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悬崖的边上
看着手里的药片,苏醒让自己做了个深呼吸。犹豫了一下,把药片放回包里。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会得了这样的病——抑郁症,还有躁狂的可能。
怎么会呢?
她一直都是乐观向上积极努力的,原生家庭也是和谐美好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哪怕现在三十多了,因为积极健身注意休息,整个人的状态依旧保持的非常完美,怎么可能得这种病!
难道就是因为孙东邻强奸了自己?苏醒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毫不犹豫的把药盒扔进包里。
——孙东邻那个混蛋,绝对不可能给她这么大的影响!
——不过是身体的短暂受损,而且医学检查已经证明,她恢复的很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她完全可以自己恢复好!尤其是心理,不过是应激性伤害,假以时日,自己就能好!
——伤人者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被伤害的人在向着良好的方向恢复,不会再和这个混蛋有任何牵连,更不会让已经过去的伤害延续到明天!
——孙东邻!你不配!
苏醒恶心的皱了皱眉,呷了口冰水,默默的闭上眼在椅子上安静的坐下来。
沁凉的感觉引导她注意到自己的身体,苏醒决定用自己的力量让内心恢复平静。
她努力让自己感受到内心的平静,想象着光明进入到内心的深处。眼皮处阳光温暖的轻抚着,带着温润的感觉延展到四肢,内脏,心灵……
苏醒努力的想像着自己站在一片阳光普照的草原上,却赫然发现,无论她如何想象,自己却总是处在一片幽暗之中。她试探着走过那片晦暗之地,却发现前方更加幽深阴冷黑暗。这黑暗对她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让她忘了阳光的抚触,忘了温暖的感觉,她颤抖着走入寒冷的深处,看到一个巨大的黑洞,向着无边无尽的虚无延伸。
她试着向这个窟窿的中心处张望,试着去探索最深处,却惊恐的发现这里没有底!阴冷和黑暗从洞口升腾起来,连风都没有,如同雾气一般裹紧了她。没有生机,没有活力,凝神细听有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正从底部爬出来!
苏醒的身体瑟瑟发抖,黑暗化作沮丧和绝望慢慢的侵占她的四肢。熟悉的僵硬感从肢体末端再度升起来,苏醒开始挣扎。大声的呼救,大步的奔跑,跑到精疲力尽,跑到气息衰竭,跑到绝望,跑到斩断一切与世界的联系——包括生命!
又或者,她什么都没做。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发现不过是简单的睁开了眼。然而就在睁眼的一瞬间,她感受到死亡的尾翼在身前掠过的阴影。
但终究,看到了阳光。
轻轻的呵了口气,有光有温暖,真好!
冰冷的汗珠沿着眉毛从眼前滴落,映着太阳的七彩,恍如慢动作般的呈现出一个不真实的视界。黑暗如现实般真实,现实则如幻象般遥远。
苏醒心里清楚,若是什么都不做,终有一天那种虚幻的感觉会变成真实,而眼前的真实会变成虚无。
她不敢闭眼,就那么看着蓝天白云,看着阳光穿过窗户,看着光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也许是光的作用,也许是药物的作用,她的手指动了动。
苏醒找到身体的感觉,沉重疲惫而沮丧,但她还是努力地站起来,拿起资料,拎起包,走出家门她不能自己呆着,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可以全神贯注不去想过去的地方。
咖啡馆么?
看看手里的资料,怕是前脚去了,后脚就被林予知举报了吧?至少违反了保密规定——那个形同虚设,却在某些时候可以扯过来做大旗用的东西。
天达信律师事务所里,一如既往的繁忙。苏醒的办公室紧紧的关着门,来来去去的人时不时的向那扇门投去小心的窥视,但是磨砂条挡住了这些目光。
苏醒坐在熟悉的办公桌前,阅读着眼前的文本。但让她头疼的是,这些汉字看起来好像会跳舞一样,乱七八糟的蹦跶着。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醒头疼的摁了摁太阳穴。如果这是抑郁的一种症状,那么她不是吃药了么?
那种隐约的烦躁感再度从心底的黑洞中升起,就像撩动荷叶的微风,只是一丝丝而已。却让已经熟悉它的苏醒感到惊恐不已。
倘若她真的被这种烦躁控制住了,除了在心理上会产生更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在行为上会让她变得跟别人格格不入。
如果之前的还是对她的偏见,那么在她讳疾忌医放纵自己的病情发展下去,偏见恐怕就变成客观正确的认识了!
苏醒拿出药盒,犹豫的打开又迅速的关上,仿佛吃了这颗药就是承认她仍然被孙东邻伤害着一般!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承认吧,它依然在,伤害依然在继续!
苏醒把助理小柳叫进来,让她帮自己把这个案子做个briefing。小柳为难的看了她一眼:“苏律,我这边可能安排不了时间。”
小柳去年研究生毕业并通过了司法考试,在研二的时候就做了苏醒的助理。即便读着书做着论文,小柳也不曾抱怨过工作量大。这样一个努力上进的小孩,苏醒一直很看好他。毕业时就找了个关系单位,帮着小柳把户口办下来,留在所里做了自己的助理。平时,也经常会把一些重要的工作交给他。
挑肥拣瘦不是小柳的风格,更不符合这孩子的人品。
“怎么回事?”苏醒问。
小柳声音不高,但还是低下了头:“您让我跟的那五个项目不是交给黄律师了么?黄律师让我帮他做,所以我目前——”
“但你的工资还是我这里发。”苏醒明白了。
这是趁她不在,免费用她的劳动力呢!只是她已经回来了,这事就不能由着他们性子。
“所里重新签了劳动协议和分成协议,我们的工资都变了。”小柳嚅嗫的说。
按照合伙协议,助理名义上还是所里雇佣的,只是在协议里会指明工资发放的负责人,最后年终的时候结算。而这种合伙协议的条款改动并不属于“需要全体合伙人同意的重大变更”,原则上只需要三分之二的合伙人同意即可。
显然,这不是占便宜的免费,这是暗地里把苏醒的团队被拆了!
“啪”,一只茶杯被恶狠狠地砸到墙上,褐色的液体和渣滓静置片刻后缓缓的向下滑。窒息般的空气里,回荡着苏醒极力压抑的喘气声。
小柳吓了一跳,他跟着苏醒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苏醒如此失控。
但是——
小柳知道最近发生的在苏醒身上的那些事。茶余饭后的谈资里,苏律师作为权威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凌辱的可怜女人。
一个被凌辱的可怜女人。
小柳虽然对那些充满恶意的调侃不屑一顾,但是仍然禁不住意识到,自己一直敬佩和尊敬的师傅其实是一个女人。
擡眼瞥到雪白墙壁上正狼狈滑落的茶叶渣,耳边听着如困兽般的喘气声,小柳垂下眼帘,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微微下撇了一下:
——只不过是个女人!
在这一瞬间,小柳坚信自己选择离开苏醒是正确的。被孙东邻扒光衣服的苏律师,同时也被扒掉了一名律师的尊严。她已经丧失了作为一名律师的战斗力,完全变成了一个感情用事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哭哭啼啼的、需要别人保护的女人!
而他,柳衡川,还有自己的大好前程去奋斗,没时间去理会一个觉得全世界都欠了她的女人。
小柳的脚尖动了动,然后听到慢慢的椅子挪动的声音——苏醒坐下了。
还能动?
呃——
小柳忽然意识到,苏律师的确是失控了,但是并没有歇斯底里,更没有嚎啕大哭。听着这动静,似乎连眼泪也没有?
小柳敏锐的感觉到从苏醒那边流动过来的空气分子:干涩的,带着火焰和焦灼的味道,是熟悉的苏律师发火前的节奏!
这感觉如此熟悉,以至于方才还有些心不在焉的小柳瞬间炸开了全身的毛孔,精神全力提升到绝对专注的状态!
苏醒有了动作。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翻了翻,拿出一份资料,轻轻的摆在桌子上。
小柳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但苏醒从方才一掷爆发的疯狂已经完全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克制的威压。
它又回来了!
小柳屏住呼吸,苏律师是强大的,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到——哪怕是让她成为笑柄的孙东邻,也不能让她丧失战斗力!
苏醒拿出来的是一份实习协议和相关的表格,淡淡的说:“你现在是实习期,我是你的实习指导老师,这个已经在律协报备了。你要换也需要我的同意。明白么?”
小柳脸色刷的就白了。
如果苏醒不认可他的实习成绩,拒绝签字,那他转正怕是遥遥无期!他没想到,一向对自己温和有加的苏律师,狠起来也如此无情,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能让他走投无路!
当初能同意所里改变劳动协议的要求,除了其他因素,也不乏心里面觉得苏律师好说话,这件事虽然不好但大概率不会为难他们这些小助理的想法。
如今看来,真是他想错了!
苏律师好说话,不等于好欺负,也不等于她不会拿捏“小人物”!
职场如战场,小柳现在深刻的明白这句话。什么叫朝为师晚为仇,为什么做事先做人,他全明白了。很明显,虽然他是小人物,但触犯了职场的大忌:选边站队。
史律师在苏律师出事后一系列的动作,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没人点明,但心里都明白,苏律师待不长了。小柳也曾经和自己的女友私下聊过,女友非常肯定的告诉他,遇到这种事,是个女人都会挪地儿。就算史律师不撵人,苏律师自己也会走的。不走,留下来丢人么?
正因为女友的这番分析,小柳才默默的同意了所里的做法。并且,没有按照规矩告诉苏律师。
谁都没想到,苏律师不仅没走,还一副留下来大展宏图的样子!
现在该怎么办?
小柳茫然的看向苏醒,苏醒扭头去看桌上的卷宗。明白过来的小柳毫不犹豫的走过去,抱起厚厚一摞卷宗向苏醒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明天这个时候交给我。”身后传来苏醒的声音,冷冰冰的还夹着点嘶嘶声。
她是和蔼可亲的师傅,也是反手就能掐死你职业生涯的魔头。
小柳不敢多想,立刻投入工作。
史律师那里无所谓,只要苏律师还是他师傅,只要苏律师还能战斗,他就注定是这一边的。小柳想的很明白,比起那些八卦有色眼镜,自己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律协不吊销苏醒的执照,就没有人可以像苏醒一样对他的前途有这么直接的影响。他管那么多干嘛?至于所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小柳倒觉得,其中不少不过是群狼夺食的借口。苏律师本身的业务那么好,现在又送了那么大一个纰漏给他们,他们不扑上来吃肉就不配当合伙人!
但是,看起来苏律师似乎没受多大的影响——除了情绪似乎更激烈一些,战斗力还是很满的!
小柳对自己“亲测”出来的战斗力非常满意,安心的重新开了一份文档,投入工作。
门关上。苏醒颓然的坐下,却不敢闭眼。
她怕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了,怕闭上眼就被那种黑暗占领,以至于睁开眼的时候再也看不到光明。刚才,她几乎控制不住地要冲上去撕打小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双脚锁在地面,却依然控制不住手,把杯子砸向了墙面。
伸手拿出药盒,桌上已经没有水了。苏醒毫不犹豫的倒出药片,直接放进嘴里,咕咚一口和着唾沫咽了下去。恍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林予知一直关注着苏醒的办公室。从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大厅里有一个工位,而苏醒有一间有窗户的独立办公室开始,就始终关注着那个位置。
看到小柳抱着东西出来开始工作,等了等,苏醒并没有出来。林予知站起来装作路过一般走到小柳的旁边停下,笑眯眯的问:“怎么,苏律发火了?”
全所都知道,林予知就是在法庭上羞辱苏醒的辩护律师。但是所有人在说起来的时候,都会冠冕堂皇的讲,那不过是一个辩护律师在尽自己的本分。如果有人提到苏醒,提到林予知在泄露苏醒个人信息方面的“瑕疵”,大家都会不约而同的略过不提。小柳甚至在私下里,听到有人不以为然的说“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或者“毕竟苏醒自己就那么开放,平时跟男人说话就是那样,说不说的又不是撒谎”。似乎不公开审理案件的当事人个人信息的泄露,并不是因为林予知的不择手段,而是因为苏醒“自己就有问题”。
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就算林予知讨厌如苍蝇,那苏醒首先是个有缝的烂鸡蛋。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判决下来以后,苏醒曾经提出判决书不公开,但是被否决了。林律师那句“在你身上点了一把火,然后你就着了”虽然没有写在判决书里,但是随着判决书的公开,也在圈里传开。
客观的说,对孙东邻的判决还是比较公允的。但是因为苏醒的特殊身份,人们下意识的认为孙东邻应该得到更严苛的刑罚。
即使在这群最忌讳以身份代替行为的人心里,出身仍然是某些人心底定罪量刑的隐秘砝码。他们从不羞于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并理所当然的认定身份(比如高崖兼具苏醒未婚夫和检察官的身份)一定会影响判决。
所以,法律对孙东邻的公正,就成为“其实苏醒肯定有问题,才不严惩孙东邻”和“林予知太牛了,能在律师和检察官的情况下保住孙东邻”这两个判断不言而喻的佐证。
在这样的想法影响下,小柳深知有点敬佩林予知这个人。猜测着他应该是个很敬业的人。因为他尽自己最大努力为嫌疑人争取法律赋予的权益,这是应该得到尊重的。站在法律职业的角度,林予知的行为有任何不妥。至于林予知那些充满恶意的细节发问,小柳也学会了和大家一起发出会心一笑。没有人认为不妥。没有人!
林予知已经成为法律精英的代表,而苏醒则被模糊成一名不完美的受害者。至于苏醒和律师之间的关系,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切断了。
小柳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林予知。这个人即使平时上班,也一丝不茍的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只是不系领带而已。无框眼镜挡住了他的眼睛,和人对视的时候,常常因为镜片反射的日光灯而让人感到炫目而无法直视;可是这个人有十分完美的嘴型和下巴,再加上时时前倾的体态,给人一种他在认真倾听的感觉。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份善意被过于坚挺的鹰钩鼻压制着,无法感受到其中的温暖。整体而言,这是个清秀英俊表面温和的男人,但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并不容易接近。
小柳对林予知的印象停留在八卦和判决的文字里,此刻真人突然如此清晰的站在自己面前,询问的还是刚刚刷新他认知的苏律师,海量的被忽略的信息汹涌冲入他的脑海,最后汇成了一个非常真切的认知——
这个人作为同事并不好相处;
苏醒不仅是不完美的受害人,更是一个充满战斗力的成熟律师;
这个人和苏醒之间的战斗已经开始,并将继续下去!
这些念头在小柳的心里不过一闪而过,却迅速生根发芽。
“站队”两个字,吓了小柳一跳。
为什么又是这个问题!
小柳讨厌死这些职场的纠纷。可是苏律师和林律师的矛盾,简直就是天生地长,唯一可以商榷的就是史律师为什么要把林律师招进来!但是,林律师是邹金生父亲介绍进来的,史律师也不敢不要啊!
小柳思前想后,居然没有找到一丝可以绕过这一矛盾的缝隙。但是对林予知的问题,倒是成功的拖延下来。
林予知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怠慢而觉得不快,等了一会儿见小柳不回答,就继续与其轻松的说下去:“是为了孙东邻的那个案子么?这个案子我也在做,我和苏律师一起为邹金生辩护。所以,你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也可以找我。”
小柳还不至于把自己的工作就这么推出去,哪怕再多,只要该他做的,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做。之前对苏醒那么说,也不过是碍着那个修改后的协议,需要苏醒给个说法。更何况对方是林予知,谁知道史律师促成这两人合作到底是为了啥?自己怎么可能再去趟这趟浑水!
“没有,就是帮苏律师做个briefing,很简单。”
林予知夸张的翻了翻卷宗:“这么点东西就要你帮她做briefing?苏律师要是业务多的时候,该怎么办啊?”
“其实以前都不需要的。这次——大概是苏律师有点累吧?”小柳想着那吓人的突然发作,说出自己的猜测。
林予知没有多说,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苏醒的办公室,向小柳告辞回自己的位置。
没有人比林予知更清楚苏醒的精神状态,而经验告诉他,一般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反应只说明一件事:她已在崩溃的悬崖边,只要轻轻一推……
庭审结束之后,判决还没下来,林予知就已经想明白他要什么:他想要苏醒的业务,他想达到苏醒曾经的高度,这是他在这个大城市中立足最快最有效的路径。他必须接近苏醒,不管是合作还是战斗,他不能让苏醒的伤口愈合!为此,当他看到邹金生案子的信息后,立刻找到了邹金生的父亲,毛遂自荐……
林予知就像草原上擅长追踪的鬣狗。饿到奄奄一息时,冒险和一只狮子打了一架,并咬伤了狮子。狮子毕竟是狮子,她想找个地方疗伤,但是鬣狗并不放弃。也许狮子很凶猛,但是他有足够的耐心,可以锲而不舍的跟着她,骚扰她,时不时的咬她一口,在她疲惫的时候用獠牙逼着她奔跑。他在耐心的等待着,等着对方的伤口发炎、腐烂,侵蚀全身,最后倒在他的面前成就一顿美味。在他生存的历史中,这样的故事将不断的上演,并将过往牺牲者的骸骨积累起来,成为对他冒险、智慧和耐心的奖赏。
林予知相信,无论是小镇还是大都市,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猎场的大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