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醒过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任何变化。没人送她去医院,没有白大褂,也没有担忧的男友或者家人。是肚子上的凉风唤醒了她。
血已经凝固,凉风过后,有点黏答答的。可是这是在她的卧室里,门窗关的好好地,哪儿来的凉风呢?
苏醒转动了一下眼球。
上学的时候爱看闲书,最喜欢的莫过于山精鬼怪仙魔佛道,难道是牛鬼蛇神从此路过,本来想收了她?
那把剪刀在肚子上扎了个不太大的窟窿,血流出来,正赶上精神崩溃,就昏过去了。从伤口的大小和血流的多少来看——按照所里那些刑辩律师的说法,还不构成足以引起昏迷的失血量,不满足“失血过多”这一要素的条件。
剪刀扎的不深,她昏倒的时候就自己掉了。轻轻一动,又有鲜血冒出来。看来真是阎王爷不收,要不然凭着自己昏过去这段时间内的豁口,怎么也得失血过多吧?
可是,她的伤口居然自己被凝固的鲜血堵住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阎王爷不收吧
苏醒记得他们送法下乡时,好客的老乡现宰了一头猪招待大家。
一刀下去,猪血汨汨流出。这东西也是宝贝,老乡按规矩弄了个盆盛住。瞅着盆子里猪血越来越多,同行的两个做刑辩业务的律师饶有兴致的问老乡:“按现在的位置,开多大口子,猪血才能一直流下去,不需要第二刀?
另一个问:“这猪要是这样不管,流多少血才昏迷?又流多少血才死?猪昏迷的时候会不会叫唤?”
老乡被问懵了。
杀了那么多年猪,他从来没想过猪还能昏迷!再说了,杀猪杀猪,不是应该刀子杀死猪么?为什么要等着猪流血过多去死?那谁摁得住呢?
当然,他刚开始杀猪的时候,的确有过一刀不弄到,被猪挣脱了,满街跑着的情况。但是他也没想过去量刀口要开多长啊?
老乡是个老实人。下意识的瞄了一眼自己的刀口,开始琢磨这一刀有多长,自己刚才到底下了一刀还是几刀?
旁边那两律师又聊开了:“如果两个人打架,其中一个人一刀捅下去,受害人受伤到地流了很多血,加害人一看,非常害怕,就跑了;结果受害人失血过多死亡。假如,加害人捅那个人的时候并没想杀死那个人,但是这个人死了。你说,这算是过失犯罪,还是故意犯罪”
老乡忽然不敢下刀了:这是说我么?犯罪?
另一个律师说:“你这个案子里,两个行为。捅下去的行为至少是个过失伤人罪;另一个是放任伤害结果发生的不作为,取决于他是否能够预见,看是过失致人死亡还是故意杀人。两罪侵犯类似的法益,重罪吸收轻罪处理。但是主观状态的证明其实不太好弄,按照有利于被告的原则,如果没有清晰明确的证据链证明是故意放任死亡的发生,最后肯定是过失致人死亡。不过,这个问题很常见啊,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言下之意,似乎对这个问题的非专业程度,很是不屑。
问问题的律师却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啊,我刚碰到的。家属就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说如果认为不知道人会死,跑掉了,可以少赔;但如果知道人是要死的,跑掉了,就算法律不判你,这赔偿也不能放过你!人家说了我们虽然是受害人,但不是不讲理的。看人死了跑掉,你就该偿命!不偿命,就弄你个倾家荡产!谅解书也僵持在这里。加害人家属说,法庭都说了是过失,就按法庭的来。受害人家属说,流了那么多血,法律说不知道你就不知道啊!有本事你们自己互相捅一个,别去医院,就当着面儿待我儿去世前那么久的时间,流相同的血量。要是死不了,那就证明我儿是医院救不活的,跟你家没关系,我们连钱都不要!嫌疑人家属找我,问我怎么办,我都懵了。”
“你应该直接让他们去找法医。”另一个气哼哼的说,“简直无理取闹!”
可那是客户啊,钱在人家手里攥着呢!
律师说完,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苏醒还记得杀猪的老乡听入了迷,手下的动作都慢了。那头猪瞪着一对绝望的小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争论不休的律师,终于成为本村第一头死于流血过多的猪。
苏醒觉得自己和那头猪有点像,只不过讨论的应该是夫子说敬而远之的存在。更重要的是,那头猪死了,而自己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
——她被选择,活下来了。
苏醒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活着是一件幸运又复杂的事情。
那片黑暗是那么的霸道,一头扎进去就是永恒。如果没有外力,没有不可言说的力量,她不可能挣破那片黑暗。
苏醒是个无神论者,但是这一刻她相信,是一种力量在推动着她走向另一条路。不管那条路上有什么,她的生命、她的存活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含义。
以后的岁月里,无论遇到多难的情况,无论遇到多么难解的事实,她总会颇有几分无赖的想——还能让我死么?
我可是连阎王也不收的人啊!
——好好活着吧。
——可是该如何活下去呢?又如何活着才算好好活着呢?
以前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忽然变成了复杂的问题。
扯过床单,一股鲜血从伤口冒出来。苏醒下意识的把创口紧紧捂住,很快白色的床单上已经隐隐渗出些红色,像零星的落樱,当越来越多的时候就有几分阴森的妖艳。苏醒多抓了几把床单,厚厚的紧压住。
但愿不是阎王爷反悔了。
苏醒捂着伤口,拨通了120。现在她最大的烦恼,就是一会儿120的人来了,自己要不要冒险去开下门。
苏醒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着,之前那些烦恼、纠结、绝望沮丧,就像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儿一样。一场昏迷,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竖起一道厚厚的高墙。她看得到过去,就像一场黑白电影,却已经没了戏中人的无可自拔。
门口传来骚动,苏醒捂紧伤口站起来,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剪刀,然后向着不远处的门走去。很疼,很凉,很费劲,但她不会停下来。
不久以后,苏醒就开始嗤笑自己醒来时的妄想: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能活着已经很幸运,她居然还想着好好活着?
什么才是好?
能活着就是好。
可是,她不甘心。
她从来不觉得,简单活着就是好。
她要好好地活着!
出事以后,苏醒就没有和所里告了长假。反正大家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业务,每年固定的交一个摊位费而已,办公室更多是给客户看的。但是随着案件的发酵,她的客户也多多少少的知道了一些,这其中不乏对她的业务垂涎的同事,“不小心”泄露给客户的。
如今留在手上的客户,都是和她一起走过极艰难时候,建立了私人感情的客户。伸出两只手,数一数都有富余。他们知道她有事,给她时间,并未主动联系。
苏醒躺在病床上,想不起该给任何人打电话。电话响了,来电是老娘。
苏妈妈:“苏醒,你没事儿吧?”
苏醒:“没事儿,好得很。”
苏妈妈:“你爸让你回来,你怎么还没动静?”
自从出事以后,苏爸爸就让苏醒回来住。苏醒心里烦,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辞。
苏醒:“我……”
以前说真的,敷衍的话张口就来,其中不乏假话。但是今天,躺在病床上,刚刚从永恒的黑暗冲出来,听着妈妈的声音,她忽然不想撒谎了。
苏妈妈:“别的时候你不回来就算了,现在你不回来啥时候回来?这是你家,你回来我们也安心。”顿了顿,苏妈妈似乎不太想说,但又忍不住要说出来,“你——真的没事吧?”
苏醒抓了抓写着医院名字的白色被罩。鼻头忽然有了酸涩的感觉,嘴里却依然满不在乎的还带着惯常的不耐烦:“能有啥事?现在不挺好么。”
苏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要去造火箭。怎么说都不听,我拉着你,结果不知怎么着,你就坐上那个火箭,嗖的就飞走了。”
苏醒笑出来,“妈,梦都是反的。我从小数学就是及格的水平,最好成绩是高考,还是因为那个满分150。所以,不可能造火箭的。”
苏妈妈又叹了口气:“跟你说说话,我就放心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就刚才,这大上午的我从来不睡觉的,坐沙发上的功夫居然打了个盹,还做了个梦。我梦见——梦见、你跟我说要回家!唉,你这孩子,就喜欢自己在外面闯。对我们也是报喜不报忧,把自己弄得跟铁打似的。你突然主动要回来,真有点吓人。我心里特别不踏实!你跟妈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事?或者——不管有啥事吧,你回来,真的回来,让我们看看,成不成?”
苏醒勾起嘴角想笑,但是肌肉僵硬在那里动弹不得。久违的灼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涌出来,沿着冰冷的皮肤潺潺而下。
她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撒谎了。
她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