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
“长寿的秘诀啊?就是第一要脸皮厚,第二要把眼泪当糖吃。”
这是苏醒以前去办案子,碰到的一个将近百岁的老人讲的。
那时她刚刚摆脱苦情当事人的诉说,走出院落却发现自己已经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从小卖铺里买了瓶水,走到村头的一棵大树下乘凉,准备歇一歇再走。
就在那棵树下,她看到了这个老太太。她看到她的时候,老人正以一种匍匐的姿态,越过村公路向大树爬行,干枯的手宛若枯枝,正吃力的伸出来试图抓住tong-yang颜色的树干。老人身后,窄窄的村级公路上,已经留下一道浅浅的拖行的痕迹。
苏醒快走两步过去,扶起老人到树下坐好。四下看看,没有别人。她是自己爬过来的。
“您的家人呢?”苏醒还是忍不住问。
“忙呢!”老人耳朵背,问了几遍,才听清楚,笑着露出没牙的肉红色牙床,“老啦,不中用了。”
慢慢的,苏醒知道这个老人今年八十九了,知道家里儿孙满堂,知道她来自前面最近的那个院落。
虽然腿脚已经不便利,但老人依旧乐呵呵的,对自己爬过来晒太阳这件事,竟然非常得意。
“咱还能出来晒太阳,不给别人添麻烦!自己能行!”
苏醒看着那家院落,对想象中的那家人默默的骂了一句。
老人拍了拍靠在身后的大树,浑浊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反射着阳光:“闺女,你是刚嫁过来的吧?这树可有年头了!我小时候就爬这个树,长大了就在它下面绣花纳鞋底子,后来我就给孩子做衣服,给男人缝缝补补,好多人围着,聊天啊讲笑话啊!再后来,人慢慢的就都走了,现在就剩我自己了!”
“您老人家有福气,长寿!”
“哪有什么长寿啊!那是怕死,想活着。活着活着就活成了废物,活的就剩下自己了。”老人擦了擦眼里的泪,“他们都走了。有时候来找我,我还挺怕的!可是不见着了吧,就挺想的。我都活成老怪物了!他们都嫌弃我,都不要我了!”
老人裂开嘴,呵呵的发出古怪的声音,大概是哭了。
苏醒喝着水,觉得一股股凉风催人走。可是放老人自己在这里,她感觉又有些不妥。
等老人擦擦眼泪安静下来,苏醒说:“大娘,我送您回家吧?要不,叫你家人来?我得走了。”
“你问我长寿秘诀?”大娘听差了,眨巴眨巴眼皮,嘴巴开合着,“长寿的秘诀啊?就是第一要脸皮厚,第二要把眼泪当糖吃。”
阳光钻进老人脸上的沟壑里,苏醒忽然不敢看了,扭头看着那家院落。那绕身的凉意终于钻进尾骨,沿着曲曲折折的脊柱,在后背蜿蜒而上。
后来,苏醒为了办案曾经来过这里两次,最后一次听说老人吊死在这棵大树上了。据说吊死那天风和日丽,阳光就像苏醒曾经感受到的那样温暖。老人在阳光里,像是一颗黑色的巨大的惊叹号,对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做出了结论。
她惊叹的,应该是为之挣扎了一生的欲望的力量吧!
她终究,臣服了。就像那些儿孙,早就在欲望之下,放弃了人性的温暖。
所谓长寿,无非就是活下去。今天想起来,似乎冥冥中隔着时空,老人向苏醒传授活下去的技巧:
第一是要脸皮厚。她做到了。报警,配合调查,出庭指证,等候判决;她甚至没有辞职,更没交接工作,看起来她还要回去工作呢!
第二是把泪水当糖吃……
苏醒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疤痕。
糖么?
也得她流得下眼泪才行啊!
拿起手机,拨通了高崖的电话。响了一会儿,高崖才接起来,声音有些沙哑。以女人的名义,苏醒相信自己能感到几分不耐烦,那些盘旋在心头的犹豫倏地消失了!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扯破最后的遮羞布吧!
“高崖,取消婚礼吧,我不想结婚,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苏醒如释重负。
就算没有高星蝶,出了这种事,以高崖的性格和为人,他也绝不会分手的,甚至会一如既往的办好婚礼!
但是,这不是苏醒要的。
他们的爱情,在高崖眼里,是被玷污的。这不是苏醒的错,但是客观事实就是这样。他不会让苏醒来承担后果,但是他会对他们的关系、他们的未来,感到羞耻纠结甚至恶心。
苏醒没有高崖这种清高的理性,更不能把人和关系分得那么清楚。在苏醒看来,高崖的这种清高,就是自欺欺人。
你可以骗你自己,但我不上当。
哪种关系离开了人,还能单独存在?
哪个未来,离开了人,还有意义?
高崖啊高崖,说白了,你就是个自私的懦夫!
苏醒一脚踏下油门,发动机爆发出一阵轰鸣!车辆挤入拥挤的车流中,奔向目的地。
结束了,又是新的开始。
电话里,高崖只是让她冷静一下,但不需要她提,几乎是本能的,高崖跟了一句“我不会因为这件事介意什么”。
苏醒说:“如果你不介意,就不会删掉视频记录了。”
高崖长久的沉默着,苏醒等在电话那头,心情格外的平静。
高崖说:“你去看了?你为什么过去?你想干什么?”
果然,话题被转移了,看起来有问题的是苏醒。
铺天盖地的疲惫压了下来,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如果两人面对面,她大概会扭头就走;如果高崖再说什么,她应该宁可磕头认错,也不会再说一个字了。
“那是我的事。高崖,祝你前途无量。日后法庭相逢,我仍会尽力而为!”
好聚好散吧。
一拍两散,各自欢喜,大家都体面。
她说过,所有的后果她来承担。
这句话,包括了现在和以后的一切!
高崖烦躁的放下电话,抓了抓头发,突然站起来,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高崖,你去哪儿?”刘处叫住他,“马上开会。祝青曼的案子你来介绍一下,她的律师那个林什么不是有个意见书么,你也说一下。取保候审的请求,原则上同意了,但是有些问题,需要你回答一下。你一并准备准备。”
高崖僵在那里,微微点点头,显得有些焦躁。
刘处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露出了然的目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去就过去了,回头给你放几天假,出去旅游好好散散心。”
高崖无奈的笑了笑,坐回自己的座位。想了想,他还是给苏醒发了条微信。消息发出后,没有出现红色的感叹号,高崖心里一松:苏醒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决绝。
前面是红灯,苏醒没理会,直接右转开进写字楼的停车场。地面停车场刚好空着,苏醒停好车,打开手机微信,看到高崖发过来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是一个视频文件包。
苏醒犹豫了一下,打开视频,是那天的完整监控记录。
——高星蝶和孙东邻进了宾馆,开了房间。
——苏醒跑进宾馆,在电梯里露出焦急的样子,在走廊里跑了起来,使劲的砸门,大声的喊着。门开了,苏醒进去了。
——走廊里,工作人员拿着锥桶放到电梯前,电梯门打开又关上,电梯的指示灯不再闪亮。
——高星蝶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
——孙东邻追出来,苏醒跟着追出来,拽住孙东邻,两人厮打起来。
——高星蝶在电梯那里被挡住,跑向安全门。
——摆脱苏醒的孙东邻追过去,拽住高星蝶。
——苏醒冲过来,抓住孙东邻,咬住他的胳膊,高星蝶打开安全门跑出去。
——孙东邻被苏醒凿了一拳肚子,退开。
——苏醒趁机跑向安全门。
——苏醒好像打不开安全门,焦急的砸着门,看着孙东邻的方向。
——孙东邻冲过来,一拳打晕了苏醒。
——孙东邻拖着苏醒穿过走廊,走进房间。
——房间门被关上了……
警察当然知道这一段,但是在房间里发生的一切足以定孙东邻的罪,那么走廊里发生了什么,对孙东邻的定罪并没有什么影响。在高崖的请求下,这些视频被警方“忽略”了,而孙东邻的律师自然也不会把这种不利于孙东邻的东西主动拿出来。
至于值班经理,他发出的视频,只是孙东邻打晕了苏醒,然后苏醒被拖回来这种简单粗暴够刺激的内容。
苏醒破烂的衣服,被推到根部的裙子,甚至赤脚消失在门口的瞬间,都被值班经理剪辑反复多遍的放出来,足够人们浮想联翩。也许他不懂传播学,但是能想到把这种视频发到网上的人,对什么东西是人们想看的,非常清楚。
因为,他就是那些人!
这件事,有心人总能看到;但是,这世上大多数人们都主动选择做了睁眼瞎。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苏醒靠在座椅上定了定神,拿出手机,然后发了一条信息:“谢谢。”
高崖的回复很快:“这是我应该做的,虽然我知道你不需要。”
“不,我需要。”苏醒发过去,手指在手机上顿住。她需要这样的东西,来证明自己是高尚的,是正确的,来证明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有没有这个,是不一样的。
苏醒闭上眼,手指离开屏幕,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心态。或许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所有的坚强和勇敢,其实不过是一种职业性的伪装。
在心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接过的一个案子,那时候她刚独立执业不久。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接受委托,做了一个强奸犯的辩护律师之一。当时来找她的大律师明白的告诉她:“我需要一个女律师,不仅是为了刑事部分,还因为民事赔偿部分。”
犯罪嫌疑人家里有钱,受害人开出了五百万的赔偿金。
大律师还说,他找的女律师都拒绝了,苏醒不是最合适的,但是好歹是个女的。
苏醒考虑了一天一夜,答应了。
那个案子,最后定了个强奸未遂。而民间的议论,则把女方说成了仙人跳。
对被害人的盘问,是由苏醒来完成的。
她完成的很出色,被害人的凄惨遭遇和泪水、绝望的情绪,在她“同情而小心的怀疑式关怀”的询问下,在她不断抖出的女方“道德”瑕疵面前,显得虚伪而苍白。
苏醒苦笑了一下,开始想,这世间或许真的有报应。
她今天准备去律所看一下档案,该联系的客户还是要联系的。走进写字楼大堂,迎面走来一人,苏醒愣住了:
林予知正从里面走出来。
“苏律师?”林予知也是一愣,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礼貌性的笑容,“好巧。您是回来上班?”
苏醒点了点头,打量的目光毫不掩饰自己的疑问。
林予知心里有些吃惊。在经历了那么尴尬的事情后,苏醒居然还能直视自己,这女人也是够彪悍的。
林予知不自觉的笑了笑,然后略带得意的说:“以后还请苏律师多多指教。”然后点点头,矜持着绕过苏醒,昂首挺胸的离开。
不过苏醒直视自己的样子始终让林予知如鲠在喉,他忍不住转身叫住苏醒:“苏律师。”
苏醒疑惑的停下,回头看去,就见林予知似笑非笑的说:“您为褚明福的辩护非常精彩,我曾经反复观摩。”
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苏醒的脑子里。她晃了晃,才勉强自己站住。等到视野恢复清明,林予知已经上车离开。苏醒站在原地,仿佛正在扛住一座从天而降的大山,别说迈步了,只挺住——就很难。
褚明福,就是她刚出道时为之辩护的那个QJ犯。
林予知,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