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看了看手表。时间是10点钟。银行前门的大街已安静下来,大多数人正在忙于上午的工作,不过街道上仍有一种紧张繁忙的气氛。针线街、王子街、科恩希尔街、威廉工街、维多利亚女王街以及波尔特瑞路都在银行这里汇合,致使其无论在功能上还是在地理上皆成为金融城的心脏。萨拉走在这些拥挤、微风拂面的街道上,每每感到异常兴奋。她似乎总是加快步伐,更加注意周围的一切。此刻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觉得自己俨然成了某件事情的中心。以往那些也许主要是基于幻想的情感眼下则是基于事实了:位居金融城要津的头面人物已经与她接触过,她现在是在替英格兰银行行长效力。事实上,这件事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对于萨拉来说,这并不很重要。她已见过行长,与他达成了一项协议,对她而言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从针线街拐进老布罗德街,走过几百码后到达芬利斯银行。她向保安人员亮出通行证,走进大门,乘内壁装着镜子的电梯上到交易大厅。她将通行证放进自动安全监测器里一刷,大门随之咔嗒一声打开,里面是一间面积很大、过度拥挤、自由平面式布置的房间,乍看上去就像是在举办一次高技术废旧杂品廉价拍卖活动。
她首先听到喧嚣声,然后看到一片混乱。300名交易员、销售员和助手像层架式鸡笼里的母鸡一般紧紧挤靠着坐在那里。
他们群集在迷津般的办公桌两侧,那些办公桌似网络一般布满了整个大厅。有些人会荡来荡去,紧接着,会如同被电击一般飞快地伸手抓起电话听筒,突然站起来,发疯似的大叫大嚷并比划着手势,几秒钟之后又复归平静。萨拉走入这片极度混乱之中。标识物少得可怜:这儿一面旗帜,那儿一幅色情挂历,没有更个人化的东西,没有给人舒适感的东西,没有花草,没有松软的扶手椅或者高档的地毯。高高堆架的电脑显示器与放在小得不能再小的台面上的咖啡杯、电话和债券收益计算器在争夺空间。成堆的文件资料以及债券发行说明书不大稳当地堆放至大腿高度。大厅的地面已加高,以便铺设为几百台电脑终端输送讯号的长达几英里的电缆线。天花板已放低,以便容纳为众多机器和头脑发热的交易人员送去冷气的高效率空调系统。人们肘挨肘地坐在彼此之间那种导致幽闭恐怖症的空隙之中。
萨拉在闹哄哄的问候声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嗨,今晚有重大活动吗,萨拉?”萨拉这身打扮是为见行长而准备的,比平时来交易厅穿的服装时髦一些。她忍不住要笑出来。这些交易员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无所不知,这回他们仅仅误差了几个小时。他们是一批对流行时尚十分敏感的观察家,能从一条裙子的款式或者裙子底边离地的高度之中读出成段成段的故事。
萨拉珍惜地守护着她的私人生活,这只能刺激人们的猜测。偶尔她会编造一些趣闻让这些交易员开开心,但是,作为人性的尖锐判官的他们很少会轻信她那些转移注意力的胡扯。她有一种善于避人耳目的特点,尽管这些交易员觉得不可能理解她,但从未放弃过努力。
在一阵笑声的掩饰下,萨拉坐下来,打开显示器,收看到一个巨大的电子天地,其间的故事是以数字运动来讲述的。机器呼呼启动后,随即神经质地发出喀啦啦的声音。屏幕发出摇曳的绿光在那些因日照不足而显得苍白的面孔上投下一层病态的阴影。萨拉读出从那台布卢姆伯格牌显示器屏幕下方卷轴般显示出的信息公告:
欧洲植物油在捉摸不定的芝加哥市场上遭到杀价。
拳击——尤班克与本唇枪舌剑(注:尤班克和本系英国两位拳击手)。
威森塞尔猛烈抨击世界对南斯拉夫漠不关心。
老一套新闻。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2点30分,戴维-里德冲着坐在两英尺之外的萨拉喊了起来。
“萨拉-詹森。猎头公司的电话。1号线。”交易员们的脑袋转了过来,哄然大笑,随后又安静下来,看着她这边,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哦,你们这帮人,干点儿正经事去吧。”萨拉气冲冲地说。她接通了1号线:“喂?”
“萨拉,我是休-班克斯。”
“你好,休。”萨拉笑了起来。
交易员们对猎头公司的人都很熟悉,对他们为保密所使用的别名也了如指掌。揭穿他们的老底似乎是交易员们乐此不疲的游戏。萨拉几乎每周都会接到人才招募人员的电话,想引诱她离开芬利斯银行,而交易员们每次都要就此大开一通玩笑。因此这一次他们虽然在听,但却是漫不经心的。他们觉得这一套他们从前都听到过。萨拉的注意力重新转向休-班克斯。
休-班克斯是人才安置无限责任公司的创始人,这家公司堪称金融城最负盛名的人才招募公司。她身高6英尺,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浑身透射出自信和魅力。她俩3年前见过一面,当初她第一次试图引诱萨拉从芬利斯银行跳槽。两人一见如故,对对方在为人和业务方面都有很高评价。
“听着,萨拉。我知道你不想挪动工作,但是听我把话说完。”萨拉还来不及说话,休就抢先说道,“对你拐弯抹角或者把你叫过来介绍情况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就不拘形式了。洲际银行外汇自营交易。高薪招聘。他们是金融城薪水最高的银行,这个你也清楚。你可以自己开价码。该改换一下门庭啦,萨拉。在芬利斯银行已干了4年,你要开始生锈了。”
萨拉笑着插话说:“好吧,休。我不需要说教。不过要多告诉我一些情况。”
“唔,这才真正像回事。唯一不利的我看就是那个部门的头头。”
“噢,你是指我未来的老板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这样表述的话。他叫丹特-斯卡皮瑞托,是个有趣的人物,萨拉。我一见到他就怕得要命……”萨拉听到了从背景传来的说话声,心想那是秘书拿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对不起,萨拉。我马上得走,明天上午7点钟斯卡皮瑞托有空。你能准时赶到吗?”
萨拉满怀期望地笑了笑,“我能准时赶到。”
萨拉6点钟回到了家。她随手把门闩上,走进卧室,脱去衣服,套上一件旧毛巾布晨衣,在腰际用带子松松地系住。她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仔细取出隐形眼镜片,用晨衣擦了擦一副沾有污迹的眼镜,然后把它戴上。她赤着脚走进起居室,倒了半杯威士忌,把水倒得快满到杯子边沿,然后舒展身体躺在沙发上。电话紧挨着她,就搁在一张摩洛哥造的雕花茶几上,这茶几是她几年前在摩洛哥西部城市马拉喀什买的。她打开录音电话,关上音量开关,这样就没有干扰,没有吸引人注意力的讲话声。
沉重的公文包就在沙发旁的地板上。萨拉开锁,取出有关洲际银行的文件袋。文件袋有两英寸厚,里面都是报刊杂志的文章剪辑,1991年和1992年的两份年度报告,以及英格兰银行的内部报告。
萨拉飞快地翻阅了那两份年报。正如所料,年报并没有披露任何她不知道的信息。洲际银行系一家总部设在美国的投资银行,在世界主要金融中心拥有10家分支机构。它具有跨国银行通常的业务范围:企业融资、基金管理、私人客户。它的所有经营活动都是盈利的,并受到推崇,但是洲际银行名气最大的却是其交易业务。
洲际银行是世界上最大的金融资产交易商之一。从事诸如股权、债券、货币以及一系列令人难以想象的金融衍生产品、掉期、期权等业务。这家公司在全球雇用了4,000人,其中700人在伦敦。萨拉把年报扔在地板上。英格兰银行的内部报告才是她最感兴趣的,因为其中的信息是根本不会出现在公开文件之中的。
这份报告中的有关数据确实使得洲际银行显得可疑。1992年,洲际银行的净利润为3亿英镑。外汇自营部以丹特-斯卡皮瑞托为首,外加3名交易员,其运营期初资金基准为2,800万英镑,盈利达4,500万英镑。这是惊人的高回报。
习惯于金融城垄断性资金的萨拉对此深感吃惊。芬利斯银行雇用了5个人从事自营交易,其期初资金基准是1,500万英镑,1992年净赚了1,800万英镑,这已经十分惊人了。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是,洲际银行自营交易赢利直接与丹特-斯卡皮瑞托有关。1991年,即他去之前的一年,他们赢利900万英镑。1992年,斯卡皮瑞托去了之后,当年赢利就熟升至4,500万英镑。巴林顿说得没错。斯卡皮瑞托要么是一位天才,要么就是一名罪犯。
9点钟,萨拉读完了所有材料。她从沙发上僵硬地站立起来,将散落在地板上的文件收集到一起,装进塑料袋并锁入抽屉。然后她漫步走到厨房,仔细看了一下电冰箱。里面只有她和埃迪与亚历克斯吃剩下的几样东西。她不禁追忆起往事。三天之前他们还在一起。她感到一阵揪心的空虚。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随后从冰箱里取出番茄、洋葱和大蒜。她用剃刀般锋利的菜刀切起洋葱和大蒜来,同时盘算着如何使用离头顶上方不远处排列成两英尺长的调料和香料。半小时后,她在电视机前坐下,端着满满一盘浇了一层厚厚番茄酱的意大利面。
还是孩子时,她就学会了做饭。她无论做什么东西都比她姑妈艾斯拉做的要可口,因为她姑妈不大做饭,尽管做出来有点花样。想起这事,她不禁笑起来。艾斯拉眼下在一家美国大学教书,住在学校里,由别人替她烧饭。也许现在她那莲花般的身躯上长上了些肉。假如她还记得进食的话。
萨拉晃了晃脑袋,似乎要摆脱这些回忆。她打开电视机,正赶上尼古拉斯-威彻向大家道“再见”。她切换到国际电视台,等着收看《10点新闻》,要听听声音洪亮的特雷弗-麦克唐纳有什么新闻。并没有什么新闻。她打电话到洲际银行在东京的办事处想查询一下市况。那头也没有什么新闻。他们挂断电话时向她保证,如果发生什么情况会打电话通知她的。
萨拉张着大口打了个呵欠,朝卫生间走去。有关洲际银行的剪报在她手上留下了一些油墨迹。她用香皂使劲地将它擦洗掉,把冷水扑在脸上,然后搽上一层最新流行的神奇霜。她把晨衣扔到卧室地板上,拨上闹钟,钻进了被窝。她带着对亚历克斯和埃迪的思念进入了梦乡。
她清晨6点醒来后,在衣橱里翻找了一阵子,然后认真打扮了一番。这已是连续第三次了。她穿上一套素净的配有金色钮扣的海军蓝亚麻布服装,并套上一件挺括的白色短上衣。完美的应职面试服装,不过等快到当晚7点钟的应试时间时,服装上已出现了一天紧张工作之后留下的皱褶。
洲际银行的办公地点位于下泰晤士大街,在一座现代化的大厦里面。大厦傲然矗立在河畔,那些窗户不怀好意地闪闪发亮。大厦内部完全是现代气派。一个巨大的中厅位于大厦中央。整个中厅除了一张接待台、两张沙发以及一组有棱角的金属雕塑收藏品以外,显得空空荡荡。当她走近时,金属雕塑仿佛对她瞪着大眼睛。一位冷冰冰的接待员告诉她上4楼即是。
丹特-斯卡皮瑞穿身穿黑色制服,坐在人已走空的交易大厅的一间光线暗淡的办公室里。见她走上前时,他站了起来。他站得笔直,双腿稳立,俨然一副老板派头。他骨骼长得纤巧,她心想他的体重与他的身高倒很相称。他的衣着十分完美,外衣袖子下露出白色袖口,黑色皮鞋擦得锃亮。大多数交易员在办公室工作12个小时下来会表现出特有疲惫或衣冠不整,他身上丝毫看不到那样的迹象。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很非常得体,一举一动都很有分寸。他朝她走了过来,握了握手。她注意到他俩个头相当,眼睛与眼睛齐平。
“请坐。”
萨拉在他对面坐下。他打量着她,脸上没有笑容,令人难以捉摸。在一阵令人窘迫的沉默之后,他问道:“那么你为什么想来洲际银行工作呢?”他调过头,面对那一排闪烁着的行情显示器,萨拉便对着他的侧影说话。他时不时会键入一道指令,在屏幕上调出另一页面,好像忘了萨拉的存在,必要时也会再提个问题,只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萨拉知道他这个窍门:佯装冷淡,把对方置于恳求者的地位,让他们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而下功夫。这是一种自我表现,其做法在意料之中,但也令人乏味。她认为自己理应得到他更多的注意,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这套游戏玩得挺有水平,并且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希望他能转身面对自己。这种接待方式持续了5分钟之后,她开始感到不安。10分钟之后,她感到恼火。
“原谅我问一下,你是在面试我呢还是面试那台机器?”
斯卡皮瑞托猛地转过身子,第一次直视着她。
“金钱对你有多么重要?”他的问题一下打乱了萨拉的阵脚。首先是因为他成功地挫了她毕露锋芒的锐气,其次是因为他提出了一个渗透于金融城生活、却从未有人直接提出的问题。
来金融城工作的,只有天真的人才是为了金钱之外的其它目的。每个人都用什么挑战、兴奋、经历等等来粉饰其首要的动机,这一切倒也是真的,不过都是次要的。唯利是图是一种禁忌。提出这一问题几乎是令人可憎的。
萨拉不急不忙。在回答之前,她仔细端详着斯卡皮瑞托的面孔。按照通常标准,这算不上一张英俊的面孔,不过确有吸引人的地方。皮肤晒得黝黑,脸上满是胡子茬儿。前额高挺,微微呈半球状,一头硬直的黑发已开始脱落。嘴唇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几近发青。鼻子生得又长又直,但引人注意的却是那双眼睛。
不大自然地坐在工作台前面的这具躯体毫无生气可言,丹特-斯卡皮瑞托浑身的力量统统集中在眼睛上了,你会觉得他只要闭上眼睛便形同死人一般。这对眼睛又大又圆,褐色的眸子炯炯有神。瞳孔很大,角膜几乎占满了眼睛,眼白形成了一个狭小而明亮的圆圈。这是一对充满蔑视的眼睛,透射出疲倦和厌烦,但突然之间,又会令人惊讶地因一阵狂躁而闪亮起来,随即又迅速消失,以致萨拉感到疑惑,她到底有没有看见它的闪亮。她猛然中断沉思,集中精力于回答问题。既然禁忌已被打破,再闪烁其辞就没有意义了。
“金钱是首要动机。”
他的嘴唇一弯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是他对她做出的唯一反应。
“说得好。这是干这项工作的唯一原因。”
不,并非如此,萨拉暗自思忖。
斯卡皮瑞托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我得走了。”
萨拉看了下手表。7点30分。这是她经历过的最简短应职面试。
斯卡皮瑞托把她送到电梯口。他肩并肩地与她同行,两人的臀部、肩膀以及头部是齐平的。他抬起手揿下电梯按钮时,她看见从他袖口伸出的手腕。那手腕显得细皮嫩肉的,如同女性的手腕,只不过上面长了一层厚厚的黑毛。他的两只手脉络清晰,手指又细又长。电梯到了。萨拉独自一人乘电梯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