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3
温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刚刚升起来,金色的朝阳照耀在水面上,远处传来汽笛声。
许多住在附近的居民昨晚都听见了港口的响动,第二天早上,当人们走出家门的时候,发现巡查队在城内张贴布告,宣布近段时间在城内拐骗幼童的盗匪已被处死,从今往后,港口将更加严格排查出入船只,保证杜德的安全。
每一艘从港口进出的船都能看见高塔上悬挂的尸体,这个消息很快就顺着航船,传遍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这才知道,从两年前开始,就有一伙盗匪在各个公国之间流窜作案,他们常常伪装成各种身份出入社交场合,挑选合适的对象,绑架富商的孩子骗取赎金。
听说他们也做人口买卖的生意,不少贵族是他们的客户,因此两年来这群人流窜于世界各地,却始终逍遥法外,没想到最终会在杜德落网。这种强硬的作风与杜德公爵不符,每一艘进出港口的船上,人们都在议论着同一个名字,泽尔文一夜之间再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
有人赞叹于他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也有人认为和他父亲相比,他的性情过于残暴……人们对他的看法莫衷一是,但又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这位艾尔吉诺会给杜德带来不一样的变化。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花园长廊的壁画终于完工了。
壁画完成那天,里昂站在长廊上久久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过了很久之后才说:“我开始后悔把这个人物交给你来完成了。”
温芙的一颗心往下沉了沉,不过她还是保持着冷静:“为什么?”
里昂:“画家若是整幅画中最醒目的那个人,那这幅画就太过自恋了。”
温芙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对我的夸奖吗?”
里昂没有否认,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对她表示出肯定,尽管他曾说温芙并不在意他的评价,但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温芙仍为此感到喜悦。
在壁画中,里昂位于画面的右下角,他背靠画面扭头露出四分之三的侧脸,同时举手朝向左边,与另一头的罗万希尼形成了呼应,使得整幅画的视线又被带回了画面中心。
温芙并没有采用生硬的线条来勾勒人物的五官,而是用极其细腻的笔触一点点地勾画出人物的脸部轮廓,她笔下呈现出的线条如同叫晕染了一层水雾,与背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同时,温芙还借用光源,通过衣料褶皱的明暗变化,使画面上的人物传递出一种极富变化的动态美,和里昂极具个人特点的笔法相比,温芙的笔触无疑更柔和也更优美。
里昂心情复杂地看着壁画上的自己,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自豪与失落。
壁画如期完工,所呈现出的效果也叫人十分满意。每一个前来参观的客人几乎都会好奇地问起角落里的画家是否出自本人的画笔,当得知是温芙的手笔之后,都不禁发出了感叹。
唯一对这幅画感到不满的人是瓦罗娜夫人。
在此之前,里昂曾答应要为她画一幅肖像画。但因为壁画的工期紧张,他向对方承诺会在壁画上为她多加一个人物。
瓦罗娜对此当然毫无意见,甚至满怀期待。可是当壁画完工的那一天,她来到蔷薇花园,才发现里昂的确遵守承诺将她画在了壁画上。只不过壁画中的女人在画面的角落,她像是在宴会中喝醉了,正醉醺醺地坐在地上抱着花瓶呕吐。
尽管里昂只在壁画中画出了女人的小半张侧脸,但是这一幕很难不令人联想起瓦罗娜夫人当初在办公室茶水中毒的那一幕,那简直是她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一。
温芙听说她为此气得发疯,甚至跑去公爵面前要求里昂改掉她的部分。里昂对此的回应是可以将她从壁画上完全抹去,但很难在此基础上做出单独的修改。
瓦罗娜回去之后纠结了几天,最后想开了。这幅壁画注定会和长廊一起成为杜德光辉艺术史的一部分,能够出现在这幅画上的机会失不再来。对瓦罗娜来说名声不值一提,几天之后她甚至能够骄傲的在舞会上和人提起那幅画了。
另一边,奥利普带着几封港口刚到的信件来到泽尔文的书房,泽尔文的办公桌上放了好几封审判庭寄来的投诉信。审判庭认为他未经过正当程序,直接在船上处决唐恩的做法是对审判庭的蔑视。而唐恩一伙被捕之后,临近几个公国也特意来信,他们认为这群人也曾在其他公国多次作案,应当组织联合法庭对其进行公开审判……
泽尔文将那些大同小异的信件粗略扫过一遍之后,冷笑一声:“看来不单是杜德,就连希里维亚也有不少人和他们暗中做了生意。这群人一死,许多人都要亏损一大笔钱。”
“您有什么打算?”奥利普问道。
组织联合法庭公开审判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先例,但各国一得到消息便急匆匆地来信,摆明了各有私心。唐恩已经死了,这个案子放到联合法庭审判,程序只会更加冗长,拖上一年半载到最后多半不了了之。可如果拒绝,又会引发其他各国的不满。
泽尔文没说话,他起身朝窗外看去。楼下的长廊已经完工,那个时常出现在楼下的身影也不再出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鸢尾公馆,他与温芙之间发生的一场争执。
那时他在二楼目睹了她是如何激怒博格,使得博格差点失手伤人,最后狼狈逃出公馆的过程。
泽尔文诘责她不应该用自己的方法报复博格,因为倘若人人都是如此,那么法律便形同虚设。她则抗诉他的虚伪,认为他高高在上,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律法不过是贵族横行霸道的遮羞布。
三年过去了,尽管温芙来到了蔷薇花园,并且认为扎克罗的确是一位值得爱戴的君主,但在这件事情上她的想法显然并没有发生改变。
因此在船上她将刀刺进唐恩的心口,她害怕并且相信他说得极有可能是真的,有一天他或许真的会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而到了那个时候,那把刀就会刺穿她的心脏。
“我后来才明白,”三年后,泽尔文站在书房的窗前对奥利普说,“她不相信法律,是因为法律没有保护过她。”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知道吗?”奥利普忽然说,“我第一次在阿卡维斯见到您时有些意外,因为您看起来并不像安娜会喜欢的那种孩子。在某些方面,您总有着一些近乎天真的坚持。”
“但你依然跟着我来到了杜德。”泽尔文说。
他回忆起自己刚到阿卡维斯的情形。当他踏上那片土地的时候,成人礼当天发生的一切早已传到了阿卡维斯的宫廷。在这里,失败者没有任何价值,因此阿卡维斯大公很快就对他的这个外甥失去了兴趣。
泽尔文按照安娜的遗嘱找到了信上的庄园,过去了近四十年,那处庄园还在,并且叫人意外的是,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这块土地并不在安娜的名下,它的主人名叫奥利普,是位举止得体,打扮绅士的老人。
奥利普起初并不知道泽尔文的来意,他带着他参观了庄园,直到听说泽尔文是来这里继承这片土地的时候,奥利普才诧异地说:“我想您一定是弄错了,这块土地从来都不属于其他人。”
庄园历代主人的画像悬挂在楼梯的墙壁上,古老的家具每一件都上了年纪,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看起来也并不像是突然出现在这儿的骗子。可是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那么安娜为什么要让他来到这里呢?
泽尔文不愿让人当成一个疯子,于是他决心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后再来,离开时,他伸出手与对方握手告别。也正是这时,奥利普注意到了他戴在右手上的那枚翡翠戒指。
泽尔文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瞬间的震惊,随后他长久地盯着那枚戒指,脸上讶异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儿深深的眷恋。
老人擡起头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您刚才说您的祖母叫什么名字?”
“她叫安娜。”泽尔文回答说,“安娜·丽佳博特。”
泽尔文后来才知道安娜留给他的并不是一座庄园,那枚翡翠戒指——那才是她真正早已留给他的遗产。
奥利普的家族靠做生意发家,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贵族。后来因为战争,航路中断,他们就留在了阿卡维斯,开始经营庄园。
听完泽尔文转述了安娜留下的遗嘱之后,奥利普对他说:“既然您带着这枚戒指来找我,那么我想安娜是给了您两个选择。您可以选择留下来,我相信无论是阿卡维斯大公还是我,都愿意为您在这儿添置一份不错的产业,足够您下半生衣食无忧地生活在这里。”
“另一个选择呢?”泽尔文问。
奥利普露出微笑:“那就要困难得多了,您要按着遗嘱所说在三年内打通阿卡维斯通往杜德的商路。若非如此,您无法名正言顺地回到杜德。”
“为什么是三年?”
“因为那位继承了鸢尾公馆的小姐将在三年后成年,那么我想这就是您的祖母留给您的期限。”奥利普说,“您如果能赶在那之前回去,顺利继承爵位,那么那座举世闻名的公馆以及里面的财富都将属于您。如果不能,那么您将一无所有,彻底失去手握权杖的机会。”
那是一段艰难的时光,这段旅程中奥利普跟着泽尔文走过了许多地方,看着他逐渐成长起来。三年里,为了达成目的,泽尔文放弃了一些东西,背叛了他的部分原则,但奥利普知道,有些东西并没有发生改变。
奥利普想起那天晚上,那把插进唐恩心脏的匕首:“所以有关那场三年前的争论,您现在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吗?”
在午后刺透玻璃的骄阳下,泽尔文沉默许久才终于吐出一个字来:“不。”
奥利普听见他说:“我只是明白了君主不应该责怪人民为什么不相信法律,如果律法不保护他的子民,那么律法就应当被改变。”
看来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奥利普微笑着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和手杖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向面前的年轻人行礼示意道:“您会是个伟大的君主的,就像您的祖母期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