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半句多
苏醒非常喜欢看笔录,因为她觉得那才是最真实最接近真相的东西。虽然只有被询问者的话,但是透过那些文字,你能真切的感受到ta情绪的变化、思维的轨迹和内心的判断。但是,自从孙东邻一案自己被叫来三次做笔录,她对这个东西就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孙东邻案发后,苏醒报案,警察出警把她带回去问笔录。
第一次负责的警官,大概那天心情不好。虽然该问的都问到了,但是当苏醒对某些非常尴尬的问题表现出抗拒的时候,这位警官会表现得不耐烦。那种不经意的斜眼瞅人的样子,让当时非常敏感的苏醒感受到了一丝侮辱的味道。这种情绪积累的结果,就是苏醒“莫名其妙的”被问题激怒。她大声的斥责询问警官动机不纯,超越了认定犯罪构成要素需要知道的内容。这当然也激怒了那位警官,两人争执起来,结局并不太好。
第二次笔录,换了一位女警。苏醒也重新调整了心态,做好准备。但是那个女警察大概是被临时叫过来的,对已有证据的掌握并不全面。当听到高星蝶跑出去,苏醒被留下的时候,她皱起眉头,看着卷宗问道:“你有十几年健身经验,也参加过业余的散打比赛,结果连学校运动会都不参加的高星蝶跑出去了,你反而被孙东邻抓住?”
苏醒愣了一下,她也没想到。大概是孙东邻随机的?又或者是因为自己一直挡在星蝶的前面,所以孙东邻要先控制自己?况且这句话似乎有那么点隐含的指向?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没有脱困?”女警也立刻醒悟过来,换了个问法。
苏醒明白了。这一次她努力撇掉那份不快,试图冷静的就事论事。
因为电梯坏了,因为高星蝶把安全通道的门反锁上了,所以自己根本无法长时间的抵抗身强力壮的孙东邻!
但是,她沉默了。
在高星蝶求她不要报警的时候,她就知道原因。第一,高星蝶没有受到侵犯,也不想被此事牵连;第二,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是她害的苏醒遭受暴力。因为苏醒不仅是她的上司,姐妹,更是她哥哥的未婚妻。
苏醒沉默着。
高星蝶这样想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高崖在知道真相后,居然也保持了沉默。在自己的未婚妻因为妹妹的举动而遭受侵犯的时候,他选择保护妹妹。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可是,你既然已经报警了,这个没办法改变。星蝶那里,就尽量不要卷进来吧。她——没你那么坚强。”警察到达之前,高崖的声音像个锯子在耳边哗哗的响着。
苏醒的沉默换来两位警察狐疑的目光。能逃跑而不逃跑,怕不是有心留下?
苏醒迎着疑惑的目光,闭紧了嘴巴。
第三次笔录……
苏醒闭了闭眼。没有问什么,只是拿过来一份写好的笔录让她签字。大体的意思没有错,但是关于高星蝶的部分,被小心的删除了。看着警官意味深长的眼神,苏醒问他们什么意思?他们只是说,你可以不签,但你应该懂。你要的公平,不会被影响到。
苏醒签字了,就是最后呈现在庭审中的那份笔录。
真实?
怕不是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吧。
老刘还有一年退休,到现在还是个副所长。他也不以为意,每天总是那么没精打采的样子,捧着肚子在辖区里溜达。苏醒对他的印象很好,但也觉得这个人过于油滑世故。曾经见过几次他出警,苏醒都怀疑他俩学的不是同一个国家的法律。
过于人情化了!
但是这一次,苏醒意识到老刘的可贵。虽然让她等了一段时间,但是第一个进来录笔录的是两位女警。
鉴于以往的经验,苏醒对可能的尴尬问题有所准备;但看到这两位时,心里还是下意识的松了口气。询问进行的很顺利,之前让她等待的那段时间估计是给这两位了解情况用。
老刘的细心周到让苏醒非常感动,也许她永远没机会表达,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压抑的心情,稍稍的缓解了许多。
其实,只需要一点点善意,就会让人绝处逢生。
录完笔录,苏醒签字确认。按照她的理解,怎么也得罚些钱。可是当通知她说可以离开,没有任何罚款或拘留的措施时,苏醒愣住了。
负责的女警笑着说:“老刘说那人验伤结果是摔地上,自己磕破的。没你什么事。”
苏醒摸了摸自己因为打人还隐隐作痛的手背,默然离开。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正好那人也捂着脸出来,看到苏醒想说什么,苏醒威胁的看了他一眼。那人便撂下一句“你等着!”,匆匆忙忙的离开。
“渣滓!”
她听到身后有人这样骂了一句。扭头一看,老刘笑眯眯的捧着肚子站在台阶上。苏醒想了想,笑着向老刘点了点头。
老刘没说话,就这样看着苏醒离开。
高崖走出来的时候,苏醒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苏醒呢?”高崖问。
“走了。”老刘一脸无辜的样子。
“啧,你怎么不让她等一下我。我还有事呢!”高崖着急的追了过去。
老刘轻轻的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等高崖也消失在夜色里,负责询问苏醒的女警走过来问老刘:“你对高检有意见啊?”
老刘想了想:“以后多留意一下苏醒那边,别出事。出事,就是大事。”
“不至于吧?不是结案了么?孙东邻也送监狱了啊。”
“唉,一个孙东邻蹲监狱了。可是多少个孙东邻藏进咱们这个片区人的心里啊!”
老刘长叹一声摇摇头,走下台阶,出门骑上小黄车溜达去了。
“不能!”女警察自言自语,“这个苏律师不会。人厉害着呢,观念可开放了!兴许这种事,人家根本没放在心里。”
高崖追到苏醒楼下,绕了一圈,窗户还是黑着。跑到楼上,门锁的严严实实。
苏醒用的是指纹加密码锁,显然已经重置过。高崖刚才就试过,原本有效的自己的指纹和自己知道的密码,都无效了。
高崖颓然的看着锁上闪烁的警示红灯,丧气的后退了几步。电梯开关的声音传过来,这个楼是一梯三户,大户型那边是一户,苏醒这边是略小的户型,有两户。电梯间居中,两侧有玻璃门隔着。
高崖扭头去看,玻璃门被推开,苏醒慢慢的走进来。
“你不是先离开了么?”高崖吃惊的脱口而出。
苏醒好像没认出来他,愣了一下,才说:“哦,我走回来的。”
高崖点点头,侧身让开,示意苏醒开门。
“你找我有事?”苏醒没有立刻开门,拒绝的味道非常明显。
“屋里谈吧。”高崖坚持。
苏醒想了想,转身去开门。手指放在门锁上,门锁发出细微的蜂鸣,咔哒一声,门开了。
“星蝶的事情,谢谢你。”高崖坐在沙发上,苏醒端着牛奶站在旁边,远远的看着。
“不客气。你妈说的对,不要牵连无辜。”
开庭前,高妈妈特意找到苏醒,让她在庭上的发言要慎重,“不要牵连无辜”。
“星蝶……不是无辜的。”高崖艰难的承认,“她、她对你有责任。她本来去所里,准备辞职的。不过老史让她停薪留职,就当过个长假。我觉得这样也好。”
“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苏醒不耐烦起来。
高星蝶要做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已经为这个小女孩做的够多了,他们还要来她面前念叨一下这个女孩有多可怜吗?
“我是说,她应该向你道歉。”高崖看着苏醒,“不过,你也知道,小女孩有点……我希望你能给她点时间。”
苏醒点了点头。世人多负恩,她早已明白“施恩不图报,求个自己心里过得去会轻松很多”的道理。即使面对的是姻亲,苏醒也从不高估她们的人性。
这些道理说起来有些凉薄,可做出的事情却让大家都舒服。所谓成熟,不就是这样么!
高崖轻轻的松了口气,高妈妈在家里为了让星蝶过来道歉,母女俩大吵了一架,星蝶被逼的要跳楼,高妈妈没办法才让高崖一定要求得苏醒的宽恕。她担心,如果苏醒觉得被怠慢了会对星蝶不利。实际上,高崖接到苏醒要视频记录的消息时,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是他多心了。可是——
“你去舒室了?”高崖试探着问。
苏醒瞥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高崖噎了一下。虽然在法庭上,他已经习惯有一说一,但是私下里,这种过于直接的方式并不让人开心。苏醒这么不客气,显然已经不是他们过去惯常的相处模式。
生疏,且透着敌意。
深吸一口气,高崖让自己笑了笑:“你为什么想要那个视频?”
“留个证据。”苏醒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亲兄弟明算账,就算我答应不牵连星蝶,但不等于我愿意让真相就此没了存在的证据。高崖,其实我应该问你。我只是答应不牵连星蝶,你却是要泯灭事实。这两者的区别,你不会没意识到吧?”
高崖尴尬的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脑子习惯性的转起来:“删掉视频,只是避免外传,说是泯灭事实,还有些牵强。”
“从犯罪预备到既遂,中间都有些距离,但不影响犯罪的成立。”
“我不知道你现在还有心思开这个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只是告诉你,你怎么骗你自己我不管,我不想。”苏醒微微躬身,一如她在法庭上一般充满压迫的看着高崖,“连笔录都改,你还想怎么说服我?”
高崖看着苏醒,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苏醒靠回去,放松了眉间的距离。
高崖摊开双手,“suing,我知道我们欠你很多。但无论是星蝶还是你,都需要重新开始。这件事就彻底让它翻片儿吧。不管你信不信,我做的一切就是不想任何人拿它说事儿。”
高崖想起了林予知,微微皱了皱眉头。
苏醒不知道林予知找高崖的事情,但是即使没有这件事,高崖这种态度也和他一贯的行为不矛盾,所以没有深究其中的含义。
苏醒笑了笑,“大家都说你是宠妹狂魔,看来一点没错。”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保护她们是应该的。”
还有你。
高崖看了一眼苏醒。灯光下的苏醒半明半暗,光亮处耀眼生辉,晦暗处模糊不清,但是无论如何,都与他保持着疏远的距离。高崖心中没来由的一痛,掩饰性的低下了头。
高崖不吭声,苏醒也无意和他攀谈。心里默默盘算,再等一等,就可以让这家伙走了。谁知道,高崖定了定神,又问道:“星蝶听说老史要你走?”
苏醒啜了一口牛奶,没有吭声。她忽然没了和眼前这人商量自己前途的冲动,只希望早点结束这次见面。
高崖并未察觉,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下定决心似的走到苏醒跟前,伸出手要扶住苏醒的肩膀。苏醒微微一闪,高崖的手就那么僵在空中,落空了。
高崖终于意识到一些,但并不足以让他有什么危机感,只是顿了顿,依旧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我觉得这样也好。反正我们之前也商量了,结婚以后你离开律所去公司,现在不过是提前而已。”
“我改主意了。我要继续当律师。”
“苏醒,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很大,但是你要向前看。我们不能被这件事影响,你还是要回归正常的生活的。婚礼会按时举行,分手这件事你不要再提。”
“高崖,被这件事影响的是你,不是我。”苏醒呷了一口牛奶,轻轻的抹去嘴边的奶沫,“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今后几十年我们要日夜相对,你会忘了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么?就算你愿意美化自己的良心,忽略自己心中的偏见。那让我给你看一看事实。你走进宾馆的时候,看到我赤身裸体时心里怎么想,闻到房间里的味道时为什么会皱眉,我要报警你为什么阻拦,警察带走我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和我保持距离?还有,你如果真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为什么会护着高星蝶?高崖,你的身体比你的嘴巴诚实多了。你大可说是高星蝶坚持这样做的,但是你如果不是心里赞同,会一味的偏护,甚至不惜冒着违纪的风险去做这件事么?”
苏醒一口气说了很多,有点眩晕的闭了闭眼。
高崖当然不是个嘴笨的,但是他并不是喜欢逞口舌之利的人。苏醒的话没有证据,但他心里知道自己的反应。
偏见,说对了。
他,高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
虽然没有什么处女情结,但是想到自己的女人被那样糟蹋,真有种心爱之物落入粪坑,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的感觉。
苏醒当然了解高崖。虽然很早她就知道这些是事实,但面对默认,依旧难以克制失望和沮丧的打击,甚至还有一些悲愤让她想冲过去扇这个男人一巴掌——
我被伤害了,你却嫌弃我?
凭什么!
就凭这种伤害是一种认定的侮辱吧?
掉进粪坑的人,就算被淹死,失去了生命,依旧无法让围观者同情。面对尸体,没有悲悯,只有嫌弃的掩鼻逃离,还有幸灾乐祸的事后议论。在这些侮辱性的伤害中,生命是轻飘飘的,身体是下贱的,活着是屈辱的。
苏醒觉得身心疲惫,该让高崖离开了。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高崖说话了:“苏醒,我说过翻篇了。我自己的问题,我会处理好。你放心,我对你的承诺,也会遵守。我们结婚,你离开律所。就算不工作,我养这个家,都没问题!”
苏醒噗嗤笑了,带着几分冷意,摇了摇头看着高崖:“高崖,你是不是太会自我感动了?你这种伟大的想法,有没有看看我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什么?你养我?”她比划了一下周围的空间,“高大检察官,你的工资够付这间公寓的物业费么?我们结婚,为什么不是你离开检察院,为什么不是你不适合检察官的工作?你养我,很吃力地。倒是我养你,比较轻松。”
高崖面红耳赤,这个话题他们聊过。以前虽然不开心,但都不如这一次这么犀利。
苏醒根本不理他:“还有,我们分手,我是深思熟虑的。我建议你认真理智的考虑我的要求,并充分理解一个事实: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很好的活下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高检。以后我这里,您也要注意影响。孤男寡女的,别被我带坏了。”
高崖擡头要说什么,苏醒已经放下牛奶,走到门口,直接拉开大门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
高崖试图解释:“苏醒,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心里不舒服。我可以等,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对你有偏见。婚姻是大事,你这样做太儿戏了。”
“我很认真。婚姻是大事,儿戏的是你。高崖,我一贯尊重感情。没有尊重和爱情的婚姻,尽管有坚固的承诺和强大的责任感,我也不要!”
“至少——给我时间来想清楚。”高崖让步。苏醒的犀利让他有些狼狈。
“别想了,相信你的直觉,那个对你未来有益。”苏醒固执的开着门,甚至做了个催促离开的手势。
高崖有些着急,“你何必这样冲动呢?你想过将来怎么办么?”
“将来?”苏醒一挑眉,带着隐隐的怒意,“你是指什么?我嫁不出去,还是除了你还有哪个男人肯收留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高崖语塞。
苏醒不耐烦的指了指门外:“麻烦你赶紧走,好心先生。我不需要任何男人收留,我自己对自己好就够了。赶紧走!”
“滚蛋”二字了在舌尖打了个滚,被教养生生的压了回去。
高崖恼火的看着苏醒,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就那么固执?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偏偏要曲解成——
压抑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没有人愿意后退或者解释。又或者,那些解释本来就非常的脆弱,一旦说开还不如不说留着余地。
最终高崖让步,走到门口准备离开,换鞋的时候,想起一件事:“如果你想留下,史志远那里,我可以和他说一说。”
“不必了。就算真的要走,我也有可去之处。大不了出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问题。”苏醒说的云淡风轻,刻意擡高的下颌露出一点点僵硬。
“你对我,大可不必如此。”高崖扭头看苏醒,带着一点无奈的摇头,“你最清楚,那是逃避。你可以逃到天涯海角重新开始,但你能逃得开自己么?苏醒,我觉得——”高崖顿住,他本来想说“你在和自己较劲”,但又担心激怒苏醒,想了想咽了回去。
苏醒冷笑,她不会讨没趣去追问连高崖自己都觉得不妥的话,但是这不等于她认可了高崖的说教。
“逃避有两种后果,一种是湮灭,一种是更好的进攻。更何况,我怎样做才算逃避,这个定义应该由我自己来下。总而言之,走还是留,该由我自己来决定。高崖,从你劝我不必报警的那一时开始,你就没资格让我信任了。”
苏醒伸手贴在高崖的胸口上,高崖诧异的看着她,苏醒笑着后退半步,手上微微用力,就见高崖带着一脸的不可置信,连退两步,退到了门外!
“咣当”!大门毫不留情的关上。就像苏醒最后推他时,脸上毫不掩饰的冷笑,冰凉刺骨。
他们之间所有的情分,在这扇门前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