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星蝶走出电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腰部往下,全都是凉的;到了脚上,仿佛踩着两块冰。但是现在是夏天,前台的小姑娘穿着黑色的吊带,外面罩着一件米色的小开衫,活泼性感而又不失含蓄。
放在以前,高星蝶会指点她在开衫的对缝别一根胸针,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一大片白花花的脖颈根儿都露出来。
但是现在,她感到紧张,嗓子干涩,眼睛发花,只想快点进去,最好谁都不要看到她。
“星星!”前台小尹像往常一样热情的招呼她。
虽然小尹只是一个前台,但是鉴于前台在这个老式律所里的战略位置,没有人会小瞧她。高星蝶更是凭借出色的社交技巧和强烈的共同语言,在一进所,就成了小尹的闺蜜。
但是现在,小尹这充满热情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一股厌烦的情绪直冲头顶,顿了顿才擡起头,对着小尹笑了笑:“嗨!”
星蝶在所里工作满打满算两年,但是因为哥哥的关系和静言的照顾,很早就结束了实习期开始独立执业。不过,大概是所得一切太过容易,她更在乎自己的感受。对于需要辛苦付出的工作,诸如开拓案源、维持客户之类的,并不太上心。别人唯恐巴结不够的时候,她会大声让客户闭嘴,或者拂袖而去。并不是别的律师不这样做,只是她这样做的频率很高。碰到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好,放鸽子也是常见的事情。慢慢的,客户都跑了,合作的律师也少了。就在出事之前,她基本上已经是静言团队里的固定成员——一起拿钱,做事最少的那位。
她和小尹的关系,是在一起逛街一起做指甲一起健身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满律所,也就只有她可以和小尹这么做了。
“桑律师,没事吧?”小尹压低嗓子,亲密的问星蝶。
星蝶觉得有虫子在身上爬,可是又不敢去挠,“挺好的,大概过两天就能回来上班。”
“啊?她还回来啊!我以为她要辞职呢!”小尹吃惊,“她可……真勇敢。”
星蝶沉默着,她觉得肚脐那里可能有个虫子窝,越来越多的虫子向周围扩散,不痒也不疼,就是让你知道他们存在着,然后心里难受。
“星星,你别内疚了。孙东邻是个混蛋,可是他也没在咱们面前变现出来,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啊!这次你没事,可真是谢天谢地了!你看开点,别想那么多。”小尹四下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如果不是你哥赶到,孙东邻还要再来一次?桑律——挺享受的?”
星蝶猛地擡起头,被小尹话中的恶意吓到了。
小尹赶紧解释:“别别别!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孙东邻自己承认的。桑律觉得他技术好……什么的。”
最后变成了嚅嗫。
星蝶逼视着小尹,果然不出她所料,哥哥也终于成了这些人的笑柄!
孙东邻的确是这样说的,在笔录里,在庭审上,作为苏醒引诱他的证据。孙东邻律师说,就算苏醒开始说了不,但是由于后来苏醒以行动表达了享受、满意、甚至阻止停下的意思,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不能拒绝的。所以,孙东邻只是强奸未遂!
为了完成这一论证,孙东邻在笔录中的这段证词,也就是小尹说的事情,被反复引用质证!只是,不公开审理的内容,怎么这么快就被人知道了?
或者——
这些根本就不可能瞒得住吧!这所里的律师们,别看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肚子里也无非是那点子东西。比旁人多了些手段,使起来更加无耻!
高星蝶的嘴唇哆嗦着,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小尹,注意影响!”
小尹才不在乎影响不影响,抱着西瓜,她甚至可以把别人的隐私放在网上!但是星蝶的表情很可怕,她还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讷讷的点了点头,没趣儿的坐了下去。
高星蝶这才向史律师的办公室走去,这一路不仅腿上捆了千斤重,连脖子都似乎被什么东西沉沉的坠住。旁边有同事打招呼,她看都不看的径直走过。办公室里嗡嗡的交谈声,似乎都变成了对她的指指戳戳。
不过,应该都是说静言姐和哥哥的吧?
还好,我没有被牵连。还好,还好!
史律师是这个所的创始合伙人之一,另一个就是苏醒,还有一个王律师。不过所里的管理事务都是史律师负责,他也是出资最多的人。
“你决定了么?”史律师看着他,胖胖的脸上满满的同情,“这件事其实跟你没关系,当然桑律师是为了保护你而身陷麻烦,你为此自责,我们也很理解。这样,我给你一个长假,你休息休息,还是回来继续做吧。”
星蝶想摇头,但是史律师不容她拒绝又说,“我以前也是做刑辩的,碰到这种事,最害怕的就是被人议论。不过,在咱们所里,大家毕竟是相熟,再怎么说也没有恶意。大家又都各忙各的,过一阵子忘了就忘了。如果你换个环境,总不可避免的被人念起,反而不太好。你说是吧?”
姜是老的辣,史律师抓住星蝶的痛处,轻描淡写两句,打的她大脑发麻,停止了思考。
那,我该怎么办?
星蝶茫然的看着史律师。
史律师笑了笑:“就放你个长假,什么时候想回来了随时欢迎你。你的执业证还在所里,到期我们会帮你处理,或者让小尹提醒你。不会有事的。”
这样似乎也不错。等大家忘了,她就可以重新开始?
高星蝶犹豫起来。
史律师径自安排:“桑律师那里的业务你最熟悉,我想你就代替桑律师和杨律师交接一下,别耽误了业务——”
高星蝶诧异的问:“交接?交接什么?”
“业务啊?桑律师肯定做不下去了,但是业务不能丢啊。手续慢慢办,客户的事情不能拖。”
“谁说她要走了?我记得前几天她还说过两天就回所里上班。没见要辞职的意思啊!”
这也是高星蝶还能冷静到现在的原因:苏醒说孙东邻必须受到惩罚,她们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即使有影响,也会回到以前。
不是吗?——坏人得到惩罚,好人回到以前的生活中,继续生活下去。
为什么要辞职!
看着高星蝶诧异的表情,史律师突然感到他的算盘打错了,最难处理的不是如何安抚“宠妹狂魔”高检的妹妹进而留住高检的关系,而是他的同事——苏醒律师。
这个女人不走,整个所恐怕都要被污染!
送走高星蝶,史律师回办公室前扫了一眼办公区。里面坐满了密密麻麻的律师。他们每一个人走出去都可能引起一片复杂的情绪,得到许多带着复杂情绪的关注,但是在这里,却像菜市场的大白菜一样拥挤而廉价。
能走出去的,都是被顾客挑走的的那颗白菜,那时他或者她才有价值。否则,留在这里的,永远都是最不值钱的。
史律师从做律师那一天起就有这样的认知,这种深沉而复杂的自卑与自傲纠结在一起的感情已经陪着他走过半生。到了后来,不仅是对他自己,对他麾下的每一名律师,都被这种情感覆盖。
每天他都尽量催促自己和大家走出这个办公间,到外面去!让自己变得高贵、高傲、高不可攀!但是最后无论他爬的多高,总要回到这里再次等着被挑选。
就像是无可避免的宿命,每天都在和宿命搏斗着。
已经很卑微了,所以不可以再有任何瑕疵!他几乎是本能的拒绝任何额外的影响,去延长甚至阻挡客户的选择。
苏醒必须走。
这个所里有女律师,她们当中有未婚同居的,有同居分手再找的,有结婚的,有离婚的,甚至有二次三次离婚结婚的,当然根据私下里的消息,这些女律师中可能也有小三小四,或者私生活开放一夜情缘的。
史律师从来不嫌弃她们,甚至颇为自豪的保护这些隐私,并以女性主义的保护者支持者自居。
但是苏醒是例外。
她的事情让他感到别扭。就像一根鱼刺,扎进了喉咙;或者一颗定时炸弹,已经发出了滴答声。
为什么?
坐进宽大的椅子,史律师看着窗外灰蓝的天空,无法给自己一个清晰而符合逻辑的答案。
作为律师,他知道苏醒是无辜的;但是他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那种近似本能的反应——就是觉得她很脏,像一口被某个没刷牙的混蛋嚼过的口香糖,噗的一口吐到了他精心维护的家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