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丛里一阵纷乱,于而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现在算是有了足够的体会,好端端的春游,被她一阵喜怒无常的脾气,给搅得兴致全无了。
等他回到庭院,在淡雅的香味里,那儿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把自己作品撕得粉碎的于莲,另一个是努力把画拼凑在一起的陈剀。
“怎么啦?”
她回答,若无其事地:“什么也没发生。”
陈剀像拼七巧板似的在组合嵌拢着那些碎片,仿佛研究学问一样的认真,但是那些碎片上的花瓣,也不知谁跟谁应该吻合到一起,然而又觉得不论谁跟谁都可以硬凑在一块。在生活里也是同样,幸福的情侣被拆散,别别扭扭的夫妻非要捏着鼻子过下去。
“别弄了,陈剀!”他敦劝着。
陈剀站起来,抖掉那些纸上的花瓣,和从枝头上落下来的真的花瓣,总结性地发表了一句感想:“艺术要比技术复杂得多。”
于而龙忍不住赞同这个观点,并且补充说:“而走上艺术创作这条道路,则更险恶!”所以他总认为:艺术创作多少有点类似登山运动,对于每个队员所迈出的每一步,应该给予鼓励,给予支持,而不应该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指责,没完没了的教训,甚至摆出一副教师爷的架势吓唬:“你这一步迈错,跌下去就粉身碎骨啦!”虽然,也许出于一种好意,但那样只能把人吓退,永远也休想到达顶峰。
“但你干吗要撕画呢?难道也是因为印象派嘛?”
“你别问吧!爸爸。”
陈剀突然冒了一句:“我太不善于辞令啦!”他转向于而龙解释:“因为我随便发表了一点看法,生活要是也这样美,就太好了。如果我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他望着于莲,轻轻地:“请原谅吧,莲莲!”他慢慢地踱开了。
于而龙本想喊住他,但是由于他一向持重,很少冒失,竟会如此亲昵地称呼“莲莲”,真有些不太理解。
待他走后,于莲哈哈笑了:“生活的美,不是寄托在愿望上。现在还谈不上真正的欢乐,干吗我粉饰现实?春寒料峭,他那快被驱逐的论文和本人,倒觉不出冷意?”
“追求理想的人,不大注意那些卑微的细节。”
“爸爸,你认识他吗?”她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问题。
于而龙望着女儿那张玉兰花似的漂亮面孔,心中那个朦胧的影子隐隐约约:“我承认,确实是又陌生、又熟悉。”
“爸爸,也许更难使你点头了,一个右派家庭,还不够,马上又要有一个海外关系。”
“啊!我想本来应该是他。”
“现在,我需要你说一句话,爸爸——”
于莲望着他,那双像芦花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期待的、盼望着给予肯定答复的神情。和三十多年前,沼泽地里那扇形灌木林前,她生母的眼光一样,只是多一丝诡谲狡黠。她接着说下去:“爸爸,假如他跟我一样,也是结过婚又离了婚的呢?”难题放在了做父亲的面前,他愣住了。
在人们的脑海里,存在着多少有形或无形的禁令啊!那些别人设置的,自己套上的精神枷锁,重重地束缚住自己。既不敢对“正确”说声“是”,也不敢对“错误”道声“非”。哦,好比蜗牛一样,背在心灵上的硬壳实在太厚太重了,以致在那样明亮的眼光面前,都不敢正视,只好连忙缩回到自己的壳里去躲着。
但是,于莲像她生母那样,突然间爆破地冲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爸爸,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如果你不答应的话……”
“你有那个胆量吗?”
画家的脸色倏变,葡萄架下那宣判的场面又出现在她眼前,但经过一连串生活上的不幸折磨以后,更加珍惜那可贵的真正爱情,可不能轻易地抛舍和割弃了。于是立刻和她父亲摆出了一副决斗的架势。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个双鬓斑白的老游击队长脸上,出现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他说:“莲莲,如果你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话,你就谁也不要管地走你的路——”
“爸爸……”于莲扑了上去。
然而三十多年前,当他还叫于二龙的时候,对于那个第一次剪掉了辫子的女战士所提出的问题,却缺乏回答的勇气啊……
现在,他已经回忆不出在沼泽地的雨天里,对芦花那热烈期待的眼光,到底在思想里转过多少弯子,因为她本应是他的嫂子,因为母亲临终时的遗言?因为他哥是个太老实的可怜人?因为游击队员和乡亲们的非议?因为不成文婚约的束缚?因为芦花一定要自作主张?……以致本来应该回答的话,到了嘴边,成了不伦不类的回答:“要大龙哥走,你就留着;要大龙哥不走,你就离开——”
“你说什么?”芦花盯着他。
“到滨海支队,或者去抗大分校学习!”
“你去吗?”那双亮得出奇的眸子凝视着。
“我?”于二龙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他有时自嘲地想过:孔夫子的书不曾读过一本,可自己身上孔夫子的气味倒很浓。为什么把老房子的家抄得一塌糊涂而不敢非议?为什么关在优待室里受罪而不越狱逃走?为什么对一连串的迫害逆来顺受?为什么不敢大声说那是鹿,而不是马?为什么不能像年轻人,把鲜血洒在广场上?为什么不能杀人,像那老红军赵亮说过的那样?
是的,他缺乏突破精神上禁区的力量。但是,芦花比他在爱情上要大胆得多,解放得多,敢于讲出她心里的话。
“大龙哥走也好,留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他,我是我——”说着说着像决堤的水流,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二龙,咱俩生在一块,死在一堆。我对你实说了吧,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是你的。二龙,从我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跟定你了。咱俩不分开,永生永世不分开。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了。我把心里话,多少年的心里话,全说给你,我……”
如果不是一顶土黄色的战斗帽,在不远处的草丛中移动,她一定还会接着说下去,尽管她不是石湖土生土长起来的,但也终于像船家姑娘那样,大胆地表露自己的情感。
“咦?你看——”芦花吃惊地掩住嘴,指给他看那个缓缓移动的目标,由于是雨天,帽子的颜色变深了。起先,于而龙以为是一只斑鸠或者鹁鸪,但是在石湖,野禽多的那年准是丰收年,多得会自己落进饭锅里来;然而到了灾荒年,想寻一只做药引子都不得,猎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哪来味美的下酒物?糟糕!他们终于像一句谚语说的:“盼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认出来那是日本鬼子带着披巾的战斗帽,而且不止一顶。仅是他们能够看见,浮在草丛上的,数了一下,就有二十多个鬼子,正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在沼泽地猫着腰潜行。
敌人怎么获知开会的秘密?
哦!可怕的不堪想象的后果……
现在,两位空降下来的游击队长,坐在沼泽地里一块簇生着野慈菇的土墩上小憩,那亮蓝色的花有着诱人的美,仿佛使岛屿似的土墩周围,成了充满神奇色彩的幻景世界。
走累了,需要歇一歇,但停下来,小咬和蠓虫的骚扰更加厉害了。
江海挥舞着野蒿,轰赶着:“真的,想起来了,二龙,你们俩怎么打响第一枪的?”
“哦!第一枪!可我们俩谁也不曾带枪。大久保是个狡猾的家伙,你跟他打过交道,了解他的性格。我估计他命令过,不许有一点声响,以免惊动我们那些开会的同志;他肯定要尽可能地接近目标,以便一网打尽。因为他那时是占绝对优势的强者,根本不存在畏惧之心,撒开大网捞捕在石湖四周活动的共产党,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到底也没查出谁泄漏了会议秘密?”
“历史有时是一笔糊涂账!”
“你们不是认为他极有可能吗?”江海伸出了两个指头。
“现在看起来,被他骗了,他妈的挖坟,把大伙搞糊涂了。那家伙太会演戏,我们也年轻幼稚——”
“今天敢说自己聪明了么?”
“至少,十年来我认识得出,凡是搞极左的,背后都隐藏着一颗不可告人的邪恶之心。”
“反正他在滨海搞土改,是左得可怕的,天怒人怨,甚至闹了海啸,群众都说是天报应。”
“报应落在我们头上,江海,你我都受到惩罚啦!”
“于是你俩成了向组织发出报警信号的‘告密者’,成了掩护同志们撤退的‘叛徒’。”江海笑了。
“那些专案组的酷吏们,也觉得情理不通,说不过去,为什么我们要夺鬼子的枪发出警告?历史的真相就是,当时我和芦花犯愁了,既赶不到鬼子大队以前去通知他们散开,也找不到武器能牵制住敌人。可是,必须让同志们知道处境的险恶。芦花悄悄说,只有夺枪一条道好走,枪一响,整个沼泽地都能听到。可两个人,赤手空拳,去撩拨大队的日本鬼子,不是明摆着送死么?总算幸运,天保佑,一顶帽子浮在草丛上不动了,真是天赐良机。我一分钟也不迟疑地,像蛇一样,拨开半人高的蒲草钻过去。出敌不意是获胜之道,但是这个稍为离开队列远了一点的鬼子,倒是我一生中肉搏过的最凶恶的对手。你信不信,江海,老鬼子要比后来的日本兵能打仗些,武士道精神要强烈一点。”
“但三光政策可是后来有的。”
“不奇怪,越是趋向没落,精神上要比肉体死亡得早。但那是个重量级的日本鬼子,起码有八十公斤重,他不喊也不叫,而是笑吟吟地跟我在草丛里厮打着。他是准备解手的当口,被我一阵飓风似的袭击撞倒在地,未曾系好的裤子,挺碍他的手脚,我暂时占了上风。但是当他不顾一切,赤条条地跟我肉搏的时候,他那公牛似的体力,和我吃不饱的肚子,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把他按在泥里,他很轻易地一扭身子就翻过来,而他把我压在底下,那沉重的身躯,那毛茸茸的腿,像一头熊那样,很难摆脱开。他把我揿在水里,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掐我的脖子,打算连掐带淹闷死我在淤泥里。”
“啊?他不咋呼他的同伴?”
“也许是他太小看我,要不就是我猜测的,大久保有过命令。
我哪能等着让他结果我,总算一把抓到了他的腿,真该死,那些泥水滑得我无法给他留下致命的伤害。看样子,我是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因为那虾夷人的脸上,渐渐升起一种残酷的笑,一种杀人的快意。我喊芦花,但是喊不出声,喉咙快被他掐断了。”
江海说:“咱们这一辈子死的回数也太多了。”
“阎王爷都讨厌我们这些人。死不了啦!芦花冲过去,她也是手无寸铁,只好和他撕掳着。他很快辨别出是个女的,龇着白牙色情地笑了,举起那钵头大的拳头,朝我脸上猛击过来。很明显,想把我击昏,好去捉拿芦花。但是,芦花像只灵巧的山猫,跳到一边,抠起一大块淤泥,朝他脸上砸过去,命中率那个高哟,准准地糊住了他的眼睛鼻子,我就势翻过身来,把他重又压倒。”
“结果呢?”
“二比一,当然我们占了优势,那个鬼子就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了。芦花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到那趴着的死尸,是光着个大屁股的,便别转脸去,叫我拿枪快走。”
江海回忆:“接着,我们在船舱里开会的同志,听到你们朝天放的三枪……”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枪响,毫无疑问,是一种信号,船舱里一阵骚乱,越是在处境恶劣的时候,人的心弦也绷得越紧。有的人赶紧拔出枪,倒霉的是,不知谁紧张得过了度,枪走了火,乒地一声,子弹从舱顶穿了个窟窿钻了出去。
——江海闭上眼,喃喃自语:“原谅我们吧,每个人都有穿开裆裤的时期。”
这样一声枪响,给在另一个方向埋伏下的人马,把目标完全暴露了。王经宇的情报来源可能只告诉他,要在沼泽地里开个会,但具体地点未必掌握,现在等于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来吧,我们共产党在这儿猫着呢!”王经宇率领他的保安团,配合大久保,两路夹攻包抄而来。
会议只好到此结束,中心县委的领导同志和赵亮商讨对策,又开碰头会。唉,会议啊,会议!已经成了可怕的灾难啦——江海苦笑着,他是在场亲眼看到那些害死人的形式主义,还开哪门子会?
当机立断,时间就是生命呵!
总算作出了决定,大部分同志往东撤,肯定发来信号的地方,有自己人接应,而赵亮带着警卫班抵挡冲过来的保安团。
大久保是个卓有经验的老手,他不像刚当上保安团长的王经宇那样轻狂浮躁,刚握点权柄的暴发户,免不掉那种技痒之感,总要跃跃欲试的。(过去十年里,这样的新贵是屡见不鲜的了!)但大久保仍旧不动声色地张开网,等待着自己游进来的鱼儿。
——江海现在已经记不清楚那场混战的各个细节,就仿佛同时做着好几个梦一样,乱糟糟地纠结在脑海里。
那些县委领导同志,两位游击队长都记不起姓甚名谁了,或者早就见马克思去了。不过在他们印象里,似乎是书生意气多些。
当那草丛里,突然呀的一声,站起来一片杀气腾腾的鬼子,呼啸着,像龙卷风一样杀将过来。这时,腹背受击,已经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只好发出这样的命令:“各自想办法突围冲出去吧!”
——他妈的,难道除了逃命,就找不到别的法子了么?打蒙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仓猝上阵,一不想缴械投降,二不想马革裹尸,只好跑掉了事。
江海他们几个人,在鬼子的重重围困之中,厮杀、滚打、肉搏、拚命,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怎么爬钉山,滚刀板地冲出来的。(战争中最容易出现奇迹的了!)沼泽地呵!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沼泽地啊!有时候不由得绝望地想,纵使逃脱鬼子的手,也挣扎不出陷阱似的酱缸,好几次踩进泥塘里,再也爬不出来,而且每动弹一下,就深陷一点。倘若不是伙伴们扯下大把蒲草苇子伸过来拽他,就活活地埋葬在沼泽地里了。于是,这位初到石湖的滨海人聪明了,再落到这种危险的境地,赶紧四肢平摊卧在淤泥上,像爬行动物一样,慢慢蠕动。也顾不得那些该死的蚂蟥,像活蛆似的涌来;因为子弹在头顶上飞着,手榴弹在身边爆炸,那是比蚂蟥还性命交关的东西。不过,沼泽地倒是很公平的,蚂蟥照样纠缠住鬼子不放,他们每追来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甚至可以听到他们蹲下来摘蚂蟥时,气得直骂“八格牙路”的声音。那些草丛曾经掩藏过鬼子,使他们隐蔽行军接近目标,现在,倒转来帮江海的忙了,大地像母鸡的翅膀,护卫着游击队员,使他们不受老鹰的伤害。
所以在历经死亡的途程以后,拨开草丛,忽然看见于二龙和芦花的时候,那张自己人的面孔,哦,该是多么亲切和温暖啊!哦,不但活着,而且得救了。
“二龙!……”江海扑在了他的怀里。
芦花问:“别的同志呢?他们——”
“快,二龙,去救同志们吧!县委领导同志还陷在包围圈里,赵亮跟保安团接上火,看样子危险,快带你们支队的人去解围吧!”
“我们支队?”于二龙凄苦地一笑。
“人呢?你们的人马呢?”随后又冲过来的同志问:“你们不是发信号,掩护我们来的吗?”
“就我们两个人,也是来参加会的。”
有人顿脚蛖了一声:“赵亮他们非完不可。”
芦花走到江海跟前,威武地:“给我武器!”
“干什么?你想死么?”江海护住自己腰间的匣枪,不是舍不得给她,而是不愿意她跳进那似乎在燃烧着的一片火海里。
“给我枪!”
“你有几条命?”
“一条命,就不找他们去啦?走——”她一摆头,向于二龙说。
“你们疯啦?”不光江海,那些活着冲出来的同志,也跳起来拦阻:“去不得,那是无谓的牺牲,回来,给我回来。”
江海横住胳膊挡着:“站住,不许去!”
于二龙说:“不行,那儿有我们支队的同志,我得去跟他们一块战斗!”他脱身甩开了江海的手臂,快步冲了出去。
江海转身抓住芦花不放。
“松开我,你听见吗!把枪给我,让我去——”
“不行!”江海不撒手。
她几乎是吼了,那样子威严可怕,每当她发脾气,脸上的血色一下全消失了,白得吓人,眼里闪出凶狠逼人的光芒:“放开手——”她指着在草丛里一隐一现的于二龙,正飞快地朝枪声响得最激烈的地方奔去。不容江海考虑,转过来,用脚使劲绊他一跤,趁机下了他的匣枪:“我不能让二龙一个人去送命,不论生死,也在一块!”
那几乎是不可抗拒的,江海无可奈何地爬起。但是,等她走开,便狠狠地骂开了;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芦花:“混蛋,你就后悔去吧!”
她很快消失在一片草莽之中,只听得鬼子的机枪,随她一路扫射过去,不大一会儿,她那披着蓑衣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了一下,江海听到他自己那把匣枪清脆的响声,毫无疑问,她同敌人交上手了。
——江海叹息着:她是个女人么?不,她是一尊杀人不眨眼的战神。
“我不晓得那些暴发户怎么自圆其说的,世界上有这样的‘叛徒’和‘告密者’吗?可非让我证实这件事的审判者说什么,你猜?”
“说我是一种精神上忏悔和自赎。”于而龙揣测着。
“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他又补充一句。
于而龙哈哈大笑,吓得那些鼓眼睛蛤蟆都蹦到水里去。“是他和那位编辑想出来的,虽然躲在幕后,嘴脸看不出来,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贵族想不出这一套的。”
“怪不得,怪不得——”
江海那时在公路工程段当小工,从事政治经济学里所说的那种简单劳动,背填路的石头,一天劳动九小时。在累得腰直不起来差点咳血的时候,实在缺乏幽默感,但还是忍不住说:“那阵儿于而龙不信上帝,决不会忏悔的。”
“他是因为把亲嫂子搞到手,遮人耳目,耍了点把戏而已!”那些满天飞的专案人员提审江海时这样解释。
江海真想给那个外调人一拳,心里骂着:“你敢拿生命去玩那样的把戏么?”但他却伸不出手,虽然没有脚镣手铐,但那些年,却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住,甚至那位和他一起背石头的老红军,走过两万五千里的人哪,也只得气鼓鼓地别转脸去。
于而龙站了起来,独自沿着一条不大的河浜,向前溜达,因为他终于辨认出,这里再往前走,正是当年厮杀血战的沙场。啊,芳草萋萋,碧水依依,什么可以凭吊,可以回忆的遗迹都看不见了。
“嘿!干什么去?”地委书记在招呼他。
“看看——”他想:这是我来沼泽地的目的呀!
“别走远了,咱们一会儿往湖边走,该找一条过河的船,渡我们到闸口镇去。”
于而龙懒得去答理。刚来,怎么能走呢!不,他顺着河浜,远远的波涛声,又使他回到那永世难忘的场景里去。
“原谅我吧,哥!”
他猜不出他哥哥躺在沼泽地里,在枪声逐渐平息下来,熬过生命最后一刻时,到底想些什么?他始终记得那愤怒而带有责备意味的喊声:“开枪啊!二龙,朝他们开枪啊!”看得清清楚楚,他哥跳上了船,把敌人注意力最重要的目标,从人们身边撑开,也就将王经宇保安团的火力全部吸引走了,以他那朴实无华的生命,为大家争取了时间。
“朝他们开枪啊……”这是他最后的一个要求。
他们是谁?于而龙现在把三十多年的前前后后一想,好像直到今天,才领悟出于大龙的话里,显然并不是没有所指的。赵亮曾经说过:大龙是有些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可来不及了,情况非常紧急,船的目标太大,他是警卫班长,让别人掩护干部撤退,自己驾船走了。
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也许他认为于二龙应该明白,然而他的弟弟,过了三十年,也不曾开枪,相反,自己倒落了个遍体鳞伤。“原谅我吧!哥!我没有完成任务。你的嘱托,要不是来到石湖,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
他回想起他哥欢乐不多的一生里,那种对芦花的爱情,那种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而只是默默的无声的爱情,怕是他胸怀里视之为最光明、最圣洁的东西了。虽然它像无根的飘萍一样,找不到一块可以落脚生根的地方,但他还是怀着深沉的感情,对待那个距离愈来愈远的芦花。
爱情,那是无法按一个固定的模式框起来的,正如七个音符,可以谱写出无数不同的乐曲,它有它自身才有的,谁也不能左右的特殊规律,勉强的爱情是不会幸福的,迁就的婚姻只会带来痛苦。
于莲在绕了一个圈子,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以后,又回到了陈剀身边,而陈剀呢,也同她一样,受到了不必要的创伤,至此,他才相信,没有爱情的结合,终究是要离异的,那杯苦酒还是不要喝的好。
——原谅我们,哥,我们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不是神仙,不是圣贤。产生神仙和圣贤的传奇时代,已经过去了。
船撑走了,一去再也不回来,赵亮命令大家快撤,他负责掩护。那些日子,游击队一连串的失利,总是他,从江西苏区出来的红军战士,像护卫天使似的,使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平安脱离险境,他冲在最前,撤在最后,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大家也不争执地顺从地退走。
于二龙和芦花一溜烟地跑着,她不时回过头去,担心地看望,他催促着:“快,鬼子要掐住湖边,我们就跑不掉啦!”
“下湖?”
“只有那一条路。”
她担心她的水性:“我怕游不到闸口镇。”
“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能活!”
在石湖里长大的于二龙,漫说几里水路,即使再宽阔些,也不会望而生畏。但是两支步枪,一些子弹,可是真正的累赘。枪是来之不易的,子弹也像吝啬人手里的铜板,不捏出四两汗来,舍不得按入枪膛,怎么能舍得抛掉呢?远路无轻载,这一带湖水入海处浪急漩深,确实是沉重的负担了。
芦花起先还有点劲头,游得比那有名的鱼鹰要矫健些,将江海那支二十响,顶在头上,奋力地划着。
他提醒她:“匀着点劲,路还长着呢!”
她温顺地点点头,那神态充满了信任,把全身心都寄托在他身上,她相信他会保护自己,渡过那漫长的波涛起伏的险恶航程。离开沼泽地越来越远了,枪声逐渐稀疏,而石湖的浪涛也越来越汹涌了。
现在,目力所及的天底下,只有他们俩奋力游着,不管是风,不管是雨,全靠自己搏斗,谁也指不上了。而且也不知背后沼泽地上的同志还活着没有?前面闸口镇有无敌情?但必须泅渡过去,搞一条船,半夜来接应同志们。
“行吗?芦花!”于二龙扭回头去看她,因为她的速度开始变慢了。“到底是只旱鸭子哦!”
她咬咬牙,努力追赶上来。
他伸过手去:“抓住我,省点力气。”
“不,你也够累的。”她那明亮的眼睛,在水面上,显得更加晶莹。“不知大龙哥跑得出来不?”她又扭回头去看望,但沼泽地已经在视线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由于耳边听到的全是波涛和风雨声,沼泽地敌人打扫战场的断续枪声,也只是依稀可闻了。
于二龙给她鼓劲:“加油,芦花,跟紧哪!”
她/了/那充满水光波影的眼睛,奋勇地扑水前进。雨下得密了起来,风把浪头掀得更高了,凉飕飕的风,冷丝丝的雨,和噎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浪涛一起推阻着他们,每向前一步,就得退回一半,闸口镇的教堂尖顶,早出现在水平线上,但是,要想到达那里,还需要豁出性命去苦挣苦熬呢!
于而龙从来不相信老天的慈悲,如果有的话,那也肯定是个反复无常,不怀什么好心的家伙。他多次体会到,在生活途程中,每当不幸、灾难、祸祟降临在头顶上,这个老天总是推波助澜地,来些愁云惨雾、凄风苦雨,和那弥漫的、永远消散不掉的迷雾,雪上加霜地增加些苦痛,现在,又在折磨作弄这两个从敌人包围圈里冲出来的人。
“把江海那支枪给我,你总顶着,游起来费劲。”
“你不轻巧,二龙!”
“还在乎多那半斤八两吗?给我,要不,你游不到闸口的,越往前漩涡越多,你得加倍小心哦!别把你裹走——”
她刚想说些什么,一个浪头把她打退了回去,但她又从浪花里涌了出来,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头,于二龙知道,宁肯拚出最后的力气,也不舍得给他增加负担了。
“抓住我,喘口气吧!”
她靠拢过来,分明是力气不多了,涌来的浪涛把她淹没下去,而且一股漩涡的力量在死命地吸住她,要不是眼疾手快的于二龙,一猛子下去把她拖上来,肯定是挣扎不出的。她无力地甩去头发里的水,大声地喘息:“我喝了一口,呵,漩涡差点要了我的命!”
“歇会儿,靠着我!”他觉得那软软的身体紧紧贴了过来,只见她一手揽着,一手划水,怜惜地说:“哥,会把你也拖垮的。”尽管那样说,那个深情的女战士再也舍不得分开。
于二龙尽力抱住她,使她能够尽可能减轻一些体力消耗。她虽然在石湖生活了许多年,但还从来不曾游过长路,何况是在风浪里,在激流中,在危险的漩涡区。因此,于二龙除两支长枪和子弹外,不得不挟带着她往前游。
“你先去吧,哥,我慢慢游。”她把脸贴过去说。
“会淹死你的。”
“不能。”
“别胡说!”于二龙不容她挣脱,拉着她,起先,她还抗拒,定要自己游,后来,见于二龙毫不让步,也就只好顺从地,追逐着波涛,飞越过激流,一英寸一英寸地朝闸口靠近。
啊!终于能看清楚教堂尖顶上那个十字架了。
“哥——”她哭了,滚热的泪水滴在了他的胳膊上,那是她从心底里涌上来对他的怜爱和她不能为他减轻负担,反而增加压力的痛心。是的,要回避开这一片湖水间的无数漩涡,是相当相当困难的,而且一旦被湖里的陷阱拖住,已经没有什么精力的人,要想摆脱,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他真害怕他也许一下子像吹折了篷帆的船,覆灭在巨浪里面,似乎筋肉间的燃料,快要消耗殆尽,指针已经指向零,再找不到什么可以凭借的力量了。
“让我自个儿再游一会儿。”她央告着。
但他却握住不放,因为只要一撒手,在这毫不留情吞噬人的涡流里,也许会永远失去她了,这两个人都奄奄一息了。
赞美爱情吧!要不是它,于二龙休想把芦花从那随时都可死亡的浪涛里解脱出来,同样,一九四七年,芦花也不会从黑斑鸠岛上把他找到,而且还在结有冰凌的湖水里,-了那么远,用自己的体温使得于二龙从冻僵中苏醒过来,至于为了那几瓶盘尼西林的奔波,更该是万分艰难的历程了。
离闸口镇不远了,雨才渐渐地停了,多少日子隐在云霭雨雾里的太阳,在日落西山的傍晚时光,在鹊山老爹的身后露了一点脸,湖面上登时明亮了许多。这时,他们发现了一条船的影子,虽然只剩下不多的路程,但精疲力竭的两个人,还是朝着船的方向游去。然而,那不是救星,而是一条形迹可疑的陌生船。
芦花连把头昂起的力气都没了,也许有了获救的可能,她顿时软瘫了;要不,就是坚信那双托住她的手,是绝对可靠的,是万无一失的。自从她像决堤似的,在沼泽地吐出了那么多热情的语言以后,至少在她思想里,已经不复存什么顾虑,任何力量也不能把她从那手臂里拆散了。她紧紧地靠着,而他侧着身子带着她,再加上那些武器,说不上是游,是挣扎,还是拼命,多么希望一步跨上船。那条船向他们摇了过来。
他马上辨别出那不是渔村的船,是农村里用来罱泥的平底船,在生命危急的时刻,也就顾不得考问它的来历了,马上举起手来摇晃,向船上打招呼。那个不大像打鱼的,也不大像庄稼人的汉子,把船在距离他俩几丈以外的湖面上横过来,问道:“干什么的?”
“石湖支队!”
“站住,不要游过来。”
“帮帮忙,老乡!”
于二龙看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毫无疑义,是麻皮阿六一伙,那个惯匪是喜欢趁火打劫的。自从他那年撕票,杀了小石头以后,一直躲着石湖支队。于二龙琢磨:莫非今天他也想来吃些剩茶残饭吗?
趁着卷过来的浪头,于二龙悄悄告诉怀抱里的芦花,闭眼装死。
那个匪徒划起桨,要走了:“对不起啦!”
于二龙叫起来:“你眼瞎了吗?人都快死了嘛!”
他贪婪地盯着芦花,眼光始终离不开她那被湿衣服紧紧裹住的身子,咽下了馋涎欲滴的口水,止住了桨,衡量了一下,一个精疲力竭的游击队,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而且芦花那充满青春魅力的丰美体态,优柔线条,使得匪徒动了邪念,便划了过来,先拔出腰里的手枪,对准着,然后才说:“把武器扔到船上!”
感谢那折磨得他们要死的浪涛,把船直推到他们身边,时机来得太巧太快了,于二龙想起渔村年轻人好搞的恶作剧,连忙给闭着眼睛的芦花一个信号,用手指头捅她一下,——那还是孩提时代淘气的把戏,生怕她早忘了呢!但芦花从来是个心细精灵的伙伴,虽然浑身疲软得快成一摊泥了,还是一跃而起,帮着于二龙,按住船帮,拼命往下压,要一直把船扳翻过来为止。
“他妈的,他妈的,我,我要开——”那匪徒站立不稳地嚷叫威胁着。
倘是渔村的船,早就该扣在湖里了,这条罱泥船,任凭怎么使劲,已经像簸箕似翘起,也翻不过来。亏得那匪徒不是长年在水上生活过的,不知该怎样在风浪的颠簸里站稳脚跟。正说要开枪,那“枪”字还未出口,先就一头栽进浪涛滚滚的石湖里去了。
船没翻扣过来,倒便宜了他们俩,赶紧爬上船去,人的潜力也真是无法捉摸,到得船上,似乎又活了。于二龙划桨,芦花把江海那支手枪压好子弹,端在手里等待着。
果然,匪徒从湖底钻出水面,骂骂咧咧地游着靠拢过来,但是一眼瞅见芦花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才想起自己的枪,早沉落在湖底淤泥里了。
他责备着:“太不讲江湖义气了!”
芦花问于二龙:“给他一枪算了。”自从小石头牺牲以后,芦花一直寻求机会,要惩罚社会上这股最疯狂的破坏力量,和麻皮阿六算账。
那个匪徒听见了,连忙恐怖地叫喊:“别,别……”
她举枪的胳臂抬了起来,也许井台边的哭声在她耳边响着,食指钩住了扳机。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他没命地大喊起来。
芦花自言自语:“谁说的?”眼睛瞄着匪徒的天灵盖。
“哦!饶,饶命!”他服输地央告着,举起一只手投降。
于二龙止住了她,问那匪徒:“干什么来啦?”
“六爷到闸口办事。”
“闸口是个穷地方,除了破落户,抢谁去?”
“给那老秀才一点教训。”
啊!于二龙明白了,王经宇的借刀杀人计,高门楼惯用的伎俩。老秀才怎么会得罪麻皮阿六呢?土匪头子决不会去求他给自己老子做祭文的。于是,他划动船桨,离开那个丧魂失魄的匪徒。
芦花多少有点遗憾:“饶了他?”
“拉倒吧,他举手投降了。”
“干吗去?”
“会会那个麻皮阿六——”于二龙以为这个有诱惑力的题目,给小石头报仇,芦花一定会举双手赞成的。
但芦花却拦住他的桨:“二龙,咱们回队一趟看看还来得及,横竖我们搞到了船。”因为约定黑夜才去接应赵亮。
“不!”于二龙还是把船朝闸口镇划去。
“听着,二龙,我恨不能一枪把麻皮阿六撂倒,把他的眼珠也剜出来,可……”
“可什么?”
她说:“咱们两个人太少了!”
于二龙揭穿她:“芦花,这不是你的话,你是怕队里出事,对不?”
其实她最不放心的,是赵亮和他们俩都离队的情况下,只剩下老林哥和几名同志,会不会敌得过王纬宇?这个她永远也不信任的人,尤其那场噩梦以后,她相信,他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但是,她知道于二龙准会认为自己胡乱猜疑,并未明确说出来,只是讲了句:“我担心放了公鸭嗓,会招来什么歪门邪道?”
“瞎说什么!”于二龙知道她的心事,便说:“你可以不相信他,可应该相信同志们。放心,你长着眼睛,别人也不瞎,他要真搞些什么名堂——”
“你以为他不能吗?”她想起那个在漆黑的夜里,绕着屋子的脚步声。是的,他打过她的主意,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挑逗过:
“干脆别让他们弟兄俩争吧!芦花,归我吧!”
她给了他一个嘴巴,然而又没法对那哥儿俩讲。现在也不能对于二龙说,只好叹气:“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得了得了,又来你这一套了!”
芦花望着他:“二龙,二龙,你这个人的心啊……”
是的,就是这颗实实在在的心,吸引住坐在对面的那个女战士的整个灵魂。
按照这颗心的逻辑:高尚的人不会从事卑鄙的勾当,文明的人不做下作的事,正人君子总是和道德文章联系在一起,决不能男盗女娼。于而龙固然不会单纯到这种地步,会一点不懂得人世间的复杂性,然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尝到按这种逻辑推理而带来的苦头。
“细想想,真叫人寒心呢!”这位失败的英雄拊掌自叹,似乎在冥冥中,那个女指导员又是疼爱,又是怜惜,可更多的却是责备的口气,在遥远的年代里,向他呼唤:“二龙,二龙,你这个人的心哪……”
“唉!芦花!直到十年前才算懂得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
当那场急风暴雨刚在天际出现的时候,王纬宇的痔疮犯了。“妈的,有的人就是会生病,生得那么不早不晚,恰到时机;我要是早梗死几天,不就免得背氧气袋上台挨批了吗!”于而龙愤愤不平地骂着。王纬宇回到石湖养病,直到接二连三的社论发表以后,于而龙濒临着垮台的边缘,他才出现在老房子的书房里——没隔几天,于而龙就被礼请出这座四合院了。
王纬宇吹着杯里飘起的香片,叹息着:“由此往后,老于,咱俩就是涸辙之鱼,只好相濡以沫了。”他从石湖回来后,好些日子不曾露面。那时候最活跃的莫过于夏岚,她整天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据说——也许是小人诽谤,王纬宇每晚都要给走累了的太太,用热水烫烫脚解乏。就在一个深夜,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悄悄地来访了。
热水瓶的水,已经不大沏得开茶叶了,偏偏谢大夫去上夜班,不在家;保姆也被勒令辞退,因为那是一种剥削,虽然马克思的家里,也有那么一位恩格斯都非常尊敬的保姆。所以无法弄到开水,只好将就了。
“二龙,这大概真是一场革命!不过是野蛮的,原始的。”
“疯狂,歇斯底里——”于而龙愤愤地说:“应该顶住。”
“抵抗不住!咱们认识的所有老同志,几乎全部垮的垮,倒的倒,一败涂地。”他像敲着丧音的钟,不停地数落着。
“石湖的风浪大么?”于而龙不愿谈那些,换了个话题。
“冬天开始降临了,结冰了。”
“银杏树还活得挺结实吗?”
“在风雪里依然故我。”
“哦,说明石湖支队还在坚持战斗。”
“你总是乐观。”
“我看不那么绝望,党不会死。”
“早晚会把咱们押上审判台的。”王纬宇忧心忡忡地说。
“我不会屈膝投降的。”
“他们待你怎样?‘红角’的年轻人。”
“就像四九年进城,对待国民党政权的留用人员一样。”
“真有点改朝换代的气象!”
“真龙天子都出现了,就是那些连屁股都染红了的毛猴!”
“连最高领导层都那么器重这些小将咧!”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于而龙自然清楚他和“红角”的关系。
“我不想把我写进贰臣传里。”
于而龙淡淡一笑:“其实那又何妨,都活一辈子。”
“咱俩干吗内讧呢?你生我的气,我理解,把你一个人扔下抵挡四面八方的围攻,我去养病,说不过去。好啦,从今天起,咱俩有难同当。”
“你用不着海誓山盟,这种爱情式的表白,只能骗骗头脑简单,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王纬宇一听这话,吓得放下茶杯,惊恐地望着,脸皮刷的白了。
可惜灯光暗淡,于而龙注意不到他脸部表情的变化,接着说下去:“……如果你真心实意的话,你明天就去跟高歌他们谈,谁也不许染指实验场,让那里的研究人员得以继续工作下去,把廖总放出来,使他有可能把试验做完,要不然多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了。
再说:革命的人道主义也该有的,廖总的老伴都被三番五次的查抄吓出病来了。”
——王纬宇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那不过是于而龙信口说出的话,并无深意,那个罪恶的谜园之夜,此刻他本人都不敢去回想了。
他站起来,握了握于而龙的手:“我去套套交情看,想办法施加一点影响,使实验场不受到冲击。”
在院子里分手时,于而龙说:“咱们不是小偷,用不着如此害怕,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要心虚胆怯,放心,决不会改朝换代——”
葡萄架已是一片积雪,白花花的了,他说:“至少,我看到是到了更新设备的期限,大部分老掉牙的机器,该淘汰了吧?”
“我不认为我超过了使用年限。”
“可是,我们被上头嫌弃了,‘飞鸟尽,良弓藏’,我是学过历史的,历史上有过类似的事例。”
“历史会重演,这一点谁也不怀疑,可还有一个真理在,因为我们是共产党。”
他拍掉落在于而龙身上的雪花:“你的天真无邪,一向使我敬佩。”
“你不相信真理最终会取胜?”于而龙不能设想,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失去真理必胜的基本观点:“雪花遮住了大地,但是,雪花会化,春天会来,大地长存……”
“我们也许看不见了!”
“王纬宇,你错啦!我以为你不该这样。”他望着高门楼的二先生,在飘舞的雪花里,仿佛看到了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惊怖绝望的神色,那好像是一九四七年,当延安丢给了胡宗南的时候,他拿着那张《申报》,就是这个德行。
“也许我们应该识时务些,三千年为一劫,我佛如是说。”他喃喃自语地,踏着小胡同里的积雪,消失在黑暗里,一路留下了彳亍的足印,但不大一会儿,雪花遮掩住这个世界上那些肮脏的一切,所有痕迹都覆盖住了。
于而龙沿着河浜,走得够远的了,而他的思路,更延伸到从未涉猎过的腹地里去。江海在后边喊他:“二龙,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他站住,回过头来,似乎对江海;似乎对那九泉下一对特别明亮的眸子;似乎对有着妈妈眼睛的画家;似乎对特地让他回到故乡来的“将军”;似乎对石湖;似乎对那些子弟兵的英灵;也是对最早在石湖播下火种的赵亮和共产党,大声地说:“会有的,而且一定会有的。”
他仰望着那须发苍苍的鹊山,心里在念叨着:
“老爹,你是历史见证人,给我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