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
众人的错愕中,扎克罗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深深地注视着这个三年未见的儿子,随后擡手拥抱了他。公爵的举动表明了他的态度,大厅响起欢呼和掌声,乐队演奏起欢快的乐曲庆祝这位继承人的回归。
温芙擡头看向他身旁,头发灰白的老人似乎注意到了温芙的目光,他转过头在与她对视时摘下了头上的礼帽,微笑着朝她行了一个绅士礼,温芙终于想起曾在哪儿见过他了——几天前在议会厅看画时,那位来自阿卡维斯的奥利普先生,那时候泽尔文已经到杜德了吗?
有侍者来到亚恒身旁,低声对他耳语了几句。亚恒皱起了眉头,面上流露出一丝犹豫。
“发生了什么事吗?”温芙问道。
“我父亲在那里。”亚恒回答道。
泽尔文的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注定要成为今晚舞会的主角。人们紧紧地围在公爵的身旁,暗中观察着这对父子,想要试图推测出杜德接下来的风向。
温芙知道亚恒今晚参加舞会原本也不只是为了跳舞,她了然道:“既然如此,你就快点过去吧。”
她今晚看样子是下定决心不肯再跳舞了,亚恒想了想对她说:“好吧,那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亚恒离开之后,温芙独自在舞池边坐了一会儿,有人走到她身旁,温芙擡起头,发现是乔希里。他看起来像是想要找个没人的角落透透气,今晚泽尔文的回归,这个大厅里最尴尬的人应该是他。在过去的三年,许多人已经将他当成了取代泽尔文的下一任继承人,从明天开始,这一切或许又要发生改变。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温芙,乔希里的脚步一顿,他扯了扯脖子上的领结,和平时人前得体的模样相比,他今晚显得有些随性。
“我不会跳舞。”温芙这样回答道。
“您呢?”她说,“我相信在场的许多小姐正等您去邀请她们跳舞。”
乔希里自嘲地扯了下唇角:“十分钟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她们应该更希望和泽尔文一起跳舞。”
他看向另一边,人群围聚在那儿,扎克罗自然是人群的中心,而泽尔文坐在他的身旁。
“他总是这样不是吗?只要他一出现,就会成为所有人的中心。”乔希里轻声道。
温芙从他的语气中似乎听出了一丝失落,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等乐队换了一支舞曲,温芙很快就借口起身离开,走之前她回头看了眼站在角落里的乔希里,他拿着透明的玻璃酒杯,注视着灯火辉煌的大厅中被人群所簇拥的那对父子,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可是那一刻她想起的是从丁香镇回来那天,泽尔文看着落日桥上一家四口的神情。乔希里想要万众瞩目的爱,而泽尔文只想要几个人的爱,看起来他们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温芙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她现在只想找个安静又没人打扰的地方度过今晚。
靠南面的拐角有个隐蔽的阳台,可惜今晚显然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到了那儿。当温芙挑开窗帘走进阳台时,昏暗的角落里一对男女像是一对被人惊扰的野鸳鸯,迅速退开几步。
温芙愣了一下,正当她匆匆说了一句“抱歉”想从阳台退出去时,那位站在角落里的女士先一步喊出了她的名字:“温芙?”
温芙也立即听出了瓦罗娜的声音,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面具果然没有半点作用。
“抱歉,夫人,”她再一次道歉,“我无意打扰你们。”
“你怎么在这儿?”被人打扰的不悦叫瓦罗娜的语气不算太好,不过她了眼温芙身上的礼裙,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冷笑了一声,“看来里昂最后还是选了你当他的助手?难怪阿尔贝利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你赶出去。”
温芙面不改色地恭维道:“但您看透了他的卑劣,并没有被他利用。”
“里昂答应为我画画,以此请求我撤销对你的指控。”瓦罗娜说,“起码这一点上阿尔贝利没有骗我,他果然肯为了你来向我低头。”
温芙猛地擡眼,面具遮挡住她的半张脸,但依然能够看出那一刻她脸上诧异的神情。
“怎么,你不知道吗?”瓦罗娜像是突然有了兴趣,“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突然间大发善心?”
温芙说不出话来,她显然以为是因为那些有关阿尔贝利的传言使瓦罗娜对他产生了怀疑,在发现他也在利用自己之后,才因为气愤撤销了对她的指控。
“您知道我与这件事情毫无关系……”半晌,温芙终于垂着眼低声说道。
但瓦罗娜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那样反问道:“那又怎么样?”她如此理直气壮,令温芙也不禁语塞。
“阿尔贝利想要利用我赶你走,我也想利用他让里昂为我画画。但我不喜欢他骗我,你和他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瓦罗娜理所当然地说。
温芙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无论是瓦罗娜还是博格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种人,他们并不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终于,许久的沉默之后,温芙这样对她说道。
穆勒第二天到画室时,发现温芙已经在那儿了。她一向来得很早,但穆勒看了眼她脚边堆积的那叠草稿,怀疑她昨天压根就没有回去睡觉。
“你也太用功了。”穆勒抱怨道,“你没参加昨晚的舞会吗?”
温芙没做解释。
下午里昂来到画室,花园长廊的那幅壁画已经开始动工,温芙看过那张草图,除去公爵本人之外,画面上大概还会有十几个人,里昂负责画面中最主要的那几个人物,而温芙和穆勒等人则负责完成背景中的几位次要人物。
里昂看了几张她交上来的人体动作分解图,但他显然并不满意:“你画的是雕像吗?”
温芙无言以对,因为她的确是按照公馆里那些临摹过的雕像来画的。里昂设计了某次宫廷宴会的场景,画面上的每个人物都并非静止不动的,这比一个静静坐在那儿的人物要难画得多。
那些活灵活现的雕像画在纸上,一下变成了一块块死肉,那些灵动和柔软的线条在她笔下又重新变成了石头。
“你画上的这些人,他们的发力方式全都不对!”里昂将笔摔在她的画稿上,“你观察过男性肌肉发力的方式吗?”
温芙:“……”
这个问题令人尴尬,里昂见她半天没有回答,不由困惑地皱起眉头:“你没见过男性裸体?”
温芙板着脸说道:“见过。”
“什么时候?”
“……我在墓地帮忙收殓过尸体。”
“既然如此,我纠正一下我的问题。”里昂挑了挑眉毛,“你没见过活着的男性裸体?”
“……”
这个回答乍一听十分荒诞,但是仔细一想又如此合乎情理。温芙忽然想起了里昂对那幅《情人》的评价,他认为那幅画糟糕透了,现在她知道原因了。但是温芙有自信她对于人体肌肉和比例的把握并没有问题,她为自己辩驳道:“我不认为我的人体画得有哪里不对。”
里昂冷笑一声:“我说过,你画的是一堆僵硬的石头。”
温芙:“画面本身就是静止的。”
“画面是一瞬间的静止以及下一个动作前的停顿。”里昂沉下声说,“你如果想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区别,那你永远画不出一幅像样的画。”
他这句话几乎等于否定了她之前的全部,温芙静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冷声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答应让我参与这份工作?”
“是你向我推荐了自己。”
温芙低着头:“但你之前也说我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的能力,并不是因为您的愧疚。”
“你想说什么?”里昂皱起眉头。
“您答应替瓦罗娜夫人画画。”她突然间自暴自弃地说。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儿,看样子这是真的。温芙不知道这件事情会这么令她沮丧,失去为瓦罗娜画画的委托时她都没有这么难受,可是当她意识到里昂因为她而答应替瓦罗娜画画时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瓦罗娜对你说了什么?”里昂冷冰冰地问。
温芙:“她告诉我,只要她能够撤销对我的控诉,您愿意替她画一幅画。”
“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里昂说,“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我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但这话并没有叫温芙感到好过。
她消极的态度让里昂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你是三岁的孩子还需要我哄你吗?如果你觉得你并没有这个能力待在这儿,你可以从这儿滚出去,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温芙低着头咬咬牙,过了一会儿她才擡起头看着他说:“对不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
最近这段时间,当奥利普来到泽尔文的书房和他商量他们的计划,发现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地注意着窗外。
泽尔文搬回花园后选择靠近长廊的房间作为他的新书房。这里采光很好,年轻的男人坐在窗旁单手支颐,百无聊赖地听着枯燥的汇报,一边光明正大地走神。
楼下是那条公爵新建的长廊,除了工匠很少有人在这附近出现。
草坪的长椅上温芙正弯腰在纸上画画。她最近每天都会来这儿,但是看起来她的工作进展的并不顺利。
这三年,她看起来过得不错,个子往上窜了窜,身形虽然依旧因为过瘦而显得薄如纸片,但看得出不再是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的瘦弱。她像是刚从丑小鸭蜕变成白天鹅,那股死气沉沉的阴郁如今看来也变成了属于淑女的文静。
但是她显然没有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从她出现在这条长廊附近开始,就有几个坐在脚手架上凿刻浮雕的年轻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有人故意和同伴高声交谈,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惜温芙看起来并没有和陌生人交谈的欲望,她只是长久地坐在椅子上,望着手里的画,神情专注得几乎像是在走神了。
奥利普停了下来,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发现泽尔文丝毫没有注意到屋里的说话声已经消失了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如下去和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呼。”
他的话终于唤回了泽尔文的注意力,他收回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否认道:“她不是我的朋友。”
“哦,听起来她的确不像是你的老朋友,”奥利普暧昧地说,“毕竟只有谈起旧情人的时候,我们才会用上这种怨怼的语气。”
“……”
泽尔文清了清喉咙:“好吧,麻烦你再说一遍,我们刚刚已经谈到哪儿了?”
回到正题,奥利普的神情也变得正经起来:“加西亚整理出有可能参与了那场刺杀的家族名单,我们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一个突破口。”
泽尔文从他手中接过那份名单,他的手指从纸上挨个划过,最后停在了其中一个家族的名字前。
奥利普凑过去看了一眼:“科里亚蒂?”
他隐约记得这个家族在杜德的历史不算久远,也算不上是个大家族,他不明白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引起泽尔文的注意。
“有时候想要烧起一把大火只需要一根引线。”泽尔文曲起手指敲打着那份名单说道,“我们现在找到那根引线的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