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卷宗里的当事人是盗窃还是抢劫,他已经分不清了。虽然明知不应该,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了苏醒的案子。
他不想出门,甚至不想动。任何空气的流动,都像是嘲笑的声音。
他的未婚妻,苏醒……
高崖想起那天自己接到妹妹高星蝶的电话,从小妹语无伦次的叙述里,他抓到了关键信息:孙东邻在舒室宾馆对苏醒“无礼!
可是等他赶过去,面对一室的狼藉和衣不蔽体呆坐的苏醒,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报警。”苏醒擡头看了看他,木然的说出这两个字。
高崖是检察官,他立刻拿出手机。
“不可以!”高星蝶突然拦住,一把抢下高崖的手机,激烈的好像被无礼的人是她。
高星蝶握紧手机,退后两步,扭头对苏醒说:“静姐,你是大律师,你有好多客户。这事儿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怎么做事?还有我哥,你们都要结婚了,你让他怎么继续在检察院上班?他马上就要晋升三级检察官了,这是个坎儿。”
高崖向前一步,伸出手,打断了妹妹:“星蝶,你说什么!苏醒这个样子,必须报警!”
高星蝶固执的退后:“不能报警!我就是、就是为静姐好!你们冷静一下,想一想。你们见到的QJ案,就算加害人坐牢了,受害者有几个还能像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哥,你是检察官,你更应该知道,这种案子里,有罪的不是犯罪人,是受害者!”
“够了!”高崖断喝一声,打断妹妹的话。小心的看了一眼苏醒,才放缓了声音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然孙东邻逍遥法外!你静姐是律师,她不会被那种偏见压垮。”
“可是那是全社会的偏见,静姐再怎么强大,你也说过,个人无法和社会对抗!”星蝶出乎意料的固执。
苏醒一直木然的坐在一边没有说话,她的手在床上摸索了一圈,然后转动头四下看了看,旁若无人的站起来,走到墙角,拿起自己的电话。
遮蔽身体的床单随意的滑下来,露出无遮无挡,泛着清淤的身体。高崖不自然的收回目光,却看到床上一滩深色的痕迹。一股深深的厌恶,让他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这才意识到,屋子里充斥着某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让他恶心的想吐!
苏醒捡起手机,抱膝蹲在地上,拨通电话。
不假思索的,高崖突然拽开了苏醒的手。号码110,就在屏幕上,接通键还没有拨通。苏醒擡头看着高崖,好像不明白他要干什么?高崖茫然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肯定是赞同报案的。
可是眼前不着寸缕的未婚妻,床上再明显不过的精斑,还有空气里充斥的原始气息,让他不由自主的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如果不报案,他就有理由真的当这是一场梦吧?
高星蝶快步跑过来,半蹲在苏醒身边,柔声说:“苏醒姐,我们就当做了个噩梦,咱们什么都不说,回家好吗?”
苏醒打量了一下高星蝶,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为什么被强奸,你还不清楚么?不报警,你还想护着他?”
高崖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的常识:孙东邻是高星蝶的男朋友,为什么会对苏醒实施暴力侵害?
高星蝶慌了,她想离苏醒远一点,却忘了自己半蹲在地上,扑通一声坐在地毯上,看起来十分狼狈。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为你好。不是,我是为咱们好。苏醒姐,真的不能报警。一报警,我们都毁了啊!”星蝶终于哭出来了,扑到苏醒身上,痛哭起来,看起来比苏醒还要崩溃。
高崖费劲的挤出一句话,却不知道该问谁:“怎么回事?”
苏醒轻轻的推开星蝶,拉开两人的距离,高崖扶住妹妹。
“孙东邻要欺负星蝶,星蝶给我打电话。我来了,星蝶走了,我被孙东邻抓回去。就这样。”
“什么叫你来了,星蝶走了?你为什么不能走?”高崖紧追不舍。
星蝶哭着擡起头:“我不是不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哥,我吓坏了。孙东邻就是头野兽,我害怕啊!”
“电梯坏了,安全楼梯的门被你妹妹反锁了。我在里面冲过去的时候,她在那边死死的锁住不肯开门。孙东邻追过来,把我抓了回去。”苏醒口齿清晰。她出道的时候是做民诉业务的,法庭陈词不知多少次,此刻仿佛就在法庭作证一般。
高崖忽然松开妹妹,两手炸开着,好像摸到了一个巨烫无比的铁石,不可置信的看着妹妹。
高星蝶抓住高崖:“哥,我真的害怕。我吓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星蝶痛哭着,慢慢的瘫软到地上。这一次没人扶着她,她软软的趴在地毯上,哭声从耸动的肩膀下传出来。敲打着高崖的心脏。
苏醒拿起手机,拨通了110.
等待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了几分凄厉,星蝶突然擡起头,捂住苏醒膝盖:“苏醒姐,求你,放过我!我没你那么勇敢!”
苏醒擡头去看高崖,高崖嘴唇哆嗦了两下,吐出两个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词:“请你……”
苏醒低下头,似乎轻轻的叹了口气。电话接通了,苏醒报警。
高崖捂住脸,他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当时那两个字究竟是在求苏醒不要牵连星蝶,还是让苏醒实话实说。他很难厘清自己的心情,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星蝶作为在场的证人录口供的时候,显然没有说是她锁住了安全门导致苏醒无法逃脱的事实。
高崖看过笔录,没有人关心电梯是否维修不能用,也没有人问安全楼梯的问题。苏醒只说自己去救星蝶,星蝶冲出去跑了,自己被孙东邻抓了回来。警官们似乎就当然的认为,这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任何人质疑。
庭审的时候,辩护人抓住苏醒的生理反应,试图证明不存在强迫,而公诉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然,这一点根本不影响对孙东邻的定罪量刑,那是个意外。
对,就是个小小的意外。
孙东邻是十恶不赦的混蛋,苏醒是被他侵犯的受害人。他们隐瞒的那一点,对这个案子来说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
星蝶不能再牵连进去了。
偶尔高崖会这样想,慢慢的,这个想法占据了他的主要想法。
——苏醒就这样了,就不要牵连星蝶了。
这是高妈妈的话,语重心长,充满了沧桑,沉重的让人心尖颤抖。
——我以后会对苏醒好的,但是星蝶不能被牵涉进去。
高崖这样想着,终于安静的沉默了下去。
但是,每次他看着卷宗,读到自己的名字时,羞耻和慌乱的感觉就会奔涌而来,淹没了他。
从工作以来到现在,怎么也看了几千份了,这种感觉是第一次。就像过失犯罪的犯罪嫌疑人,在回顾自己的犯罪过程,罪恶、羞耻、懊悔、怨怼如浓稠的黑暗吞噬着他的理智和认知。
——我这样做,对么?
高崖的心底微弱的问着自己。他不敢大声的质问,因为妹妹那么脆弱,那么可怜,母亲那么无奈,那么绝望……
他无暇去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