃这个了。”赵开颜说:“没事的,外国人什么都不忌口的。”郑弋之不明所以地望了两人一眼,吴悠说:“没什么。”

    赵开颜继续说道:“Jasper,我可有言在先,不管你之前怎么样,在Evelyn这件事上,我希望你认真。”吴悠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又扯回到她和郑弋之身上,这顿饭注定要吃得不痛快了。吴悠将筷子放下,郑重其事地对赵开颜说:“Carrie小姐,中国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你也回国这么久了,入乡随俗,就好好吃饭好吧!”

    郑弋之反倒来了劲,笑着说:“Carrie,我之前怎么样?我倒是很想听你说说。”赵开颜将餐巾叠好,放在桌前,一副“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说”的样子,说:“就我知道的和你有关系的女生不说一百,也至少有五十吧,沪上有名的郑先生。”郑弋之无所谓地耸耸肩说:“所以呢?”赵开颜接着说:“你要做花花公子可以,但请别轻易招惹我的姐妹。”吴悠意识到火药味越来越重,再继续说下去这顿饭怕是要吃不成了,她连忙打圆场道:“好了,Carrie,再不吃,菜真的要凉了。”

    赵开颜不再说话,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她还是继续谈笑风生,刚刚那个不断质疑郑弋之的人已经消失了。郑弋之低头吃自己的东西,也没有再发表什么新的观点。最不自然的反倒是吴悠,她不知道刚刚到底是谁的话让局势开始向悬崖边上走近的,她甚至不清楚赵开颜为什么在这一刻如此为自己打抱不平,这太不像平时的她了。

    晚饭过后,赵开颜说自己还有约先走了,留下吴悠和郑弋之两个人。若是平常,他们饭后必然会吹着上海的晚风,慢慢散步一小段路,说说笑笑地回到车上,再决定是去郑弋之家还是回吴悠家。但是今天这顿饭吃得大家都有些窝火,吴悠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去谈什么罗曼蒂克。倒是郑弋之,像是完全没有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似的,问吴悠要不要去逛一逛书店,吴悠看时间还早,走走路消消食也好,而且把书店作为餐后约会的地方也挺特别的。

    “可惜上海没有诚品书店,要是现在我们是在铜锣湾,顺道还能去希慎逛逛。”郑弋之略感遗憾地说道。

    “原本是要在徐家汇开店的,等了四年也没等来,听说装修得差不多了,最后却因为消防没过,这也太夸张了吧?当时内部照片传出来可美了,但设计师有自己的坚持,成型的设计怎么也不愿意改动。你看,艺术和现实总要起冲突。上海没有诚品书店确实是件遗憾事,你说这座城市那么大、那么美,却缺少一个二十四小时的书店,文化人连个聚集地都没有,多可怜!”

    “文化人也不一定要聚在书店,酒吧也行。”郑弋之调侃道。

    “以前上海有季风书店,不过现在已经关掉了。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去的就是季风书店,从十号线出来,躲在地铁站的书店里,我大学的好多个周末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吴悠心知“季风”和“诚品”完全没法比,可在她心里,那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段回忆。

    “你从杨浦跑到徐汇,精力真好!”

    “十号线直达啊,又不需要转线,何况学生时代,精力就是莫名其妙的旺盛,现在叫我到楼下一公里的地方去待一下午,我都不行了。”走了两步,吴悠忍不住又说道,“哎,不过现在看书的人真的很少了。”

    “抽空和我一起去香港吧,正好我的酒店积分够换两晚的高级套房,顺道带你去我以前的学校逛逛。”

    “你叫我去,我就要去吗?郑先生怎么擅自做决定了?何况……香港与上海有何区别?都是都市,都是行人,香港弯弯扭扭,还不如上海通透。我从小住在香港的对岸,看着那些闪耀的高楼早就厌倦了,去香港对我们深圳人来说太过寻常了。”

    “那么吴小姐有什么想去的城市吗?说出来让我看看你的愿景有多不寻常?”

    “去海边多好,远离这些高楼大厦,视线也变得开阔,我最喜欢的就是海岛。有件事想起来很好笑,小时候看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光看名字,我就以为说的是我。”

    “马尔代夫太俗,西西里岛如何?不如后天就飞沙巴,那里有个靠海的酒店,晚上可以看月亮浮在水里。”郑弋之一手揽在吴悠肩上,顺势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不如现在就飞吧,飞到哪儿算哪儿,要是落地签被拒,我们就在遣返的路上随便找一座城市停留。”

    “好,那我订机票了,行李也不要带了,那里太热,脱掉就好了。”

    “好啊,郑先生,我只坐头等舱。”吴悠故意撒娇似的说。

    郑弋之温然一笑:“放心,我买不了经济舱的票,因为我没有权限。”

    两个人就这样胡言乱语地走到了中山公园附近的一家独立书店,最后在里面买了两本书。吴悠有些意外,郑弋之居然会买一本特德·姜的科幻小说,郑弋之也有些意外吴悠最后选了一本漫画,不过当他们俩各自拿着书出现在收银台的时候,都被这种意外的情绪逗笑了。一场笑化解了一晚上的不快,书店确实是让人舒心的地方。

    郑弋之去取车,吴悠站在路边等。她念起刚刚郑弋之满嘴的浪漫,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微微响起,她的脑海里一时间回**起饭桌上赵开颜的那句话,说郑弋之身边的女性不过一百,也有五十,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吴悠在饭桌上只顾着打圆场了,却没有细想这句话,直到郑弋之的车已经开到自己面前,按了一声喇叭,她才回过神来。吴悠坐在车上,还是禁不住问:“开颜今天说的那个是真的吗?”郑弋之灵活地打着方向盘,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说Carrie?”吴悠“嗯”了一声。

    原本这件事应该就这么过去了,可吴悠还是鬼使神差地提了起来,就像是赵开颜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感觉,可随着倒计时越来越接近零,警报的声音也突然提高了分贝。

    “在交女朋友这件事上我确实没有忌惮过什么,很多时候甚至也想着和不同类型的女生恋爱,Carrie说和我有关系的女生不下五十个,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有细数过,不过就算我和一千个女孩有过关系,那也只是过去不是吗?”

    “郑大律师还真是受欢迎。”吴悠望向窗外,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问了这个蠢问题。

    “Evelyn,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吴悠回过头来:“我有什么好在意的,我只是在想,既然你对那个能看月亮浮在海上的酒店如此熟悉,那我是第几个被你邀请去沙巴的女生?”

    “我只能说是Carrie点起了这场矛盾,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如果你在意,那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说了我没有在意。”吴悠再一次强调了这一点,过了一会儿,她帮赵开颜解释道,“她可能只是心情不好吧。”

    吴悠知道,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吴悠从郑弋之身上看到的闪光点在那一瞬间消失了。他还是那个他,却又不像曾经的那个他了。比起担心郑弋之是不是交往过那么多女朋友,吴悠更担心的是赵开颜肚子里的孩子。原本吴悠以为孩子这件事在赵开颜身上并不是非常重要的点,以她平常洒脱自在的性格,应该会很快解决才对,但现在看来事情变得复杂了,她开始出现了摇摆不定的情绪,包括今天在饭桌上的那些表现都绝不是赵开颜平常会做出来的举动。她要强、漂亮、利落、冷静,每一个好听的形容词都在她身上发光,可赵开颜今天所说的话和做的事,明显是因为洗手间里的那场对话引起的。吴悠甚至从赵开颜的情绪中读到一丝嫉妒,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她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回程的路上,两个人没有再继续聊天,车内放的是伍佰的《夏夜晚风》,伍佰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和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让这首歌有了一种别样的味道,歌词写的是一段需要等待的爱情,和他们俩都没有什么关系,但略带沉闷和哀伤的曲调把两个人好像又推远了一点距离。那天晚上的分别没有拥抱和亲吻,郑弋之还没靠近,吴悠就已经下了车。直到深夜,郑弋之也没有给吴悠发一条信息,吴悠蒙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吴悠就从**爬起来,想着昨天因为赵开颜的事把林安娜给彻底忘了,她快速洗漱完便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公司。直至早上,昨天她给林安娜发的信息都统统没收到回复,这不禁让吴悠有些担心,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司机掉头,往林安娜家的方向开去。可到了林安娜家门口,她发现家里并没有人,她又打车去了公司,发现林安娜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吴悠没有敲门就冲了进去,林安娜微微抬头看了吴悠一眼问:“怎么了?”

    “昨天打你电话没接,发信息也没回,我还担心……”

    “担心我在家自寻短见吗?”林安娜开玩笑地说,“要是我真的自杀了,你现在找到我也抢救不过来了。”

    “你没事就好!”吴悠留意了一下林安娜的脸色,确定没有什么波动,才接着说,“对了,Independ的方案我做出来了,昨天本来打算给你看看……”

    “你发到邮箱的我已经看了。”

    “那你有什么建议吗?或者你觉得还存在漏洞的地方,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没有,我没有意见。”林安娜平静地说。

    “好难得,你居然对我的想法没有意见?那既然这样,我就去做调研了,接下来的一周我可能要去一趟山区。我已经给当地政府和相关机构发了邮件,在等他们回复,到时候公司这边就只有先拜托你了。”

    林安娜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来说:“Evelyn,我有事情和你说。”

    “嗯?”

    吴悠听到打印机“咔咔”作响的声音,林安娜背过身去,从打印机里取出一份相当厚的文件说:“我打算退出麦迪逊。”

    “什么?!”吴悠惊讶地看着林安娜,“等下,为什么这么突然?你要真的觉得女儿的事情……”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会给洛奇那边写一封正式邮件,邀请董事会进行决议,至于后期的股权结构分配,你可以和他们重新商量,或者纳入新的合伙人。总之,后期的事情,我可以配合完成。”

    “我不同意!”吴悠一手按住林安娜打印出来的协议文件,一边直直地看着林安娜,说,“Anna,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糟糕,或许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但无论如何,这间公司是我们俩一起成立起来的,就必然应该由我们俩一起经营下去,如果你要撤离,那麦迪逊存在的意义也就**然无存。”

    “聚散终有时,接受就好。”

    “我不相信你是一个这么容易认输的人。”

    “我不是超人,我只是一个女人。”林安娜只有一声叹息,“Evelyn,我实话实说,当初我决定重新站起来的动力现在已经没有了,你让我勉强将公司经营下去,对你和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我不相信你完全是为了摆脱内心苦闷才和我开这家公司的,Anna,你看这样如何,我很有信心能把Independ这次的广告做好,而且能够就此为公司大赚一笔,等到这个案子结款时,我就将这笔钱作为你的股份分给你,而这段时间你可以给自己休个长假,好好休息一下。”

    “你就这么有信心吗?”

    “当然,我已经想好了整个案子的流程,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Evelyn,没有我,你一样可以做好的。”林安娜还是将压在吴悠手底下的文件拽了过来,快速地用钢笔签好了名字,“这份协议书,你可以等考虑好了之后再签字,接下来的事情,祝你成功!”

    林安娜轻轻拍了拍吴悠的肩膀,然后说:“好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帮我把门带上吧。”吴悠慢慢退出林安娜的办公室,直到百叶窗将她的身影完全淹没。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憔悴不堪的林安娜,好像有只无形的手用力地把她拧成了现在这样,发皱、紧缩而又无力的样子。吴悠不知道林安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心脏紧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捏着iPad的手渗出了汗,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