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最后还是没有回去,只是换好衣服,坐在花园里和父母视频了一下。看到女儿周围阳光明媚,笑容可掬,而且似乎要准备回去上班,父母终于放心。
苏醒放下电话,敛起所有的笑容,望着某一片绿叶发呆。
从这里到家乡,坐高铁要四个小时。当初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并没有告诉父母。他们是通过媒体或者别人的朋友圈之类的东西得知。即便如此,苏醒还是笑着拦住了要过来陪自己的父母:
“爸,我是律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你说的后果,我看的听得比您都多,我有足够的准备。但是,你们不是做这个的。你们过来,我还要分心安慰你们,挺累的。”
道理归道理,劝是劝不住的。
父母过来,陪着她等到判决下来。最后,苏醒笑着把他们送上了火车。
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独自面对一切,一直觉得父母来了是累赘。可是当他们真的走了,独自面对一屋的空旷,不仅要在噩梦中直面往事的肮脏和自身的卑微,还要和现实的空虚对视,她才知道自己没那么坚强!
不过,鬼门关前走一遭后,她似乎破除了对空虚的恐惧。
即便不能立刻回去工作,自己也要做点什么事!
舒至宾馆粗糙而醒目的红色大字横亘在眼前。苏醒深吸一口气,擡脚踏上台阶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不该穿高跟鞋过来。
那个巨大的宾馆的名字,像是一座大山一般,带着神秘的咒语不可一世的压了下来。她竭尽全力顶住,却发现那股力量除了让自己心脏不堪重负,更像一个黑洞吸走了自己所有的力量。
大腿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仔细看还能看到它在颤抖。
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去,苏醒终于站到大堂里。值班经理职业性的擡头打招呼,张开嘴却愣在了那里。
苏醒拉动脸皮,露出还算和蔼的表情,走过去问:“对不起,我想问一下能不能看看那天的监控记录?”
她记得这个人,在庭审的时候,他出庭作过证。现在人都不爱作证,难得他有这个勇气。苏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友善。
值班经理露出为难的表情,左右看了看,没有人过来解围:“这个,你问警察吧。他们都带走了。”
苏醒说:“我已经去过了,不过他们的取证范围限于事件,我这次主要是后续民事索赔,想前后都看一下。”
值班经理:“这个……我不管这一块。我们负责安保的人,度假去了。”
苏醒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值班经理。值班经理低头看自己的电脑,暗暗盼着能来个客人,好让他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
见值班经理顽强的回避着自己,苏醒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份复印件:“这是警方固定视频证据时的记录。这一段是宾馆的监控视频,从前台,到走廊,还有电梯,负责人一栏签字的是您。”
汗珠从值班经理的额头慢慢的渗出来,不自觉的伸出手,一张餐巾纸自动的递到他的面前;值班经理诧异的擡起头,看着苏醒。
出事那天,他也在围观的人群里。
不仅和吃瓜群众一样看到苏醒狼狈的衣冠不整的被未婚夫扶出来,也跟着警察通过视频看到苏醒惊恐奔逃,又被打晕抓回的样子。孙东邻拖着晕过去的苏醒,手抓着后脖领子,黑色衬衫的扣子崩开了大半,露出里面同色的内衣和鼓鼓的形状。当这情景随着那扇门都被挡在走廊的监控视频之外时,他的心里忍不住浮想联翩,并在夜深人静时不自觉的起了反应。在那个梦里,取代孙东邻,拖着苏醒关上那扇门的人,变成了他。
苏醒看他的目光不是直视,而是微微斜着看过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好像苏醒已经完全看穿洞悉了他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值班经理觉得很热,是不是空调坏了?对,一定是空调坏了。值班经理目光闪烁的再度避开苏醒的目光,伸手拿起电话:“维修部么?嗯,找下陈工。……陈工,前台的空调——”
听筒里传来滴滴的声音,一支纤细的手指摁住了电话。
苏醒微微俯过身,凑近了他,低声说:“事发后,网上曾经有一段时间流传出当事人的视频。我给平台发了律师信,警方也发了。但是你大概没想到,我当时还去平台追索了一下视频流出的路径。”
值班经理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苏醒的眸子微微转动,直直的看着他:“如果你们老板知道你喜欢把宾馆的监控录像拷贝回家,他会怎么想?”
值班经理的汗忽然就不流了。那些敞开的毛孔好像突然被西伯利亚的寒流光顾,而大脑却像喷发的火山疯狂的运转着。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已经变得迥异平时:微微张开的嘴,扩张的鼻孔和瞳孔,还有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
苏醒默默的注视着值班经理的变化,心里了然:他在害怕。
这个人,不太干净。
苏醒虽然做的是民商事业务,但是上学时对犯罪心理学就有浓厚的兴趣。工作以后,虽然没怎么接触过犯罪分子,但心理学那一套也在客户身上反复的训练使用,验证加强。她的观察力,已经足以剔除大部分的主观判断,直接和感觉建立简单的联系,做出最明晰的判断。
苏醒把手里的复印件轻轻的推了推,值班经理忽的站直了身体,好像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颗随时爆炸的炸弹。
“带我去看。”苏醒低声的命令。
值班经理摸索出钥匙,领着苏醒走向后面的监控室。
到了门口,值班经理擡头看了看,苏醒跟着扫视了一眼这个狭小的范围。如果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除了没人过来,这里还没有监控摄像头。
值班经理低着头说:“那个……视频,已经被删掉了。警方走了以后,我们老板说,这东西不好,让删掉了。”
从苏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挑染了一绺古铜色的发尖,但是听他的声音,却是微微带了颤抖。
苏醒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删掉了?”
值班经理重重的点头,有点着急了,甚至在苏醒话音还未落时就已经开始。苏醒上下打量他,沉默着。
值班经理赶紧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要不我带你进去看看,真的删了。”
除了当班的,监控室一般人不能进来,晚上会有人值班。但是,因为宾馆人手不足,白天很少派人当班,都是值班经理自己没事过来看看,平安无事就去做别的事情。值班经理还同时兼任安保负责人,这是小宾馆的常态。一个值班经理就和一个店长差不多。
苏醒皱着眉头查了一遍又一遍视频记录,终于确定他没有撒谎。
按照他说的,是老板让删的。
苏醒有点无奈的走出监控室,忽然顿住,擡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四角,又回头看了看监控,突然问值班经理:“删除视频,你收了多少钱?”
值班经理猛地退后,大声说:“我没有!”
苏醒转过身,直面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等着他的回答。
值班经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干笑着说:“你、你开什么玩笑!什么、什么收钱,我不知道!”
苏醒冲着显示屏努了努嘴:“在前台就能告诉我的事情,非要等到没有监控的地方才说,你是怕谁知道吧?”又指了指墙上的监控规章,“这个监控系统,其实就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挣点钱,还不容易?”
“你瞎说!我没有!”
“你既然把我带到这里,就说明我们有合作的可能。我对你收没收钱不敢兴趣,现在我问你,谁删的视频,为什么删掉?”
值班经理松了口气,看着苏醒,忽然笑了:“你未婚夫,高崖。他说,这种东西留着不好,想删掉。其实我不想瞒你,你们本来就是一家子么。但是你出了这种事,我也不敢确定你们俩到底还是不是了?”
说到“这种事”三个字,值班经理刻意的咬了重音,还加了点花腔,透着满满的轻浮,似乎在为刚才的憋屈报仇。
苏醒没理他,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高崖,他这么做是为我好——难道不是么?
外面阳光灿烂,苏醒却像陷入迷雾:
如果说高崖是因为怕别人上传而删除,但那时候值班经理的上传行为并未发生,本市之前也没有类似的事情。
“但是删了的话,对我总归是一件好事。”苏醒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开解自己,“高崖,应该是为我好吧?”
苏醒走到自己的车边,上车系好安全带却没有发动汽车。
她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给隐藏在审判背后的真相,留个证据。
但那个真相,有必要留下证据么?她一直认为,这种牺牲是她应该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从医院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把这件事的证据留下来!
就算是应该的,也不妨留个证据吧?
她甚至没太想明白自己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就已经站在了宾馆门口。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她非常意外。
居然还有人很介意这份证据!
一个执法人员,不惜采用非正常手段,删除了这段记录!
如果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那么他呢?
仅仅是为了未婚妻的脸面?可是对未婚妻来说,比这更丢脸的都曝光了!
以防万一……
这个词冒出来的时候,苏醒苦笑了一下。她其实没那么相信高崖会在这件事后依然信守婚约,她也不太相信高星蝶会因这件事对自己感激涕零,其实从那天他们两个劝阻自己,大家之间的信任已经出现了裂痕。
受伤害的是她,但是高星蝶只想到她自己;高崖呢?在短暂的犹豫后,站到了妹妹那边。
在等待案件审理的日子里,陪伴她的是父母,高崖只来过寥寥几次,每次都逗留不到一个小时就匆匆离开。高星蝶呢?一次也没来过。这个天天围着自己转,嘴甜到抹蜜的小妹妹,连她的电话号码都忘了。微信更是沉默的宛如拉黑。
这些细节,突然冒出来,变得不可遏抑的清晰。
她为什么来?为了给自己留一个关于名誉的证明。那些法庭上含混其词部分,被小心掠过的部分,那些悠悠众口里对自己最不堪的猜测,她苏醒要留一个证据。
不是为了要向这个世界证明什么,而是要留给自己——在被全世界否定和污蔑的时候,夜深人静可以扪心自问:我是高贵的,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做!
因为对高家来说,她的在和这段视频,本质上是一样的。
那么,高崖为什么来,为什么删除视频?因为对高家来说,她的存在和这段视频,本质上是一样的。
——高星蝶在这件事里的角色,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知道了;
——苏醒的名誉,就像这段视频,就像高妈妈说的:“你已经如此了,就不要再牵连星蝶。”
苏醒慢慢的发动汽车,却扭不动方向盘。
她不会牵连星蝶,但是不等于不会保护自己的名誉!
苏醒非常清楚,在今后的一段也许漫长的时间里,她要争取的,是自己无端失去的名誉和人格。而这场战争的序幕,就从高崖删除视频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