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力前行
当众人离开,只剩下苏醒自己时,她收起笑容,轻轻的叹了口气。
微微擡头,刺目的阳光逼得苏醒眯起眼睛。片刻之后适应了光线,苏醒看到光线穿透云层,天地之间仿佛立起一架巨大的竖琴。城市渐渐喧嚣起来的噪声,在这竖琴的背景下,似乎也变得壮美起来。
红尘滚滚,生生不息。
苏醒裹紧身上的衣服,掏出兜里的纸片,看了看,撕成粉碎。
“我会好好保重的。”苏醒对着空气说。
即使偏见深种在每个人心里,可人们的心里仍然存有最起码的善良和同情。
回家简单的洗漱了一下,苏醒端着咖啡走进办公室,开始新的一天。
电话响了,是苏醒之前面试过的一家金融公司打来的。对方礼貌的表示了对苏醒专业能力的佩服,但是他们经过慎重的考虑,觉得还是不太适合。
苏醒就着水吞下药片,心不在焉的问:“不知道哪里不合适?”
对方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下,才轻咳一声说:“嗯,我们做过一些背调,您最近似乎牵扯一桩刑事案件。当然这不是您的错,但是我们需要应聘者尽早就位,可能不太适合您的情况。”
苏醒觉得脑子有些沉,听到这么明显的暗示,居然没有任何情绪,脑中只是一片沉沉的黑暗。木然的点点头:“好,那就这样吧。”
挂了电话,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确定关系前,高崖在检察院工作,她在律所。按照相关规定,如果他们结成夫妻就要面对一个回避问题。虽然苏醒不想放弃法律工作,但是在商量许久之后,苏醒也只能无奈的同意让步:转做法务。
苏醒想起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时愤慨的心情:明明是她挣得更多,事业发展的也更好,可就因为高崖舍不得检察院的工作,没有去律所的计划,她就要牺牲自己的前途来将就他!
那种愤怒与不解和现在的心情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她和高崖没有任何关系,桥归桥路归路,自然无需迁就谁。
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必然有一个帮助他的女人(甚至几个);但是事业成功的女人,身边都没有男人。
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好处!
苏醒自嘲的笑了笑,展眼擡头之间,胸臆间竟舒畅了许多。一直以来的郁闷,想到歪打正着的保住了律师工作,就忍不住喜上眉梢。
尽管心情放松了几分,但是直到中午,苏醒才能慢慢集中注意力。
中间小柳过来汇报工作,几次欲言又止;但在苏醒拿错了自己点的外卖之后,终于忍不住问:“苏律师,您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补一觉。”
苏醒当然不会回去。等小柳离开后,苏醒拿出药瓶,想起了医生的叮嘱:“这个药有一点的副作用,目前已知的有犯困,注意力涣散,记忆力减退等情况,你要注意一下。出现问题,随时就诊。”
苏醒掰着指头算了算,昨天一天,自己就吃了三次。虽然二十四小时基本没合眼,但和医生叮嘱的药量相比,也算是大了。
可是不吃呢?亢奋接着消沉,消沉接着亢奋,没有中间过渡,不受控制的情绪变化,她的心力在过山车一样的情绪里,时时走在崩溃的边缘。
亦或者——
她已经崩溃了,只是不知道?
苏醒抱住头,使劲的摇了摇。她不相信自己还没战斗就已经失败,不相信自己还没做什么就先被自己打败。没有崩溃,只是一场病而已,精神上的感冒,熬过去就好了。
擡起头,办公桌、电脑、笔记本、三色笔……熟悉的一切想起了最近发生的所有事。
——是了,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被这些事刺激的。
——如果没人刺激,情绪是不是就能好点?
——如果没有他们这样时不时的戳自己的伤疤,精神会不会放松一些——有利恢复?
一个曾经被否定的念头在心里升起来:离开这里!这一次,她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折磨自己?
——这世界这么大,应该有我藏得住的角落吧?
这个念头一起,心情凭空低落下去,眼眶酸酸的,仿佛被世界遗弃一般。
——可是,我凭什么要藏?
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的念头,迅速把前一个低落的情绪烧的无影无踪。熊熊烈焰让苏醒几乎拍案而起,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揪着史志远或林予知,甚至高崖,当面质问他们!
——我要疯了!
苏醒闭上眼,努力把自己的身体摁在椅子里,手又不由自主的碰到药瓶。苏醒睁开眼,看着不远处白色的瓶身,手指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吃,还是不吃?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小柳推门进来,不动声色的瞅了一眼桌上的药瓶,低声道:“五分钟后,邹金生的父母就到了。林律师已经到楼下迎接了。”
“好,你准备一下,直接去会议室。我……等一下到。”
看到小柳走了,苏醒拿起药瓶终究还是吃下了一颗。
小柳早就准备妥当,很快走进办公室简单布置了一下。林予知还没到,苏醒还在办公室里,小柳拿出手机,把自己刚才看到的药瓶上的几个字输入搜索引擎,然后找到全名,找到药品的功效……
只看“主治功效”后面的一行,小柳就倒吸一口凉气:不会吧?
门被推开,林予知熟络的带着邹金生的父母走进来。小柳赶紧收好手机,恭恭敬敬的站起来,挂出适可而止的微笑。
苏醒赶在他们身后略带矜持的出现,点头致意的瞬间,林予知的微笑显得有些复杂,透出那么一点不屑和玩味。
小柳预想了很多种可能:如何在苏律师和林律师的电光火石之间保全自己。但是,令他意外的是,全程苏律师都保持了高度的配合性,真的凸显了林律师的主导作用。
哪怕林律师“失口”说出“苏律师最近的事情对证明邹金生的无辜,有很强大的示范效应”这句话时,她也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默默的坐在那里没有反对。
辩护思路是完全吸取了苏醒关于强奸的突破点,但是林予知把这些内容又加以扩张,整个案子按照无罪进行辩护。不得不说,林予知还是很会说服人的。如果之前的讨论只是让人眼前豁然开朗,那么现在经过林予知的补充和完善,就是修了一条实实在在的桥,跨越了生死之界。
这个无罪辩护,显然深的邹金生母亲的心。一边听着林予知介绍,一边煞有介事的频频点头。她大概搞不明白刑法上的因果关系是啥,但这不妨碍她理解“因果关系”四个字。
林予知话音刚落,邹金生的母亲已经斩钉截铁的说:“Michael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全都是无中生有!”
“想不到这个钱苗苗临死都想拉个垫背的!我们家Michael真是太委屈了!”邹母愤愤不平的说,“那个什么大v口口声声叫我儿子人渣,不就是仇富么!这回看他们怎么说!小林,我希望这次不仅要让法律还给我们Michael一个清白,还要从舆论上为Michael正名。毕竟,孩子以后还要堂堂正正做人。”
苏醒端起一杯茶准备润润嗓子,听到这句话,微微停了一下,眉尖一挑,从茶杯的上沿看了一眼邹母。
林予知笑着说:“放心,我做过这种案子。根据我的经验,舆论和法院的影响其实是相互的。小邹先生的行为在本案中,还是很容易获得大众的谅解的。”
“就是啊!男孩子交个朋友怎么了?就算上床,那也不一定是谁占谁的便宜!我家Michael长得好,身世也好,多少女孩子追,我都防不胜防!现在的女孩子,个个如狼似虎,有心机的很!别看长得娇滴滴的,手段狠着呢,我都没说她们占我们家Michael的便宜!林律师,难得你为我家Michael说句公道话,这件事具体怎么操作,你告诉我,我去办!”邹母满怀期望的看着林予知。
小柳心里咯噔一下,作为律师这么说可是出格了!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苏醒,苏醒正放下杯子扭头去看林予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有待回答的问题。但熟悉苏醒的小柳,还是捕捉到那么一丝丝的厌恶,微妙的从苏醒的体态中透露出来。
林予知的头向苏醒的方向不太明显的动了动,眼镜片又开始反射日光灯的光线,遮住了他的眼神。微薄的嘴唇抿了抿,拉出一道微笑的弧线:“施女士,这个不在我们的委托范围内。”
邹母施小菲还要就这个话题说什么,邹金生的父亲邹如海拦住了她:“欸,那都是以后的事,目前还是案子要紧。真有需要的时候,我相信林律师到时候会告诉我们的。”说到这里,邹如海似乎想起什么,目光在林予知和苏醒之间扫了一圈,顿了一下继续说,“只是我不太明白,苏律师会负责什么?也要出庭,还是只报个名字?”
小柳这才想起来,邹家还没有签字。看来林予知刻意降低苏醒的存在感,已经引起了邹金生父亲对聘用苏醒的怀疑。如果因此他们拒绝聘用苏醒,不知道史律师会怎么做啊?
林予知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连忙说道:“苏律师和我一样出庭。她主要负责对受害人的盘问。”
和当年史志远的手法如出一辙!
邹如海眉头皱了起来:“可是——钱苗苗已经死了啊,能怎么问?”
林予知下意识的看了眼苏醒,苏醒接过话头:“但是钱苗苗的父母还在,作为第一见证人以及受害人的父母,对他们的质询很重要。”苏醒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努力克制心头的不适,继续说道,“如果能证实邹金生的话,那么钱苗苗很可能是个暗娼。我想她也不会是第一次,应该会有相关的证据是漏掉的。目前这一块,并没有在检控机关提供的证据中显示出来,那么证据链的完整性肯定是受损的。另外,按照邹金生的叙述,相应的,钱家父母关于钱苗苗的描述中,就可能会有一些漏洞。我们两方面发力,对检控机关主张的强奸罪就能撕开一个口子,扩大辩护的空间。至于故意杀人这里,主要是林律师负责。”
“Michael连家里的猫病了都要掉眼泪,怎么可能杀人?绝对不可能!”施小菲断然否定。
苏醒没理她,端起茶杯,若有所思的想着别的事。
林予知看了看苏醒,心里松了口气,生怕苏醒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引邹氏夫妇不满。如果丢了这个客户,史志远一定不会饶过他。
“邹先生,您看如果没什么问题,这个委托协议……”林予知示意小柳把协议拿出来。
邹如海接过来看了看,擡头问苏醒:“苏律师,您一直是做民事的,怎么想起接我们这个案子?”
苏醒纳闷的看过来:“不是你们指明要我接的么?”
邹如海也愣了,施小菲赶紧插话:“苏律师早年给一个姓储的辩护,我印象深刻。所以这次Michael一出事,我就立刻想到你了。”
苏醒牵了牵嘴角,邹如海则认真的打量着苏醒,好像在想着什么。直到施小菲催促,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苏醒又干呕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可吐了才慢慢支起身子。鼻端还弥漫着发酵的酸臭味,打开水龙头,听着流水的哗哗声,似乎这样就能冲走这股味道似的。
送走邹氏夫妇,苏醒实在克制不住胃里翻涌的恶心,直接冲进了卫生间。这会儿不知道小柳和林予知在想什么?
已经查过不是怀孕,那应该也是应激反应的一种表现吧?
苏醒长叹一口气,倚着墙看着镜子里面色苍白的自己。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交到检察机关了,她写的那份关于案件证据的法律建议书,被林予知扣下。也就是说,在开庭前,佟子斌他们是没有补充侦查的机会了。
史志远这样做过,效果很好;看来林予知是打算复制了。那么,自己呢?
苏醒想起会议最后,邹如海看向施小菲的眼神,这两夫妻怕也是彼此隐瞒了很多吧?可惜,陵阳集团的事情,还是施小菲说了算。邹如海是个著名画家,但也仅此而已。
施小菲的诉求非常明确,但是——
连林予知都不敢直接答应,她又怎么可能呢?
办公室里忙忙碌碌的,没有人注意从卫生间出来的苏醒。小柳在座位上专心写着什么,林予知的位子空着,应该是出去办事了。
苏醒正想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电话。接通了之后,对方自称是什么晚报的记者,想就邹金生的案子采访一下她。
苏醒冷笑:“对不起,案子判决之前,我们不接受采访。”
“苏律师您误会了,我们主要是想采访一下您。要知道,以您的情况,为什么接这个案子,尤其是做邹金生的辩护人,这个我们想了解一下。”
手机的隔音似乎不太好,苏醒觉得有点异样,擡头一看,周围有的脑袋很突兀的低了下去。
她拿着电话,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道:“对不起,我不接受采访。”
不等对方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为自己辩护么?你又怎知它不会出于猎奇的目的,对你的话断章取义随意编排?倒不如什么都不说,或许还能留一份尊严。
电话再次响起,来电显示是检察院的总机。接起来却是高崖的声音:“是我,你把我的电话拉黑了,用座机打的。”
“什么事?”
“邹金生的案子——我是主诉。”
沉默良久,苏醒看着桌子上的空白,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那么……法庭见。”