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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峻秀的路上,吴悠一直在想,是什么大客户要罗任司亲自到北京来见,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必要去关心那么多。可吴悠只要一回想起刚刚和罗任司那匆匆一瞥,就觉得背脊发凉。

    上次“施暴”只是一时冲动,吴悠虽然心里很爽,却也因此和罗任司结下了梁子,说她不后怕也是不可能的。这段时间,麦迪逊风平浪静,反而让吴悠内心惶恐。以吴悠对罗任司的了解,从他之前对麦迪逊的处处针对来看,他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这只老狐狸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吴悠是一点也捉摸不透。要说他那些花招,着实让人防不胜防,可除了兵来将挡,吴悠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么一想,她心里又稍稍缓和了些。

    峻秀不愧是老牌的广告公司,不管从门面还是规模上,都看得出时间沉淀下来的痕迹,峻秀位于大望路华贸中心,旁边就是北京城最高端的商场SKP,除开一站之外的国贸,这里也算是北京中产和高级白领最聚集的地段。峻秀的办公室还保留着十年前外企银行的装潢和模式,但里面的人看起来个个精明干练,一人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这让吴悠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丫傻吧,要我们预算降低20%,甭说他逗不逗了,谁能做下来,我跪着给他当孙子。”吴悠刚刚坐下,就听到一个满口京腔且精致打扮的男人在对着电话那头骂人,那人挂了电话,才注意到旁边的座椅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小姐。他轻轻舔了舔嘴唇,有点尴尬地问:“您找谁?”

    吴悠站起身说:“你好,我是上海Madison公司的Evelyn,之前联系了贵司的SimonLu(西蒙陆),来谈这次广告协会大赏的事宜。”只见那个男人张大嘴“哦”了一声,才立马伸出手,说:“你好……你好,我就是Simon,陆达轩。”吴悠借着和对方握手的同时,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此人额前留着亚麻棕的碎盖刘海,加上浓眉大眼和立体的五官,显得他面容清秀而深邃,他穿着橘色外套和黑色小西裤,如果不说话,倒有几分像日本名模浅野启介。陆达轩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刚刚让你见笑了,‘傻帽’甲方要我们降低20%的预算,仗着店大就欺负人,我实在忍不住就骂了两句。”吴悠笑道:“很正常,不必放在心上。”

    因为会议室都已经约满了,陆达轩只好带着吴悠去了楼下的Wagas,两个人简单聊了一阵,吴悠才知道陆达轩已经33岁了,但完全看不出来他已经这么大岁数了,说他是刚毕业两三年的新人也完全有人信。一开始吴悠还在想,这么大的事情,峻秀就这么不当回事吗,派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结果是自己狭隘了。不过和吴悠不太一样的是,他是前年才开始进入广告行业的,因为业务能力强,所以进公司的时候就直接坐到了副总的位置,虽然陆达轩表示对广告行业并不像吴悠那么熟悉,但他举手投足之间没有半毫门外汉的羞涩,相反,即使他在说自己不专业的时候也是自信满满的。吴悠突然觉得,在职场上,位高权重的男女高层真的完全不同,男人永远是外在谦和,内心却在较劲,女人则正好相反。

    陆达轩说了一些自己关于这次大赏的想法,虽然是第一次承办这样大型的活动,但好在以前他是做公关的,跟过不少大型活动。他想的是,这次官方定的主题是“跨越”,从场地来说最好是能有阶梯式的,除了惯例的颁奖和酒会,这一次能有一个“60后”到“90后”的广告代表,来做一次深度发言。陆达轩的想法与吴悠不谋而合,在这个基础上,吴悠又提出她对“跨越”的解读,可能还要涉及转型。陆达轩饶有兴趣地听吴悠娓娓道来。

    “就现在整个广告行业,对很多年轻人或者大众来讲,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传统的行业,甚至与平媒相差无几,但其实这些年广告也有着许多形式和内部结构的变化,以及与互联网产业的融合和发展,新媒体的冲击使广告行业也面临着新一轮的转型。我觉得我们应该针对行业的何去何从,进行一次探讨。”

    吴悠的这番说辞让陆达轩略感震撼,他想不到一个小姑娘居然可以考虑得这么深,原本最开始广告协会那边和他们说这次是和一家新公司承办活动的时候,陆达轩也在内心质疑了一番,想着所谓的广告协会大赏,大概也就是一年一度走走过场的把戏。就在他刚刚看到吴悠的刹那,又加强了他之前的那份质疑,直到他真正地听完吴悠的话,才发现这姑娘确实不一般。

    陆达轩点点头,说:“Evelyn,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Simon,你过奖了,我也只是提出一点我的看法。今时不同往日,广告行业已经不是许多年轻人眼中高高在上的职业了,其中当然避不开时代潮流的热浪离去,但我觉得我们也需要一些自我反思,对于未来的去向和产业的常青,这些都是大多数广告人应该思考的问题。这么说,又显得有点教条意味了,让您见笑了。”

    “我反而觉得很有意义,虽然是大赏,但广告人的生死存亡也非常重要,本来业内针对行业变化也需要一次探讨峰会,我觉得你说得很对。”陆达轩再次肯定了吴悠的想法,“我觉得我们可以把各自的想法梳理一下,然后再综合讨论。”

    吴悠点点头。

    陆达轩伸了个懒腰,说道:“哎,不过上海永远是广告的主场啊,像我们峻秀,即使做得再好,甲方一听你的公司在北京,预算都是直接砍一半。”陆达轩一边喝着绿巨人饮料一边笑盈盈地调侃着。吴悠当然知道对方是在自谦,也笑着说:“像峻秀这样的公司,即使预算砍一半,那也是比上海多少初创公司的预算高了不止一倍啊。”陆达轩也笑了,说:“Evelyn,你真的是太会说话了,今晚正好有几个北京广告公司的朋友一起吃饭,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吴悠想了想酒店里的母亲,不好为了应酬把她丢在酒店里,只能婉言拒绝了。陆达轩有点遗憾地说:“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也不让我做一次东道主,我会过意不去的。”

    吴悠说:“就这个协会大赏,我们要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也不急于一时吧。我在北京还要再待两天,总会有机会的。”

    陆达轩也不知道吴悠心里是怎么想的,换作其他人听到有业内资源介绍,必定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偏偏吴悠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这让陆达轩感到疑惑。

    陆达轩当然不知道,其实北京的社交方式和上海也完全不同,上海的工作局大多约在下午茶时间,聊完就各自去忙,而北京则都是安排在饭局上,非要把每个人都凑成一个团,才像是走近关系,才能好办事。所以,大多数北京人都不喜欢上海人,觉得他们太疏离、轻薄,甚至刻意端着架子,然而同样的,吴悠也早就听闻北京的饭局文化和圈子关系,那恰恰是她最不喜欢的一部分。工作之中,人与人保持距离是最基本的礼貌,吴悠依旧这么认为。

    吴悠和陆达轩结束了那顿下午茶之后,就直接回了酒店,早上起来太早,加上舟车劳顿,刚刚吴悠在陆达轩面前忍住没打哈欠,此刻她只想趴在酒店床铺上好好睡一觉。然而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发现母亲正在悄悄打电话,见吴悠回来了,就立马哆嗦着把电话挂了。吴悠问也不用问,就知道她是打给谁的,电话那头的男人要唱白脸,电话这头的唱红脸,这两夫妻倒是感情好得很呢。吴悠脱了外套,就直接躺下了,告诉母亲六点叫她,她订了馆子,带她去吃饭。母亲只“哦”

    了一声,没说别的。吴悠实在太累了,一翻身就睡着了。

    3

    陆达轩刚刚开车到国贸商场门口的时候,雨就下起来了,晚上的聚会是他这一年刚刚认识的几个朋友,因为陆达轩刚刚跳槽来广告行业,还是有诸多不懂的地方,所以跟着老板混了几个局,趁机结交了两三个在行业内扎根十年的广告人,今晚的局就是和他们的。陆达轩在车库停好车,乘电梯上楼,进包间,大家都已经到了。

    “Simon,我就想知道有哪次吃饭你是不迟到的那个?”说话的是一家叫“热力”的广告公司创始人韩冰。

    陆达轩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却注意到同桌上还有一位陌生的朋友:“这位是……”

    另一位叫刘雪阳的广告界“老炮儿”立马介绍起来:“Lawrence,上海奥斯德的CEO,最近来北京出差,我就叫着一起了。我觉得你们俩可以好好聊聊,都是半路出家,但是都做得不错。”

    陆达轩朝罗任司点点头,然后坐到了韩冰旁边。坐在罗任司右手边的徐飞给陆达轩倒了一杯酒,说:“你们知道啥,人家陆总那是真的辛苦,这不承办了今年上海的广告协会大赏嘛,迟到一点也很正常,人家日理万机啊。”陆达轩虽然不喜欢徐飞的说话方式,但念着他也算前辈,对于这样的话中带刺,他也全盘接受了,他将酒一饮而尽。饭局原本是刘雪阳约的,可陆达轩发现这不是内部聚会,就不免朝罗任司多看了一眼,这个两鬓微微斑白的男人,看起来绝非善类。

    “今天我本来也想带个朋友来的,结果她有事没能来,也是你们上海广告圈的,Lawrence说不定也认识,麦迪逊的二把手,EvelynWu,吴悠,你应该认识吧?”

    罗任司笑而不语地点点头,然后举起酒杯和陆达轩碰了碰,说:“Evelyn以前是我的下属,我当然认识。”陆达轩没想到世界这么小,险些惊呼道:“早知道你来,我就叫她一起了。喀,这广告圈子里,转来转去都是熟人。”

    “刚刚你来之前,他们就和我说Simon是天资英才,做一行爱一行,行行都能做到极致,这次峻秀承办的协会大赏也是你负责,这事可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

    “哪里哪里,瞧你说的,我就一新人,和在座的各位都差得远呢!这不就是来和各位学习的嘛!”陆达轩瞅了瞅罗任司的表情,想着这开场就一人一句的捧他,这顿饭应该不是那么简单了。

    刘雪阳看着陆达轩和罗任司喝得正欢,便朝着韩冰跟徐飞使了个眼神,明显各自都有话说,最后还是把这根棒交到了刘雪阳手上。

    “Simon,其实今天我们找你过来呢,也是有点公事想和你聊聊。”刘雪阳给自己斟上酒,摆出一副明人不说暗话的样子,“今年的广告协会大赏基本已经确定是你们公司承办了吧?这赞助商……你们还没确定吧?”

    果然如陆达轩所料,这饭局还真的是一场鸿门宴。陆达轩喝了口酒,假装什么都听不懂地笑道:“还没呢,这事……也不是我们峻秀一家说了算,还得和协会那边商量。”

    “那是,所以啊……今天正好Lawrence在,我们也当你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刘雪阳的身子朝着陆达轩那边倾了倾,“今年呢,翠芬那边正好有笔钱要用掉,我们之前和他们合作过,人挺靠谱的,我们觉着吧……既然要用,那就得用在有用的地方,这协会大赏……不就是正合适的地方吗,是吧?”刘雪阳一说完,韩冰立马应和道:“是是是,那必须用在有用的地方。”罗任司在旁边点了一根烟,看着这三人对陆达轩的游说,没有出声。陆达轩低头喝酒,也不说话。刘雪阳又扯了扯陆达轩,说:“你要是担心协会那边,那我和你说,今天你就来对了。奥斯德在上海是龙头4A公司,而且上面还有海森集团。今年的大赏评委主席,虽然还没对外公开,但其实已经定了是Lawrence了,这么说,你知道了吧?”刘雪阳一边说一边看了罗任司一眼。

    陆达轩嘴上沉默,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按往常的协会大赏,谁家赞助根本就没人在乎,像他们这种乙方公司举办的大会,在甲方看来就是一群广告人的内部自嗨,说是年会都不为过。但今年不同,今年是广告协会成立十周年,广告协会特别希望借助这次的大赏拥有更大、更深远的影响力。所以,据说麦迪逊那边之所以能拿下承办,也是创始人林安娜这边可以保证明星资源入场,加强曝光和流量。可以说这一次的协会大赏要做的,就不单单是内部人士自己的东西,而更像是一张对外的名片。正是因为如此,赞助品牌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不仅因为明星的加入会加强曝光,还会因为在视频平台直播而全程露出,赞助这次协会大赏就等于直接给品牌做了一次大型宣传。更重要的是,赞助品牌方还可以借此机会攒聚明星资源,那些日常见都见不到,更别说档期排不过来的明星,这次也有机会在会后直接洽谈合作。因为这些都还是内部消息,只是没想到翠芬那边消息这么灵通,已经派人找过来了。

    “其实嘛,赞助商无非也只是想要个冠名,而且他们出钱,你们出力,不是挺好的吗?大家各取所需,事情成了,自然也不会亏待你的。Simon,到时候至少……这个数。”刘雪阳手里比了一个三,显然是让陆达轩自己掂量。

    陆达轩放下酒杯,吸了吸鼻子,说:“这样……这件事呢,我说了也不算,明天开会的时候,我私下和Katy(凯蒂)总汇报一下,看看她的意见如何?”

    陆达轩搬出Katy的瞬间,刘雪阳和韩冰都黑了下脸,唯独徐飞说:“Katy总现在还管公司吗?我以为公司事务她都全权交给你了呢!”三个人都知道,峻秀里面最难搞的就是Katy,不管平日交往中Katy如何说客套话,但只要工作交到她的手上,就没有一丝徇私的可能。眼见众人快要偃旗息鼓的时候,罗任司突然开口道:“Simon公司今年也有入围协会大赏的作品吧,如果我没记错,是去年给蔚海床品做的那个‘坚硬的人,藏着柔软的秘密’这个广告吧。在今年的送审作品里,这个广告确实算是比较突出的,不过……你也知道,连续四五年获奖的都是上海的广告公司,要是这次能是你们峻秀获奖,也算是打破了只有上海公司拿奖的神话了吧。”

    陆达轩望向罗任司,这只老狐狸还真的不简单,一下子就猜中了他最在意的事。Katy总让陆达轩接手这次协会大赏的时候,确实表达过公司年年提名,但从未拿奖的遗憾,陆达轩当时还和Katy说,他去雍和宫拜拜,这次肯定拔得头筹。Katy当时就露出一副小女生的样子,说要真是那样就太好了。徐飞刚刚那句阴阳怪气的话其实并没有说错,公司的事情基本上是陆达轩拍板,Katy也只需要知晓一下就可以了。陆达轩来到峻秀,最让他欣慰的就是有一个信任自己的老板,从最早做媒体,到后来做公关,再转到广告,陆达轩遇到的烂人实在太多,所以当Katy愿意把公司大部分权力下放给他的时候,他反而更希望自己能够不辜负上级的信任。

    “如果Lawrence作为评委主席也觉得我们的作品有机会拿奖的话,那我真的要替公司谢谢你,但愿奉你吉言,能够意外获奖。”陆达轩始终打着太极,不肯正面接对方的话,但也没有一口咬死拒绝合作。罗任司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达轩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最后在刘雪阳和韩冰的唆使下,陆达轩还是加上了罗任司的微信。

    回去的路上,陆达轩突然想到了吴悠,如果上海人都这么工于心计的话,这个吴悠说不定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这么一想,他突然有点庆幸晚上没有叫上吴悠一起赴局,不然四面夹击,他还真有可能因为吃不消而露怯。

    与此同时,吴悠因为外面下雨,取消了原本订好的餐厅,只能和母亲坐在酒店旁边的通盈中心的小饭店里吃粤菜。吴悠妈刚翻开菜单,就立马吓了一跳,这物价是深圳的两倍还不止。吴悠知道母亲在家做惯了贤妻良母,几百年没有在外面餐厅吃过饭了,但还是安慰道:“这里是北京的三里屯,你当是什么地方?妈,你随便点就好了。”要说一点报复心理没有是不可能的,吴悠这些年在外面,父母极少过问她过得好还是不好,仿佛是让其野蛮生长。吴悠挑贵的酒店、贵的餐厅,就是想硬气地告诉母亲,你女儿我住得起也吃得起,其实她更希望的是,母亲把这一切都转告给她那傲慢讨厌的父亲,让他知道没有他们,她吴悠也一样过得很好。

    吴悠妈还是犹犹豫豫地不知道点什么,索性讲:“你点好了。”

    看着一盘盘菜端上桌,分量和价格形成鲜明反比,吴悠妈还真的有点恼了,说:“几条菜就咁鬼贵,唔去抢钱?!(这么点菜还死贵,怎么不去抢钱?!)”

    吴悠压根没有理会母亲的这番咋呼,只是孝顺地给她夹菜。母亲基本没动什么筷子,吃两口就说饱了,吴悠猜到她又要说什么了,立马抢白道:“你要不吃完,我们也没办法打包回酒店的,那就直接扔掉了。”母亲气不打一处来,她说:“悠悠,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就这么恨你爸爸?宁愿拿钱在这里铺张浪费,也不肯拉他一把?你想,没他也没有今天的你啊!”吴悠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没我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当出气筒呢?但她面子上还是体恤母亲道:“我就是想让他生气,为什么他这么大一个人了,我们还要把他当小孩子啊!说句良心话,要不是爷爷奶奶留下这些祖产够他收租,他早就坐吃山空了!他活到这个岁数,也应该清醒清醒了!”

    母女俩越吵越激烈,母亲双眼已经红了,吴悠知道再说下去,母亲又要哭了。吴悠也不想再争论了,只是一个劲地吃菜,母亲借口去洗手间,吴悠知道她又要去打电话了,便随她去了。吴悠看着母亲委屈的样子,她颇有几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想法,却不知道正巧路过的罗任司已经观察她们很久了。罗任司跟在吴悠妈身后,看着她走到商场拐角打电话,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小老太太,心里微微一笑,便转身回了酒店。

    第二天,吴悠和陆达轩又约了一次见面,陆达轩执意要请吴悠吃顿饭,于是他们约在了世贸天阶附近见面。再见到吴悠的时候,陆达轩反倒不如前一天那样肆意洒脱了,在吴悠看来怎么有点拘谨,但他还是表现得张弛有度。吴悠感觉奇怪,不知道他是太累了还是如何。陆达轩点了几个招牌菜,然后戏谑道:“上海来的朋友在北京下馆子,多半都是以吐槽结束,这家餐厅稍微还算入得了口,你尝尝!”

    吴悠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有两个北京的同学,他们第一次在上海街边吃饭,就大呼“简直是人间天堂”,当时吴悠只觉得夸张。工作之后她也跟大老板到北京来出过几次差,那时她才真正体会到北京被誉为“美食沙漠”的原因。这家湘菜馆子确实还算不错,但老板明显也做了北方口味的改良,以至于辣味全无,吴悠笑道:“Simon对吃的好像挺有研究的。”

    陆达轩说:“研究谈不上,但爱吃是真的,Evelyn是上海人?”

    吴悠摇头,说:“我是广东人,准确来说是深圳人。”

    陆达轩大笑:“还好没带你去吃粤菜,不然要被你骂死了吧。”

    两人就着昨天的想法又讨论了一下,陆达轩一直在观察吴悠的说辞,但她没有提及冠名商的事情。陆达轩想,这也好,既然对方不提,他也就暂且沉默,他更没有讲昨晚吃饭遇到罗任司的事情。陆达轩只是顺口问吴悠这次的明星大概拟定了哪几位,吴悠一脸迷糊地说她不知道,陆达轩也跟着诧异,问:“你不知道?Anna没有和你说吗?”吴悠摇头,陆达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那可能Anna自有安排吧,你到时候和Anna沟通完了,名单也给我一份就好。”吴悠笑着点点头,却略微有点尴尬,她细细想了下,差不多明白林安娜之前说所谓的耗费了不少资源才争取到的承办名额,大概指的就是这个吧,而林安娜没空跟着她一起来北京,估计也是要在上海那边处理这个拟邀名单的事情。吴悠突然明白林安娜的苦心,也感谢陆达轩给了她足够的台阶下。

    方案对得差不多之后,吴悠突然问了一嘴:“品牌冠名赞助这一块……是不是也要谈一下?”原本还算放心的陆达轩一下子神经紧绷了起来,果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陆达轩“嗯”了一声,说:“我这边也和Katy总在商量,到时候我们在碰碰?”吴悠没想太多,点了下头,说她这边也问问。

    吴悠告诉陆达轩自己明天就要回上海了,晚上想带母亲在北京转转,问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地方。陆达轩笑着说,吴悠出差还把母亲带在身边,真是孝顺。个中原委,吴悠就没有说了。陆达轩说:“老一辈的人来北京,天安门和故宫是一定要去的,虽然这些对长期在北京的人来说基本都是不去的地方。如果是晚上的话,北京能逛的就只剩下商场了,北京的夜生活你也知道,基本上就没什么,要不就是跳广场舞,要不就是去王府井逛街。差不多晚上八九点的那个样子,王府井那个教堂,门口就会有一大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再不然,就去后海逛逛,从荷花公园溜达过去或许会有惊喜。”吴悠对陆达轩表示感谢,除了感谢这顿饭还有他的建议,两人最后约定了一个统筹的时间,陆达轩打算在吴悠回去确定好一些事宜之后再开视频会议,中间陆达轩也会到上海出差,到时候再和吴悠约。

    两人分别的时候,吴悠郑重地握了握陆达轩的手,拿出事先准备的礼物,说:“上次来得匆忙,给你和Katy总的礼物忘带了,今天倒是记得。”陆达轩一边接过一边表达了感谢,说吴悠太客气了,但是Katy总这两天在香港出差,不然是应该让吴悠和Katy总见见的。吴悠说总会有机会的,便叫了车离开。

    吴悠妈早上在楼下吃早餐的时候,吴悠已经出门了。罗任司在大堂一旁发邮件,见吴悠妈正巧只有一个人在那里,他就顺道过去聊了两句。一开始吴悠妈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警惕性还是有的,她打算吃完就上楼,直到对方说是吴悠的前领导,昨天正好看见她们俩一起吃饭,只是因为太忙没来得及打招呼,今天看到了还是专程来问候一下。他还说出了吴悠的一些事,吴悠妈才放心下来,笑着用满是广东味的普通话说:“这还真是巧啊!”

    罗任司看起来很和气,他一边问吴悠妈是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一边又夸赞吴悠出差也不忘带母亲一起过来玩,算是有孝心了。吴悠妈也不好在外人面前说自己女儿的不好,只能一直笑着应和。罗任司微微叹了口气,说:“吴悠是真的厉害,之前我就一直不想让她走,但是现在看来,其实她走得也挺对的,就她现在,一年收入确实是比当时打工多了几十倍。”

    吴悠妈一边点头一边笑得有点僵,听到吴悠的收入,吴悠妈心里还是打了下鼓,她不觉问道:“那您知道小悠现在一年赚多少钱吗?”罗任司有点意外地问:“原来阿姨您不知道啊?”罗任司一手放在嘴边,简单地比画了个“三”,吴悠妈试探性地问了句:“三十万?”

    罗任司摇摇头,笑着说:“至少也是七位数吧。”

    吴悠妈皱了皱眉,就收入而言,她知道吴悠肯定是赚钱了,但没想过她赚了这么多钱!

    罗任司又做出一副惆怅的样子,说:“吴悠要是现在还留在我们公司,那不是屈才了吗?所以我还挺为她高兴的。只可惜,吴悠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找到比她更优秀的人了,所以,人才不常有。”

    “哎呀,领导这是过奖了,我们小悠能被你照顾,也是她的福分,要是没有之前的经验,她也不可能有今天嘛。”吴悠妈心里极度不踏实,这年薪几百万的女儿,置自己老爸于水深火热而不顾,说出去真是让人没法信。这两天,看着她住好的、吃好的、穿好的,心里五味杂陈。

    罗任司又简单和她聊了几句,说还有点事要先去忙。吴悠妈也不好耽误别人,虽然心里还想着多打听一点女儿的事情,可老问又显得自己这个当妈的有点太奇怪了。

    罗任司走后,吴悠妈径直回了房间,坐在**生闷气。昨天晚上,她给吴悠爸打电话说自己可能说服不了女儿了,吴悠这次真的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吴悠爸也像吴悠说的那么傲气,叫吴悠妈别求她,赶紧回家去。原本想了一夜,吴悠妈真的打算过两天就直接回去了,可听到罗任司这么一说,她心里就更委屈了,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又不是抱养回来的,怎么就这么狠心?想着想着,吴悠妈又忍不住落了两滴泪。

    夜里吴悠说带母亲出去走走,母亲说累了,不想走了。吴悠一听就知道她还有怨气,也没管她,打电话问前台要了晚餐,就坐在旁边的办公桌上写邮件。母亲时不时看她一眼,但就是不说话,吴悠能感受到那时不时投向自己的目光,只装作不知道。这几天吴悠能劝的都劝了,要说的也说完了,吴悠真的想现在就在网上找一份离婚协议书,打印出来让母亲签字。

    以前别人总说在爱情里沦陷的人是很可悲的,因为不仅会丢失自我,还会因为沦陷而伤害关心她的人。就目前来说自己母亲的情况恰是如此,她想不通那个不成气候的父亲到底是哪里迷人,还是母亲害怕失去所谓的生活依靠。吴悠只能在心里叹气,可她越想越生气,堵着气“噼里啪啦”地写了一大堆东西,细细读来却发现没有一句是通顺的。就这次协会大赏,吴悠要顾虑的事情实在不少,林安娜昨天发邮件来,让她整理出一个基本思路,好发给广告协会那边的主办方,要得也急。昨晚她趁着母亲睡了,熬夜整理到凌晨三点,今天一大早又去开会,其实她已经非常疲惫了,她实在不想家里的事来扰乱自己的心智。

    晚餐送到了,母女俩对着几盘菜,相顾无言。吴悠实在受不了这样死寂的氛围,还是开了口:“你到底在气什么?”母亲瘪着嘴,也不说话,饭吃了两口也不吃了。吴悠放下筷子,坐到母亲旁边,说:“我不帮阿爸,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这么气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对自己好一点?”

    “我想回去了。”

    “明天我们就回上海了,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本来说今晚带你去逛逛北京城的夜市,你也不去。”

    “我说我想回深圳了,你把身份证给我,我明天就回去。”

    “你现在回去干吗?你回去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啊,只能每天在家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你以为我在这里就不提心吊胆了吗?你老豆说这两天他都是在外面过的,到天亮才敢回家睡个觉,每天也没有人给他做饭吃,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他有手有脚,总有办法的。”吴悠看着母亲气得脸都绿了,无奈从包里翻出身份证,拍到她面前,“还给你,你要想回去就回去吧,我现在给你订机票。”

    吴悠妈看着**的身份证,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吴悠真的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父亲刚愎自用,母亲软弱无能。吴悠妈也不收那张身份证,只是道:“是,你长大了,有钱了,对我们俩也可以不管不顾了,想赶我走就赶我走,我早就知道你不想我在这儿了。”

    吴悠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妈,说:“你……唉,气死我了,要走是你要走的,现在也怪到我身上,我让你跟我回上海,是你自己不回,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吴悠妈哭累了,靠在床头不说话,身份证也不收了,任由其在**摆着。吴悠也累了,不想管了,回到桌上继续写方案和邮件。她知道母亲就是故意的,又是想回深圳,又是嫌弃她,说来都是给吴悠听的,扰乱她心智,让她妥协,可她偏不,她这次就是想横到底。为什么总有人要满足父母那些无理的要求,她从来就不是这种人。

    吴悠妈看着时间不早了,便先睡了,吴悠写着写着也有点犯困,她突然发现陆达轩那边没有把他们公司的具体分工名单发过来,眼看时间已经两点多,她也不好再打电话过去,只能发信息提醒他第二天发过来。结果刚发过去,陆达轩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笑着问:“这么晚还在工作,你不是明早的飞机吗?”

    吴悠揉了揉太阳穴,要不是母亲刚刚在那里胡闹,她也不至于忙到这会儿,她只好解释说晚上有点不舒服,所以先休息了一会儿,现在才起来干活。

    陆达轩问:“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吴悠连忙说:“不用了,就是可能白天都在外面奔波累到了,休息下就好。”

    陆达轩“嗯”了一声,说:“没事就好,那个名单我得过两天才能发给你,因为有两个同事可能会出现人事变动,加上内部有一些调配,所以才没发。”

    吴悠表示理解地“嗯”了一声,让陆达轩早点休息。陆达轩说,他这会儿也在看报表,顺道问吴悠晚上带母亲去哪儿闲逛了。吴悠说,哪儿也没去,大概只能下次专程来北京好好玩玩了。

    客套寒暄之后,吴悠打算结束通话,陆达轩却突然问了一嘴:“对了,你知道协会大赏评奖最终都是谁决定的吗?”

    吴悠想了想,说:“都是评委投票决定的,怎么了?”

    陆达轩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哦,没什么,我记得今年你们公司也有入围吧?”

    吴悠说:“对,我记得峻秀也入围了,怎么了?”

    “噢噢,没事,你也知道,北京这边的广告公司每次入围的都不多,最后能拿奖的更是寥寥无几,这眼看都陪跑好多年了,可能还真的是要和上海的公司多学学才行。”

    陆达轩讲得很谦虚,但吴悠全听懂了,陆达轩是觉得年年都是上海那边拿奖,唯恐评委组有猫腻,其实其中到底是什么样,吴悠也不敢妄下评断。北京的广告公司陪跑是事实,吴悠之前跟着大老板也参加过好几次广告协会的颁奖礼,每次专程从北京飞来上海的那些CEO基本都是败兴而归,拿奖这件事对有广告追求的公司和个人来说,确实相当重要。据吴悠所知,峻秀早些年也拿过两三次奖,但自从Katy总上任之后,奖项就与他们失之交臂了。陆达轩一方面是想从吴悠嘴里打听点内幕,另一方面也希望在他进公司之后,帮峻秀重新力挽狂澜。

    吴悠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怕多说多错,所以只道:“评委的选择还是挺严格的,但毕竟我们也是初创公司,所以也不敢妄想能拿奖,就随缘好了。”

    陆达轩打心眼里赞赏吴悠的情商,便没有再追问下去,挂电话前,他祝吴悠一路顺风,顺道和吴悠约了下次去上海见面的时间。吴悠说随时欢迎,便挂了电话,又重新回到电脑前,她看了看时间,也不早了,打算一切都等回上海再说吧。

    4

    换作之前,罗薇薇一定会说吴悠往返日程又没有看日子。她们一个大早上就格外兵荒马乱,先是上了出租车,吴悠妈突然说她的身份证找不到了,说昨晚忘记收起来了。吴悠只好中途下车,让母亲在机场等她,自己打车回酒店帮她拿。吴悠取好身份证之后,在机场又一直找不到母亲,只能到广播站发布寻人启事,最后才知道母亲饿了,自己跑到旁边的餐厅吃饭去了。吴悠上气不接下气地拉着母亲一路奔跑,差点没赶上飞机。

    刚刚坐上飞机,公司行政主管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凯悦那边一直没收到吴悠发过去的确认文件,今天就要打款了,如果早上收不到的话,他们财务下午就请假回老家了,要等一个多星期才能回来。吴悠突然想起,确认文件已经签好字了,存在邮箱的草稿箱里,这两天她一直在忙给忘记了。于是她打开电脑,急着连上手机热点,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信号一直处于极弱状态,邮箱怎么都登不上去。吴悠着急忙慌的才发现昨晚因为工作太晚,电脑也快没电了,她只好打电话给林安娜,想着让她帮忙发下。人不顺,就事事不顺,碰巧林安娜的电话一直在通话中,无奈,吴悠只好打到费仁克那里。

    “你现在忙吗?”空姐那边已经在催促各位关闭手机或开启飞行模式了,吴悠只能长话短说。

    “不忙,什么事?”

    “我现在把我邮箱账号和密码给你,草稿箱里有一份给凯悦的确认函,你帮我发过去,对方邮箱我也一并发给你。”

    “行。”

    吴悠挂了电话,快速把账号密码和对方邮箱号发给了费仁克。好歹有个靠谱的人能帮上忙,她心里这么想着。吴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系好安全带,飞机终于起飞了。

    回上海的当天,瞿白就打电话给吴悠,说小草屋APP的进展比他们想象的顺利,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中旬就可以上线。他让吴悠这两天有空去他们公司看看,顺道开个会。吴悠答应下来,她安置好母亲,就立马回了办公室。不过才三天没有来,吴悠却像是离开了数月一样,她看见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是新的。果然,北京的空气干涩难耐,还是上海好,即使是在室内,吴悠也不会有在北京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整个人也神清气爽多了。她先到费仁克办公室确认邮件已发送出去,然后通知他安排一下这两天去“小草屋”那边开个会,随后她到财务那里填好了报销单,贴好发票,然后回林安娜的办公室做了一个详尽的汇报。

    “对了,你这次去有拜访Katy吗?”林安娜听完吴悠汇报后问。

    “人没碰着,她正巧在香港出差,但我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份礼物。”吴悠说道。

    林安娜点点头,说:“人情世故这方面,你最近进步还是挺大的。我本想说,让你见见Katy,她确实是我认识的广告人里非常不一般的一位。”

    “总会有机会见到的,接下来不还有好多地方要合作吗?”

    其实林安娜不说,吴悠也对这个Katy总充满了好奇。在去北京之前,吴悠先做好了功课,她在搜索峻秀的时候,关于Katy总的新闻就不断在网页上涌现,这个带着大耳环出入京城的女人,就像众多北京大妞一样,飒爽有劲。跳槽去峻秀之前,她在互联网公司做了十年的marketing(营销),而后转至峻秀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框架,把广告公司彻底按照互联网公司来运营。峻秀的员工没有明确的职称,更多的是等级制度,从P1到P9,代表着峻秀的各个层级,而且这个级别并不按照工作年限来划分,而是按照业绩和功勋,能者居上。所以很多在峻秀待了七八年的员工可能还没有刚进去三四年的员工工资高,在峻秀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关于Katy还有一些传闻,大多不带善意,但Katy本人似乎也完全没有把这些传闻当回事。总的来说,Katy是让峻秀从一个老牌、衰败的广告公司重新崛起的重要人物,在整个北京广告圈的影响力都不容小觑。

    吴悠看了下行程计划,确认下午没有什么事情,她打算去找一找适合举办协会大赏的场地,她走到萧树面前,点了点他的肩膀,让他下午陪自己走一趟。萧树说手上还有好多活呢,吴悠说不急,晚上回来做,她有话和他说。吴悠收拾好东西后就叫了辆车,然后让萧树跟上,萧树急急忙忙收好笔记本,背着背包跟在后面。

    上车之后,吴悠问:“Scott,你在麦迪逊做得开心吗?”

    萧树点了点头,说:“挺好的啊。”

    “嗯,我打算升你做CD,你愿意吗?”

    萧树的脑袋“嗡”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你说我吗?让我做CD?”

    “对,公司从成立以来,其实一直空缺着CD的职位。因为我们是新公司,创意这一块极其重要,所以我只能先抓着,但这段时间我发现我的精力已经忙不过来了。当然,对我个人来说,做创意肯定是最开心的事,但眼下我的身份还是不一样了,如果要把麦迪逊做得更好,我就必须腾出精力来做更重要的事。”吴悠诚恳地看着萧树,“整个创意部里,你是进步最快的,也是极其有天赋的,虽然现在你可能还稍显稚嫩了一点,但是我觉得你的成长空间很大。一开始我对你有偏见,但后来我发现你做的每件事都能打动我,所以……这个位置非你莫属。”

    萧树有些受宠若惊,对他来说,做创意是他喜欢的工作,特别是到了麦迪逊之后,吴悠给了他很多的发展空间和机会,比起在奥斯德不断地给人打下手,在麦迪逊他才能真正地感觉到自己在做广告。可是,喜欢创意和管好创意是完全不同的事,萧树没有太多的信心。他坦言道:“公司有考虑从别的地方挖一个相对成熟一点的创意总监吗?”

    吴悠露出一副深思熟虑过的样子,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去别的公司挖有经验的总监吗?麦迪逊是一个有基因的公司,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定位非常准确且清晰。我自己是一个从大的4A公司出来的人,我特别明白那种什么活都接过的人,他们不一定能把麦迪逊这样有原始基因的公司做好,原因就是他们的思维是发散的,而不是集中的,特别是越成熟的总监,越是有一套自己行事的风格和想法,就越难和像我们这种有基因的公司融合。我们做女性市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口号,从一开始的每一个案子、每一个思路,都是我们一起扶持和培育出来的,这很难得。可以说我们公司的每个人都是跟着公司一起在成长,而不是借助公司在自我成长,说得绕了,但你应该懂。”

    吴悠的一长串说辞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打动了萧树,吴悠当然也看出了萧树的犹豫不决,她突然化身知心大姐姐一般,拍了拍萧树的肩膀,说:“而且……你的领导永远是我,你有啥好担心的?”吴悠的这句话才真正让萧树放心下来,萧树突然脸微微一红,说:“关键就是怕自己没有当领导的样子,毕竟我擅长的就是画图。”吴悠说:“几年前,我和你一样,可你看现在。”

    随后的一整天,萧树都在心里消化这件事,他跟着吴悠跑前跑后,也明白她带自己来看场地的目的。萧树很大胆地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关于场地的布置,吴悠点头,倒不觉得萧树说的都是对的,但是让他敢于表达是第一步。吴悠和几个酒店的经理都谈了一下,表达自己需求的同时,也需要权衡预算金额。最后,吴悠心里大概有数之后,对萧树说:“这一圈看下来,你应该也有不少想法了。场地的事情,接下来就交给你来负责,如何?”萧树表现出与刚刚毫无信心相反的态度,坚定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想到乔琪家里和上海许多酒店的老板都有关系,或许可以找他帮忙。

    第二天,吴悠带着费仁克和萧树一起去了一趟瞿白的公司,这也是合作以来,吴悠第一次到他们公司拜访。和吴悠去过的众多公司都不一样,这间生长在复兴广场的小公司内部却清新得让人舒心,工业风加爱马仕橙的搭配,高耸入顶的阔叶植物,以及墙上搭配的名家版画,可以看出瞿白对公司花了不少心血。这里像一个年轻人愿意自发聚集办公的乌托邦,当然整个风格跟瞿白在欧洲上学耳濡目染也有极大关系。

    “怎么样?Evelyn总,对我们公司有什么建议吗?”瞿白还是一副殷勤的姿态。吴悠内心其实是有惊喜感的,这源于她对瞿白这个人本身没有什么信心和想法,但走进“小草屋”的瞬间,还是让她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她说:“我觉得很好,瞿总的审美还蛮不错的。”瞿白傻傻地笑了笑,说:“这才刚起步,其实我心里想的是那种美式复古工业风,不过因为一切都开始得比较匆忙,所以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会议室里,瞿白让技术员把试样程序投射到大屏幕上,并解释了一下使用方式,瞿白说:“我们打算月底就进入内测阶段,到时候会给麦迪逊的各位员工邀请码,也希望你们能多提提意见。”吴悠望着屏幕上的程序界面,想了想说:“如果邀请明星入驻来推荐商品,是不是可以更快地确定APP的定位?”瞿白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问:“我对现在的明星确实不了解,Evelyn,你有什么想法吗?”吴悠说:“瞿总的预算是多少?”瞿白心里没底,但还是带着一腔热血说:“现在顶流的女星是谁,我们就请谁,不管多少钱。”吴悠看着瞿白那股傻劲,心里忍不住笑起来,点点头说:“这个我们可以帮忙去解决,你只要正常按照流程开发就行,内测的过程中我们也会把营销和广告内容同步给你,保证在上线的同时能一炮打响,起到叠加作用。”

    开完会,瞿白说这次无论如何要吴悠赏个面子,一起吃个饭,说位子都已经订好了。吴悠想着总不好每次都拒绝,只能答应。就在一群人嬉笑着朝餐厅走的时候,吴悠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吴悠看着是林安娜打过来的,想着莫非有什么要紧事?她刚一接起电话,就听到林安娜有点生气地说:“Evelyn,你现在立马回公司一趟。”

    吴悠听语气不对,问:“怎么了?”

    林安娜叹了口气,说:“你妈妈现在在公司大闹,又是静坐,又是哭诉,所有同事都看着,你最好赶紧回来处理一下。”

    吴悠只觉从脸到脖子瞬间发烫得厉害,她羞愧得想要钻到地里去,她万万想不到母亲会疯到这种程度。吴悠挂掉电话之后,所有人都能明显地看出吴悠的脸色不好,萧树关心地问:“没事吧?”吴悠摇摇头,调整了下情绪,微笑着和瞿白说:“瞿总,不好意思,今天我又要爽约了,公司突然有要紧事需要处理。这样,Scott和Frank,你们留下来陪瞿总吃饭吧。”

    瞿白看出吴悠确实是有事,也不好强求,只好说下次。费仁克看了吴悠一眼,说:“我送你回去吧。”萧树看着费仁克,本也想说陪吴悠一起回去,可眼下一个人都不留下有失礼貌,他也只能沉默。

    吴悠没想太多,只是匆匆告辞,费仁克叫好了车,两人便一起离开了,留下萧树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一想到昨天吴悠和他说的那一番话,原本有些社交恐惧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浅笑着看向瞿白,说:“瞿总,不好意思,我们也可以边吃饭边聊一下创意宣传方面的事情,接下来主要也是由我来负责这个项目。”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瞿白一直没有注意过这个默默站在一旁的萧树,但看他敢于一个人撑起这尴尬的场面,看着他温文尔雅的样子,又不免有些佩服,瞿白笑着点了点头,邀他朝餐厅走去。

    吴悠急匆匆地赶回公司大堂,发现母亲果真就坐在那里。眼见吴悠回来了,吴悠妈厉声叫起来:“哎呀,你这个不孝女,终于敢出来了,我以为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办公室里的同事虽然没有簇拥过来,但明显都低着头仔细在听她们母女间的对话。吴悠拉了母亲一把,压低声音问:“你到底想干吗?”费仁克站在吴悠身后,静静地看着吴悠的母亲,吴悠妈“哼”了一声,说:“我今天来,就是要让你的同事知道,你们的老板吴悠现在一年赚那么多钱,她阿爸在深圳每天饭都吃不上了,她就狠心到可以不管不顾。你们评评理,有这样对自己的爹的女儿吗?你们都出来评评理!”

    吴悠真的希望这一刻发生的事能从自己人生中被彻底剪掉,五雷轰顶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了。她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希望她能知趣。吴悠妈眼看吴悠无动于衷,又转闹为哭,哀怨道:“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女儿啊?我含辛茹苦地把你带大,你现在就等着我和你阿爸在深圳街边饿死,你有没有良心?”

    吴悠抿了抿嘴唇,一肚子怒火就要喷泻而出,林安娜却在此刻走了出来,她站在吴悠妈面前,冷言道:“吴悠妈妈是吗?”吴悠妈看着气场强大的林安娜,哭声一下子止住了,她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顿了顿问:“你又是谁?”林安娜拍了下吴悠的肩膀,示意她先进去,然后直面吴悠妈说:“我是吴悠的合伙人,我叫林安娜,吴悠妈妈方便借一步说话吗?”吴悠妈眼看林安娜的双眼带刺,她在自己女儿面前耍耍泼可以,换了别人,她的气焰一下就降了下去,只好点了点头。

    吴悠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着林安娜,林安娜朝着吴悠摆了摆手,然后带着吴悠妈进了休息室,帮她找了把椅子坐下,问:“刚刚听您说,您和吴悠爸爸在深圳快要吃不上饭了是吗?”

    吴悠妈忐忑地望着林安娜,点了点头,林安娜接着问:“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据我所知,您家在深圳应该不止一套房子吧,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啊。”

    吴悠妈支支吾吾的,她不好说是自己老公赌博输光了钱,但是既然已经闹到这个程度了,她索性讲:“这是我们的家事,我还是想和我女儿说。”

    林安娜笑了,说:“您也知道这是家事,那您知道现在这个地方是公司吗?在公司谈家事,您觉得合适吗?”

    吴悠妈吞吞吐吐,硬撑着说:“我……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我不这样,我那女儿更不会管我了!”

    林安娜呼了一口气,说:“吴悠妈妈,我也有孩子,为人父母不说别的,至少不应该在公共场合给孩子丢脸,这是我们做父母的本分,不知道您认不认同这一点?”

    吴悠妈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林安娜说的,她也只是听着,不点头也不摇头,最后林安娜说:“这样吧,您今天先回去,我去和吴悠好好聊聊,等她晚上回家再好好和您谈,您看如何?”吴悠妈看着林安娜不像是在忽悠自己,只好妥协。林安娜亲自送她下楼,问要不要帮她叫车,她说自己能回,林安娜才松了口气。

    上楼之后,林安娜走到吴悠办公室,锁上门,问:“怎么回事?”

    “我妈呢?”

    “我把她送走了。你妈妈怎么会这么荒唐?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悠原本不想把家事和工作混在一起,她更不想和别人提起自己那个无用的老爸,但此刻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了,吴悠长话短说地讲述了自己那不成器的父亲的可耻行径以及他这次去澳门赌钱输掉几乎所有房子的事情。林安娜听完之后,首肯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处理得没有问题,但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妈妈肯定不会就这么罢休的。”

    “这件事我也觉得头痛,说实话,我就没想过她能这么折腾。平时在家,她从来不会为任何事出头,偏偏为了我爸,我真的搞不懂!”

    林安娜笑道:“女人在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时,是可以爆发出旁人想象不到的力量的。要不,你请假和你妈回一趟深圳?”

    “我现在哪有时间陪他们俩折腾,这件事我的态度和立场是不会变的,她现在闹也闹了,再过分的事也不可能比今天更过分了,我决定冷她几天,她看着我没有反应自然会走的。”

    林安娜“嗯”了一声,说:“你的家事,我就不多过问了,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的。”

    吴悠妈刚刚推开玻璃门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在叫她,吴悠妈转身看着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朝着自己奔来,她疑惑地愣在那里。

    “伯母,您好!我是吴悠老板的下属,我叫费仁克。”

    吴悠妈稍稍打量了一下他,才想起刚刚他确实站在吴悠身后,点头说了声“你好”。

    费仁克左右望了望,确认周围没人,说:“是这样的,老板让我和您说一声,您这边有什么诉求,可以和我说,我会协调帮忙解决的。”

    吴悠妈瞅了瞅费仁克,看着他诚恳的样子,心想这死女儿终于动摇了,看来姜还是老的辣,不逼逼她果然不行。吴悠妈咽了口唾沫,缓缓道:“真的是她叫你来的?”

    费仁克点点头,说:“不然我还自己跑过来问您有什么诉求吗?”

    吴悠妈“嗯”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我其实也不是要很多钱,先来一百五十万就够了,这点钱,我都打听过,她每年赚的可不止这些。”

    费仁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靠近吴悠妈轻轻说:“嗯,伯母,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吴悠妈想了想,女儿这会儿这么大方了吗?除了钱还肯给别的?还是……她想忽悠自己,用别的代替钱,她立马摇摇头,说:“别的就不要了,先把钱给我拿回去渡过难关就好了。”

    费仁克明白了吴悠妈的诉求,他说:“我明白了,这个事……对老板来说确实不难,只是她出于面子,不好直接和您说,我能记一下您的银行卡账号吗?等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数额。”

    吴悠妈觉得幸福来得有点突然,一时半会儿还不敢相信,她非常熟练地在费仁克的手机上输入了自己的银行卡账号,然后看着他走到一边去打电话汇报。吴悠妈想,刚刚林安娜说帮她去做工作,看来是认真的。早知道一百五十万这个数字吴悠这么轻松就答应了,她应该再报得高一点才对,看来女儿在上海是真的赚钱了,她又是开心,心里又有点后悔。

    就在吴悠妈喜笑颜开的时候,费仁克突然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说:“伯母,钱的话……吴总说没问题,等下就可以到账,但是她希望您今天就回深圳,不要再来公司闹了,她最近工作也很累。机票的话,我来负责帮您订好。”吴悠妈听完,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她想着自己闹这么一出,确实也是豁出去了,也做好了吴悠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女儿还真的要赶自己走。但无论如何钱拿到了,其他的也就不用计较那么多了。吴悠妈点点头,说:“只要钱到了,我就立马回,你帮我和你们吴总说一声,就当是爸妈欠她的,让她安心工作吧,我最近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吴悠加班到九点半才回家,一路上她都在想到家之后怎么和母亲说话,可是推开门的瞬间,她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母亲的行李和衣物都没了。不知道为何,吴悠反而松了一口气,想着她终于放过自己了。吴悠脱掉鞋,坐在座椅上,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这段时间的吵吵闹闹已经很久没有让她感受到这样静谧的时刻了。

    然而吴悠并不知道的是,母亲在深圳的那一头,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手机短信里收到的银行卡信息入账的数字。她们都不知道的是,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命运都因此被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