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挑战的偏见
“苏醒,”史律师道,“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接触过这种案子,知道这种案子最严重的问题不是如何判,而是被害人以后如何活下去!我是想帮你,但是我没办法改变客户;我佩服你的勇气,但是没有人会牺牲自己的利益,去配合你的勇气。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我也做到我能做的,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这剑拔弩张的内容,居然被他说的煞是温柔,末了还叹了口气,然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哦,对了。有空你去律协补一下手续吧。”
苏醒与史志远合作多年,早已对他的“温柔”免疫。
温柔只是他出刀的方式,并不妨碍刀锋嗜血的速度和锋锐。他逾是如此拿捏着温柔说话,心底便逾是阴暗不可更改。想来,史律师已经拿定主意要决裂了。
既然如此,那就把话说明白吧!
苏醒站起来,双手抵着史律师的桌子,微微倾斜着身子,一字一句的说:“欺负我的,我都会教训他们!半年前是这样,半年后依旧如此,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谁拦着我过正常的日子,谁就是我的绊脚石!”
史律师擡起头,依旧不紧不慢:“你也不必纠结过去,我支持你过正常的日子。其实你大可找一个新的地方,没人知道,全然陌生的,重新开始。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应对。”
“你是劝我逃跑么?我做错什么了,竟然需要逃跑?”苏醒冷笑。
“你没做错什么,但是所里的业务受到你的影响。这是我必须解决的问题。”
“那只是客户的误解。”
“你愿意一家家的解释?”史志远忽然以嘲讽的口气说道,“你去和他们聊一聊你和孙东邻到底什么关系?然后耐心的面对他们的任何好奇?还是你打算让我组织一个交流会,把客户都叫过来,你上台澄清这件事?难道法院做的还不够么?判决书白纸黑字的在网上挂着,你觉得人们有几个去看判决部分!他们就是奔着案情去的!下流么?当然下流,但他们是主流!你说你没错,谁承认你没错?一人一口唾沫就臭死你了!苏醒,你醒醒,这就是社会偏见!不要问我你有没有错,睁开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你周围!我们都知道它是错的,但是它是共识,它就是人性!你能怎么办?反正我不能怎么办!我只能顺从它!”
“得了吧,史志远,”苏醒眯起眼睛,冷静的说,“别拿社会说话,你还不是哲学家。直接说你自己就是这样想的!从覃悠悠到谢晓月,你就已经表明你那肮脏的思想了。我去不去解释用不着你操心,先把我的客户还给我!”
“难道你没有?覃悠悠的案子你亲自参与,我开除谢晓月的时候,你也是举手同意的!苏醒,如果这件事不是落到你自己的头上,你今天会站在这里大声问‘有什么错’吗?”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苏醒的嘴唇上闪过一瞬间的苍白,如一道利剑滑过,接着就被层层翻涌而上血浪淹没。苏醒没有说话,猩红的嘴唇被默默的翻卷掩藏起来。
史志远放缓了口气:“新的顾问协议都签了。你若想要,就去和客户讲吧。不过,我记得你曾经劝过别人,天大地大总有路;此路不通,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怎么到了你这里,宁可与全天下为敌,也要走这条不通的路呢!你还真是——酷爱挑战啊!”
酷爱挑战?
从一开始无人问津的小律师,经过覃悠悠一案,成了史志远大律师的手下干将;然后宁可决裂也要放弃刑事辩护,靠着耐性磕下史律师放弃的客户,再次赢得重视;似乎每一步都在做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回头看,正是这些不可能的事情,把她推到了如今的位置——成为与史律师平起平坐,一起开律所的合伙创始人地步。
能这么年轻就取得令人羡慕的成绩,苏醒“酷爱挑战”这个性格,似乎首当其功。
覃悠悠一案,苏醒那句话可没有史律师说的这么光明正大。她不过是用这句话引导法官认为覃悠悠并非如她所讲的迫不得已,引导法官认为覃悠悠并非处于无可选择被迫无奈的境地而不得不顺从褚明福的武力胁迫。她是要诱导覃悠悠承认,对褚明福有故意引诱的可能!
这些似是而非的鸡汤话,在某些特殊的语境下,除非有极清醒的头脑和认知,否则很容易成为剧毒之物。
它本来的意思,会让你被惯性思维带着,走入设置好的情境里,忽略具体情况的特殊性,而承认本不该承认的某些可能。
苏醒运用的非常成功。覃悠悠当时露出了犹豫甚至迟疑的表情,长时间的停顿和思考让大家哗然,把覃悠悠的证词撕开一个口子。
那时,苏醒不过刚刚通过实习期,手上一个客户都没有,也没什么独立执业的经验。指导她采取这种策略的人,就是史志远。
史志远,是褚明福的主辩护人。褚明福QJ覃悠悠。
史志远定下了破坏被害人陈述的真实性客观性和关联性的策略,不要求实质证明,只要求存在这个可能。而苏醒,把这个策略完美的执行,甚至超出史志远的预计。他们不会去翻供,更不会去推翻侦查结果;但是他们可以推动被害人去否认证词的真实性。
如今,史志远却搬出来这句话,不过是想提醒苏醒,从她决定报案开始,就已经选择了与全所为敌的,或者被大家孤立的那条路。
——世上有千万条路,你偏要走绝路。
——你说你是不是太喜欢挑战了?
——你以为自己可以挑战整个社会的偏见么?
苏醒忽然想起覃悠悠那欲言又止的沉默,想起自己庭审时那些尴尬的问题;被她刻意忽略的恐惧和压抑像沸腾的开水,不可遏抑的翻腾起来。苏醒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望着史志远深不可测的表情,一时呆住。
她怔怔的想着这段时间接触到的人和事,慢慢的坐回了座位。
那些一直认为是正确的选择,那些她从没怀疑过的选择,她一直冲锋陷阵努力争取的东西,她走的路,真的歪了么?
史志远叹了口气,同文件盒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苏醒。
“这是你的三清证明,我已经开好了。手续我都让小徐给办了,你在这里签字就好。如果律协那里你不想去,这个是委托书,签字之后小徐代办就好。”
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绵长的刮擦声,熟悉的蓝色的文件夹被缓缓的推到苏醒面前。看苏醒没有反应,史志远又体贴的把拔掉笔帽的签字笔递到苏醒面前。
苏醒看着笔没有拿,有点茫然的问道:“当初覃悠悠报案,褚明福的家属找到所里,你接下这个案子的时候,曾经私下里对我们说,覃悠悠报案就对了,为什么?”
史志远笑了:“那时候我们是律师啊!覃悠悠不报案,或者说当事人不报案,我们吃什么?苏醒,你不会是因为我这句话就报案的吧?”
苏醒认真的看着他,“你支持报案,仅仅是为了律师费?”
“不然为了什么?”史志远终于露出一丝嘲讽,“公平?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连法学家都在争论报复主义的合理性,你居然还相信恶人会因此得到惩罚?”
苏醒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我以为就算我们为嫌疑人辩护,只要审判是公平公正的,就是对受害人最好的安慰。”
史志远嗤的笑了,然后敛了表情,认真的问苏醒,“就算如此,在覃悠悠的案子里,你难道就没看出来,真正付出巨大代价的,不是褚明福,而是受害人么!覃悠悠事后疯了,你总知道吧!你还觉得自己是给了她最好的安慰?我告诉你,她最大的羞辱,就来自你的盘问!别装着自己不知道,否则你为什么不做刑辩?”
苏醒向后仰着身体,似是躲避什么。
史志远步步紧逼:“社会是有自己的偏见的,它对女人从来不宽容。我看,你是习惯了顺风顺水,有些自我膨胀了。现在,你去挑战整个社会的偏见——”
史志远夸张的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却已经不言自明。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史志远微微擡起下颌,等着算定的结局。如果这样还不能让苏醒离开,那一定是苏醒的脑子有问题。
苏醒的目光在史志远和面前的那摞文件间徘徊了几次,然后默默的推开。
史志远愣了:“苏醒,你很勇敢,但是这件事的压力有多大,就算你以前不清楚现在也该明白了。你的权利,不等于别人有配合的义务。”
“让我想想。”苏醒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是抿紧的嘴唇透着某种骨子里的坚持。
不等史志远有什么反应,苏醒已经站起来,招呼也不打的转身离开。
史志远不敢继续逼她,看着门在苏醒的身后关上,摇了摇头:“冥顽不灵!可惜了,白培养了那么多年!”
他大概忘了,苏醒在覃悠悠案件了结之后,就已经和他分道扬镳。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合作是建立在竞争基础之上的。
史志远很少回顾过去,现在他需要尽快解决苏醒这个麻烦。
等苏醒自己提出离开?
怎么可能!
陵阳集团的常年法律顾问,是他盯了三年的肥肉。关键时刻,怎么能因为苏醒丢了呢?
电话响起,史志远定了定神,换了温和的样子才接起来。是法院打过来的,史志远听着、应承着,脸上从一开始的不耐烦慢慢变成了深思,最后点头答应的时候,已经是挂满了笑意。
“小徐么?”放下电话的史志远给行政拨了个电话,“明天邹金生的父母过来,只要苏律师不签字离开,你就把他们带给苏律师。”
小徐刚帮苏律师清理完办公室,一头大汗还滋滋往外冒,忽然听到这个命令,下意识的看了眼那个办公室的方向,忍不住挑高了声调:“苏律师?把这个案子交给苏律师?合适么!”
史志远笑的很温和,“当然合适了。还有比苏律师更合适的么?唔,她一个人的确做不下来,毕竟受过伤害么。那就让林律师和她合作吧。”
“林、林律师?林予知?”小徐什么都知道,但饶是如此,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咽了口唾沫小心的问,“他们,会答应么?”
“这是法院指定的案子,史律师今年还有任务没完成。这个案子如果她不接,今年不会有别的案子给她了。至于林律师,你直接和他讲,答不答应随他吧。”
随他的意思,就意味着这是一个考验咯?
小徐在律所初创不久就来这里做了助理,现在说是行政,但也相当于一个公司里负责所有杂事的执行总裁了。不过所里厉行节约,她这个总裁当的和打杂的也没啥区别。要不是看在有分红的份上,她也不会一直留到今天。
所里每个人的性格,她最清楚不过。别看苏醒平时厉害,小徐真的一点不怕;倒是不吭声的史律师,小徐却是谨言慎行不敢多说一句。
放下电话,小徐深深的吸了口气,搓了两个纸团,分别写上林予知和苏醒的名字,打乱了在手心里一通乱摇。
——先通知谁呢?
——通知谁都是死啊!
——听天由命吧!
刷的松手,纸团骨碌碌的滚了一桌子。迟疑着抓起一张,打开一看——林予知。
林律师明天正式上班,那今天——电话通知吧!
小徐抓起电话,认命的拨通了林予知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