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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Donna (十六)

    第29章Donna(十六)

    这种消沉的状态持续了五个月。

    五个月是极限了。她也只允许自己消沉五个月。

    这五个月来许生辉来见她了六次,他有计划另立山头,只是羽翼未丰。

    张丹青觉察到了她状态不对,暑假也没回老家,她没说是特意留下来陪她,只隔三差五地拉她散步;邵辉也三天两头约她,她没兴致,但凡有空就想懒床上;指导老师则整天催她,让她去找心理医生聊聊,费用报销。

    孔多娜十分清楚自己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儿,她参加过无数回心理疏导,就是由着自己,不想去积极地改变。现状让她消沉,但也最让她轻松。

    她下决心去改变,首先给堂哥发邮件,告诉了他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工作繁忙,她无暇顾及家人,去年八月份爷爷奶奶一行人来北京看奥运会,她人在成都,托了朋友帮家人买票,帮他们安排食宿。这也是她唯一庆幸的事,庆幸她托了朋友买到票,因为爷爷从北京回去一个月后就离世了。她写到:或许是我过于消极,并不对爷爷的离世感到十分难过,他来了心心念念的北京,也看了奥运会,离开前总归是了些心愿的。倘若能想得开,令他引以为傲的长孙在海外继续学业,孙女在报道灾区,心里应该更能宽慰些。

    去年八月份爷爷奶奶父亲姑姑毓真毓凡,加上许爷爷许奶奶,一行八人来了北京。是她委托邵辉买的票以及安排食宿。邵辉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商务改装车,正好九人坐,一行人坐得满满当当。又安排他们住的复式民宿,可以开火煮饭什么的,比酒店舒坦自在多了。爷爷十分满意,特意发短信给她,要她好好谢谢邵辉,说他招待得很周到。

    给堂哥发完邮件,又一一回复游俊宁的邮件,她这一年发来了无数封,她一封没回复。游俊宁也给她打过电话,灾区信号不佳,她都没能及时接听。包括爷爷离世的电话,她是从灾区晚上回到成都后才接到消息。孔志愿打给她的,就是跟她说一声,工作忙的话可以不用回。

    她没回。

    地震刚发生的时候,孔志愿同她们姐俩商量,把家里折上那五十八万给捐了,以她们妈妈的名义。本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那笔钱,捐了再妥当不过。

    她忙完这些琐事,开始整理房间,角落的单人沙发上堆满了衣物,脏的净的一件件的夹杂在一起。衣柜门坏了一扇,她懒于修,每天往里放衣服不方便,索性一股脑都堆了椅子上。铺了两个月的床品也换了,拿去公共区域的洗衣机里洗。

    花了一个小时规整干净,开始坐下改稿,改了十分钟?发短信给在学校上课的张丹青:【我帮你整理房间吧?】

    张丹青房间也跟狗窝似的。没多久回她:【好!】

    她有张丹青房间的备用钥匙,开了门帮她规整,也是换换床品,开窗通通风,叠叠衣服拖拖地。忙完状态活络了些,洗个热水澡出来给孔志愿打电话,打完电话,状态像斜阳西落般地一点点沉下去,她勉力坐下改稿,改完一段拿过手机,给许生辉发了分手短信:【以后别来看我了。】

    她不打算回老家了。当初说的是两年后她回老家发展。

    许生辉没意会到这是分手信息,他现阶段除了工作,也搬出来自己住了。之前是同爷爷奶奶住,他没余力买房子,先租了套两房一厅。这事他没跟多娜提,想给她制造惊喜,每天抽空布置一点点。他如今在管件厂领正常薪资,没比普通职工高多少。早先来工厂跟着舅舅时,他爷爷私下跟他撂了话,尽管去学本事,将来想另立山头了再说!

    许爷爷有钱,早年把家里积蓄都入股了许父的管件厂,就是为了给许生辉的人生铺路。他自己出去能闯出名堂就闯,闯不出家里也能托底。所以一直以来他对许生辉都不慌不忙。

    自从北京回来跟着舅舅去管件厂,许生辉逐渐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奋斗事业积累财富,为他和多娜的未来打基础。经济很重要,十分重要,这是他越来越笃信和践行的观点。多娜的家庭土壤太好了,从来没有让她吃过真正的苦。

    苦是苦,穷是穷,不一个概念。吃苦比受穷更让人难以忍受。他预防不了苦,但会倾全力保障不受穷!这是最切实际也是他唯一能做好的。

    他之所以有这个觉悟,是他身处的环境让他意识到了知识的重要性、以及开始像一块海绵似的汲取知识了。以前一个字都看不了,现在为了磨砺心智开始自主学习了。是甘心情愿地学习。他看各种名人传记,看晚清名臣《曾国藩》看红顶商人《胡雪岩》,看秦始皇汉武帝曹操,看儒家道家法家,也看史学商学社科学……大杂烩,什么都会翻一翻。他有那个余力,工作结束后有大把时间需要消磨。

    有时晚上他打给多娜,多娜挂掉,短信他:【我和邵辉在剧院呢。】

    都晚上九点了,他有微词也不好表现。对于多娜常跟邵辉出去他心里是不舒坦的,但他会自我开解,他自己在艺术和文学方面没有鉴赏力和造诣,不能因此限制多娜去找志趣相投的人。多娜生活很丰富的,俩人很少长时间地煲电话,通常他会先短信她,确认她方便接电话了再打过去。要不方便他就自己看书学习。

    学习总归是受益的,跟多娜讨论问题时他也会引经据典,会找哪位哲人为自己的观点背书。每回他只要引经据典,多娜就会哈哈大笑,问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学习了!他笑着不承认,但行动上更热衷和积极地学习了,跟着舅舅参加商业上的应酬时他也愈发地从容和自信。

    自收到那条短信他没多在意,以为是多娜体恤他工作忙,不让他来回折腾。但后面几天短信和电话她,她都不怎么回,直到大半个月后、在他准备去北京看她的时候,深夜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我跟邵辉在一起了。

    孔多娜跟邵辉在一起了。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地追求,也没有多么爱,就是在一起了。

    问为什么?

    孔多娜自己都说不明白,也许是急于改变现状,急于斩断过往,急于投入一段崭新的关系。她彷佛一条受到生命威胁的壁虎,反手挥刀以断尾的方式来寻求生机。

    她从下决心改变后,先恢复了同堂哥的邮件往来,在确认了不打算回老家后,也委婉地同许生辉提出分手。为什么不直接?因为软弱。她清楚一旦她说想继续留在北京,许生辉也会支持,而她不想要许生辉支持,她已经开始为这段关系有心理负担了。许生辉肯定会说我不累呀,我来回跑一点都不觉得累,也会追问她为什么会有心理负担?

    她不想解释,盘根错节的,光想想都累,还要花力气去解释。

    改变的第一步就是运动。她开始晨跑,早上睁开眼,先花十分钟说服自己离开床,去穿跑鞋,然后下楼跑步。跑不动走也行,走不动在公园坐着也行,总归就是离开房间!

    回来潦草地吃个早餐,要么去报社要么见采访对象要么回来写稿。她去报社和见采访对象都没问题,她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对新人来说算出色了。哪怕没有工作热情,她也会很专业地完成采写任务。可只要回来家就拖拖拉拉,先把自己撂床上,不拖到最后一刻不写稿。稿写出来也是反反复复无止境地修改。

    邵辉约她她不再拒绝,迫使自己出去见人,迫使自己去结识新朋友,迫使自己去看剧看展或去他家听音乐。也跟张丹青琢磨着学煮饭。俩人去超市采购锅碗瓢盆和食材,也买了酒,她们慢慢学会了喝酒,也多多少少有点上瘾。

    超市里转啊转,笑笑闹闹地转到冷冻区,她腰部抵住了一台大冷柜,偏头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冷冻肉,她本能被吓得尖叫出声。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只要不出差,孔多娜几乎每天晨跑,去张丹青大学的操场上跑。她们租住的地方离张丹青学校很近,离孔多娜的报社地铁要倒一个小时。这点时间没所谓,她愿意倒地铁,甚至倒出了趣味,特别拥挤的时候人跟人身体紧贴身体,脸对着脸,倘若对方是个细腻敏感的人,会礼貌地屏住呼吸。

    孔多娜就遇见过一个因为贴太近而屏息的,她朝对方说没关系,你可以呼吸。

    她常常会因为纯粹的好意,而招来不必要的桃花。她解决桃花的方式也很简单,会朝对方示意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是铂金的,情侣对戒,许生辉在她生日的时候买的。原先她戴的是中指,后来发现戴无名指更合适。

    她对许生辉提出分手后也一直戴着,摘掉的那一晚是宿在邵辉家。

    那一天是感恩节,邵辉约她来家喝三鲜菌菇汤,说他跟哪个大厨学的。孔多娜裹着羽绒服去了,汤很好喝,她喝了三碗。喝完坐在那儿看片,邵辉拍的藏羚羊穿越青藏公路的短片,成片也就十五分钟。他们在可可西里蹲守了大半个月拍的。

    也许是灯光或氛围过于旖旎,邵辉三两口地抽完一支烟,问她,还闻得惯烟味吗?

    她嗯了声。

    邵辉问,知道我喜欢你吗?

    她也嗯了声。

    邵辉笑她,知道还来?说完抱着她回了卧室。

    深夜她裹着邵辉的睡袍出来阳台,打给许生辉,她先平复了两分钟,告诉他:我跟邵辉在一起了。

    隔天许生辉风尘仆仆地来了北京,他来到孔多娜的住处,张丹青给他开的门。孔多娜一夜未归,张丹青在卫生间短信她:【灰姑娘来了,我说你去跑新闻了。】

    孔多娜确实跑新闻了,在行政部门呢,农民工讨薪准备点火自焚。

    许生辉在孔多娜房间站着,张丹青给他沏了杯花茶,他接过托在手心说了声谢谢。张丹青找话,问你来前没联系多娜吗?

    许生辉打量着房间,单人床下的地毯上堆积着衣帽围巾,合不严的衣柜门缝里夹着条毛衫袖,书桌上凌乱的叠着电脑书籍护肤品便当盒咖啡杯。他目光长久凝视着书桌上的一个梅瓶,月白色的梅瓶里是一株落败干枯的红色腊梅,梅瓶是他和多娜一块在旧货市场淘的,腊梅是一个月前他在花市上买的。

    孔多娜回来已经是四个小时后了,她来不及换棉拖直接推开房间门,张丹青的声音传来:他回去了。

    孔多娜轻轻哦了声,折回门口一面换棉拖一面脱着羽绒服,脱了羽绒服回房间准备挂衣柜,发现那半扇衣柜门被修好了,房间也被仔细整理过,书桌上有留言:娜娜,你照顾好自己,我回去了。

    她在书桌前站着,张丹青在客厅问,你们真分手了?

    多娜出来厨房准备烧水,随意地问她,他说什么了吗?

    张丹青轻声喊她,娜娜。

    多娜嗯了声,看向她。

    张丹青说,他在你房间哭了很久,他问你状态怎么样?我实话说了。

    孔多娜和许生辉在十九岁的秋天确认恋人关系,二十三岁的冬天结束恋人关系。

    十九岁有什么?有傍晚绵延无尽的风,有躲在大树后面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