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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26日。下午4时。北京。

  一辆黑得耀眼的宽体“大红旗”轿车缓缓驶到一幢高楼前,在石阶下停住。四名身着蓝色中式制服的高大汉子簇拥着一个矮个男子走出楼门。就在他们步下台阶的当儿,突然响起两声枪声。两名大汉疾速拨枪指向同一个方向连连还击,另两名纵身将矮个男子扑倒在地,一个护住上身,一个抱住双腿,动作麻利而敏捷地塞进轿车,疾驶而去。

  “停!”随着一声高喊,罗新华一手握着半导体扩音器,一手攥着只秒表从楼门内奔出来。在他身后跟着脸上罩着大墨镜的中央警卫局副局长宋培公。

  “好!又提前了两点三秒。”罗新华对围拢过来的几名警卫人员称赞道:“枪响的方位判断准确,护卫动作也符合要求。”

  被“保护”的矮个男子探了揉脑袋,冲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抗议道:“大刘,你能不能悠着点用劲,我的脑壳差点被你夹碎。”

  被称作“大刘”的汉子憨厚地笑笑。

  宋培公正色道:“对,这一点也挺重要。动作既要快,又不能太猛,要记住你们保卫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当年约翰逊遇刺并没受伤,却被救护他的特工压断了两根肋骨。”他忽然发现什么,挑剔的目光在大刘脸上停住了。这是张黝黑粗糙的面孔,左眉框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像卧着条大蚯蚓,又红又亮格外刺眼。他用眼色将罗新华叫到一旁,低声道:“这个人不能用。”

  罗新华明知故问:“为什么?”

  “形象,咱们是出国执行任务,要特别注重仪表。”

  罗新华不满地讥讽道:“我是在选特警队员,不是在挑仪仗队,文工团的小白脸好看,给你要吗?”

  宋培公像吞了颗核桃,被噎得直翻白眼,却又说不出一句话。他转身走到直身挺立的大刘面前,再次审视着,突然抡起拳头朝那张面孔狠狠打去。但他却没击中目标,伸出的手臂仿佛被一根铁棒般坚硬的物体挡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斜横着腾空弹起,随即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面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地盯着魁梧的黑脸汉子。

  大刘仍笔挺地站着,目不斜视,纹丝不动。

  罗新华装作没看见,将脸扭向一边。

  矜持的副局长恼怒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叫什么名字?”

  “刘五四。”

  “654?还321呢!怎么叫这么个怪拉巴叽的名字?”

  一旁的小个子笑着解释道:“他爹五十四岁才有的他,按乡下规矩就该这么叫。”

  “懂外语吗?”

  刘五四粗声应道:“懂!”

  小个子又补充道:“他是集训队第二届外语班的高材生。”

  “嗯。”宋培公摘下墨镜戴到刘五四脸上,边朝罗新华走过去边大声说:“老罗,你这行头也太掉价了,得给每人赶做两套西服,要高档的。”

  罗新华笑道:“我正为这笔开销发愁呢,你就给点救济吧。”

  宋培公财大气粗地拍拍衣兜:“没问题,明天你们就去量体裁衣。”他扔给对方一根香烟:“还有什么困难?”

  罗新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谁知道呢,执行这样的任务连有什么困难我也说不准。”

  宋培公点燃香烟默默吸了两口,若有所思地小声问:“你看这次会出事吗?”

  罗新华神色严肃地点了下头,虽然没吭声却作出了相当肯定的回答。他不是猜测,也不是预感,而是面对严酷现实所得出的结论。几天来,他调阅了全部有关资料,从各种渠道汇集的情报发出了一个个令人不安的信号:不同的势力,不同的派别,不同国度和肤色的人种,为了同一个目的竟不择手段干起了同一个卑鄙罪恶的勾当——谋杀。他意识到自己这次的特殊使命远比原先预料的要艰巨的多,复杂的多。他面临的绝不是一两个对手,也不是一两道险关,而是要在杀机四伏、险象丛生的十昼夜和数十万平方公里的空间绝对保证一个伟人的安然无恙。稍微的不慎和失误都将是一个时代的悲剧,都可能改写一部历史。这也许就是伟人之所以伟大的原因,而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他不愿意,也从没想到自己的行动会同伟人的壮举连在一起。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贸然向王枫应诺下这项特殊的任务,倒不是他怕死,而是承受不住这种民族和国家的重托。他很明白,成功了,一切都将是伟人的伟绩,而一旦险遭不测,发生意外,他却必定成为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可现在他已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既然已经挑起了这副重担,就只有死心塌地全力以赴了。

  宋培公认为他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宽慰道:“放心吧,我看出不了什么大事。要知道美国的反恐怖技术和安全警卫可称得上世界一流的。”

  罗新华不屑地弹了弹烟灰:“他们连自己的总统都保护不好,别指望给咱们打保票。”

  宋培公笑着问:“听说你是在美国长大的?”

  罗新华点点头,没吭声。

  “你觉得美国怎么样?”

  “不怎么样。有钱的是大爷,没钱的是孙子。”

  “家里还有什么人?”

  罗新华苦笑一下:“离开时还有个老父亲,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显然不愿谈自己的身世和早已逝去的往事,把话题又拽回到现实:“你跟了句号首长’多年,你说他为什么非要访问美国?说心里话,我对这事就想不通。”

  “你怎么连这个还不明白?”宋培公极其严肃认真地解释道:“其实资本主义也有许多好的东西,比如科学技术、先进设备、金融资产、管理方式,都可以吸引来为我们所用,发展我们自己的社会主义经济。”

  罗新华有些迷惘不解地:“那,那我们是不是也要搞资本主义?”

  宋培公神情郑重地纠正道:“不,不能这么说,我们叫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这是谁讲的?”

  “就是句号首长’。不久前,他在三中全会上作报告时就这样讲了,几百名代表热烈鼓掌表示拥护。”

  “去美国的事他也讲了吗?”

  “可能讲了吧,不清楚,因为我没参加会议。”

  罗新华想了想,试探地问:“听说政治局也有人不同意‘1号首长’访问美国,是有这回事吗?”

  宋培公含含糊糊地搪塞道:“可能吧。”

  罗新华紧追一句:“为什么?是担心安全?还是反对引进?”

  宋培公横了他一眼:“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罗新华郑重而坦诚地说:“我想知道哪些人拥护,哪些人反对。”

  宋培公打趣地笑道:“你呀,真是满脑子阶级斗争。”他随即又收敛笑容正色道:“党内的事不用你管,你也管不了,还是多想想‘山姆大叔’吧。”

  这时,一辆乳白色的上海牌轿车驶到楼门前停住。身材矮瘦的王枫夹着那只棕色牛皮包跨出车门。

  宋培公和罗新华忙迎上去。

  王枫先询问了一下特警人员的挑选和训练情况,随后告诉他俩:“李·乔治寄来的那份‘刺杀迪姆虎计划’他已电传给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美方对此深表感谢,答应尽快侦破此案,缉捕凶手。同时布热津斯基还向中国政府通报了一个情况:由于中国代表团的赴美访问,苏联已单方面决定取消勃列日涅夫原定今年三月的访美计划和无限期推迟美苏两国首脑第五轮限制核武器谈判。如果美国想改变苏方的这一决定,必须降低对中国代表团的迎接规格。”

  宋培公讥讽地笑道:“‘北极熊’也太缺乏涵养了,竟然公开向‘山姆大叔’施加压力。”

  罗新华问:“卡特是什么态度?”

  王枫干瘦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兴奋:“布热津斯基说,总统让他转告中国政府:他和美国人民将用最隆重的礼仪欢迎中国客人的到来。”

  宋培公称赞道:“卡特老头还真算有骨气。”

  罗新华不以为然地笑笑:“什么骨气,他还不是为自己捞选票。”

  “政治家嘛,你总不能要求他像雷锋。”王枫把皮包往台阶上一扔,顺势坐在上面,接着说:“另外我们刚得到一个情报:美国驻伊朗大使馆武官阿瑟·海因霍和他的妻子昨天在德黑兰被暗杀。是什么人干的,有什么背景,尚不清楚。”

  罗新华警觉地问:“你认为这件事会和我们的任务有关?”

  王枫若有所思地说:“那倒不一定,不过它提醒我们要盯住中东。近几年那里很热闹,两个超级大国为了垄断这座世界油库,走马换将,明争暗斗,在那里扶植了许多政治势力和恐怖组织,据说那个什么美国革命共产党每年都能从中东得到一大笔经费。谁给的?当然不会是巴列维国王。现在,美国的外交武官又被谋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宋培公分析道:“可能又是圣战组织干的。如今他们把美国人都当成魔鬼,恨不得统统抓来煮了吃。”

  “恐怕没那么简单。”王枫望着罗新华问:“我送给你的材料都看完了?”

  罗新华点点头。

  “怎么样?够刺激吧?”

  罗新华似乎想起什么:“那份‘刺杀迪姆虎计划’不是李·乔治寄给我们的。”

  王枫颇感兴趣:“哦,谈谈你的看法。”

  “据《华盛顿邮报》的报道和华盛顿交通咨询中心的记录,李·乔治是1月13日凌晨在华盛顿郊外7号公路翻车身亡的,可我们收到的信封上的邮戳发信期却是五月15日下午4时。也就是说,这封信是李·乔治被烧死两天后才寄出的。”

  宋培公对此提出质疑:“这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是邮局给耽误了?”

  罗新华肯定地:“绝对不会。按照美国法律,邮局在收到信件四小时内必须发出,否则将受到寄信人的起诉。”

  王枫也有些将信将疑:“你是说李·乔治的报警信是别人寄给我们的?”

  “对!”罗新华用不容置辩的口气说:“我已让技术处作过鉴定,短信和信封上的字迹不是一个人的。”

  宋培公皱皱眉:“那会是谁的呢?这个人为什么要冒充阿龙呢?”

  王枫解释道:“据王东升同志介绍:阿龙并不是李·乔治的名字,而是老王给他起的代号,别人是绝不会知道的。何况李·乔治在华盛顿并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结婚。”

  罗新华深深吸了口烟,接话道:“我又找王东升同志了解了一下,李·乔治虽然没结婚,但在华盛顿有一个未婚妻,好像叫休丽莎或者叫欧安娜,是他大学时的同学,在一家女子健美艺术馆当教练,我估计这件事同这个女人有关。”

  宋培公道:“这好办,王东升同志是这次访美代表团的随团记者,将随我们一同返回华盛顿,到时候让他找那个休丽莎或者欧安娜问问就是了。”

  王枫忽然轻轻叹口气:“你们还不知道吧?老王去不成了,昨天晚上他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骑车人撞断了腿,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罗新华一怔:“哦,伤势严重吗?”

  王枫说:“还好,只是小腿骨轻度断裂,但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床。”

  罗新华婉惜地咂咂嘴:“真不巧,不然他还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王枫两眼盯着操场上几名格斗的特警队员,沉思了片刻,扭脸望着罗新华用征询的语气说:“是不是把这个情况也通知美方,请他们协助寻找一下寄信人。”

  罗新华断然摇摇头:“不用。”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几个‘为什么’没弄明白。”罗新华走开几步,把夹着的烟头扔进角落里的垃圾桶,返回来接着说:“这个寄信人为什么不把这件生死攸关的事向美国政府报告?为什么在李·乔治死后两天才寄出这封信?李·乔治为什么在信中反复告诫我们‘不要相信美国人’?他这绝不单指恐怖分子,而是给我们的一种暗示,一种信号。”

  王枫听罢若有所思,似有所悟:“难道在美国革命共产党背后还有什么人?”

  罗新华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很有可能。”

  宋培公拍了拍脑门:“复杂,美国的事真他妈的复杂。”

  王枫双手抱膝,扬头长吁一声:“这样看来,就是再有三个李·乔治也必死无疑。”

  一个烫了短发,穿着半高跟皮鞋的“女公安”从楼内奔出来,由于她的脚步急促,臀部有些夸张地扭动着。在1979年的初春,这副打扮在社会上已经算是很新潮了。罗新华忍不住笑道:“瞧,‘1号首长’还没有‘开放引进’呢,我们这里已经有人美国化了。”

  宋培公也望着来人附和道:“这就叫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吧。”

  女公安走到王枫近前,低声禀报:“首长,赵部长请您接电话。”

  王枫起身,拎了文件包走进大楼,不一刻便匆匆返回来,朝罗新华和宋培公挥挥手:“快跟我走。”

  罗新华不解地问:“去哪?”

  王枫边急步跨下台阶边说“西山十五号楼。叶帅要听取安全小组的汇报。”

  宋培公走了几步又扭头冲罗新华叮嘱道:“老兄,到了西山你可不要乱打听谁是拥护派,谁是反对派。”

  罗新华笑笑:“你说的对,党内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